龙念芳倒也不是故意冷淡安舒,不肯出面接待,实在是她大哥临时有事,耽搁到现在还没来得及赶过来,她一方面要照顾这些身份高贵的客人,另一方面还得顾到后厨的进展,柴火的备量,位置的安排,忙得脚不沾地,晕头转向。
好在天香楼的大厨果然名不虚传,领着手下一干学徒,按部就班,有条不紊,选羊,杀羊,去血,剥皮,煮肉,填料,封炉,一气呵成,没出半分差错。果然按照约定的时间,料理好了这十来只烤全羊。
一时间,羊肉特有的气味混合着各种来自西域的香料,混成一股浓烈而又刺激的香味,夜风一吹,播散开来。便是十里路以外,都能闻到这股气味。
曹宗钰好容易借着这机会,微笑着说道:“各位姑娘,在下的故事已经讲完。烤羊似乎已经上架,你们闻到香味了么?“趁势起身,从众女郎的围城之势中脱身而出。
目光四下里转了一圈,却没看到安舒的身影。心里莫来由地一空,正打算去找阿冉和阿宁问问,便听到耳边传来李允顺的玩笑声:“曹宗钰,你过来,咱俩比试比试。”
他转回头去,果见李允顺在自己身后,捏着拳头,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不禁好笑:“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疯?”
李允顺道:“你也是世子,我也是世子,你爹是归义侯,我爹是定难侯,说起来,我夏州辖境还比你沙洲大。读书我比不过你,倒也罢了。凭什么连这些姑娘们,都单围着你转?”
曹宗钰不由得苦笑:“你道我自己乐意么?”
李允顺举起拳头威胁他:“曹宗钰,你别得了甜头还卖乖啊!小心我真揍你。”
曹宗钰不去理他,游目四顾。
李允顺道:“你找你妹子么?我刚看见龙家姑娘找她帮甚么忙去了。”
曹宗钰怔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安康。点点头:“我妹子找到了,你不去找找你妹子?”
李允顺没听出来这是赶他走的意思,反而笑起来:“我倒不用找我妹子。只要你在这儿,她很快就会跟来的。”
曹宗钰瞪了他一眼:“哪有你这样当哥哥的?这话要是传出去,令妹可不羞恼?”
李允顺哈哈大笑:“她羞了恼了,我这个做哥哥的还没心疼,这便有人替我心疼了。我可算是卸了担子了。阿弥陀佛,你曹世子真如令妹一般,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
曹宗钰哭笑不得,拿他没有办法,只得问道:“我还另有个妹子,适才还与你说笑来着,你见着她去哪儿了么?”
李允顺顿时脸色一沉,弄得曹宗钰莫名其妙,便听他悻悻说道:“那于阗来的尉迟德,明明是个番邦人,怎的这学问倒似不比你这太学生差?你这另一位令妹,跟他聊甚么政治得失历史镜鉴,我竟是连半个字都插不进嘴。”用手一指右前方,“那不是他俩?散步都快散到湖边去了。”
曹宗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两个人影,正慢慢往前方走去。那尉迟德不知在说些甚么,安舒侧脸细听,不时颔首,曹宗钰几乎都能想象出她此刻陷入思索时的神情。
曹宗钰瞧了半晌,正待举步过去。李允顺见自己激将成功,大喜,也打算跟着他过去搅和。
谁知身后便传来一阵洪亮的笑声:“两位世子,怎的倒在一边凉快?快请过来,龙某请来了一位神秘客人,正要引荐给两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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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家老大龙念远年方三十许,面方耳阔,浓眉大眼,看似粗豪,实则算盘打得极精细,是个在商场上让人头疼的人物。
然而日常交往中,这样的人却又十分会审时度势,投人所好,故而人缘极好,任谁也不愿轻易得罪。
他甫一到来,气氛便热烈起来。
先是满面春风跟在场众人作揖道歉,道是去迎候一位贵客,是以迟了时刻过来,待会儿自罚三杯,绝无二话。
又趁势介绍了身边的这位英俊男子,却是曹宗钰认识的。
常山公次子,郭曦。
在龙老大口中,郭曦又另有一番来历。
据说这位郭二公子此来敦煌,一则远游山川,开阔见识,二则考察诸业,想寻个能生钱的行当。这便看上了龙家在此地铁器行业的龙头之势,想要邀约合作。
龙家老大心里一想,铁器行业自家已然是独霸一方,百尺竿头进无可进,可这牧业,却是根基尚浅,若能寻摸得这位豪客大举投钱,这马匹的数量从百来匹翻到千来匹,岂不妙不可言哉?
有着这样亮堂堂的盼头,龙家老大哪还有甚么犹豫?甚至能放得下这头好不容易才巴巴请来的安舒等贵客,直在城里等到了这位财神爷,方才一路陪着他过来。
本朝宗室虽说是朝廷供养,其实收入甚是可怜,比之官吏,大有不如。这也是本朝异于前朝之处。
盖因本朝世宗皇帝曾言,汉唐时期,为了荣养宗室,遂行食封制。国家丁户,成了宗室私产,累及国家财赋,是为尊枝叶而弱主干,于国家大有害处。今国家收天下之税,该养天下之民。宗室者,不过附丽皇权,不事生产,却要生民供养,此理不通,故宜薄养。
尽管朝廷薄待宗室,好在本朝重商利贾,宗室中自有聪明人,仗着宗室身份去做生意,便好似拿着一面明晃晃的金字招牌,极易得人信任,故而宗室中累有巨资者不少。
这常山公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常山公喜欢自由自在地在他的封地上窝着,甚少来京中活动。故而这位郭二公子,便连长在京城的李允顺,也是初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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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肉一味,本不是甚稀罕物事。皇宫之中,每日里宰羊数百头,各种调理法门更是层出不尽,什么虚汁垂丝羊头、乳炊羊、罨生软羊面、排炊羊等等,真是说不完的花样,道不尽的名堂。
但烤全羊这道菜,却是连御膳房中,也未见得随时备着。多半还是特定的典礼仪式,或是某某贵人提前预定好了,方有得吃。
敦煌地接西域,善用胡料,这做出来的羊肉,味道又与宫中别有不同,竟是丝毫不逊于御厨手艺。
安舒虽不喜腥膻,被这香味逗引,也不免下箸,夹了三四块片得极薄的羊肉,细细品尝。
此时天已全黑,月亮已近中天,洒落一片牧草之上。夜风拂来,那草上波光粼粼,竟不似在地里,而是在水里。
近处篝火烧得旺盛,映照得众人脸庞半明半暗,和着一片笑语声,倒甚是欢乐活泼。
吵闹之中,也不知是谁家小姐,笑着向曹宗钰问道:“曹家大哥,你方才讲的生口市场的故事,还留着个小尾巴没讲完呢。据当时在场的人讲,曹大哥身边还有一位蒙面姑娘,请问这位姑娘是谁呀?“
这一问果然引起了在场众人的关注,别说那些对曹宗钰感兴趣的小姐姑娘们,便是李允顺,都摆出了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兴致勃勃地等曹宗钰的回答。
牧场上烤羊肉,坐席便不如在城中郑重。龙念芳又是个洒脱不拘礼的性子,这座位更是排得松松散散,不成一定之规,不过大致围在一处而已。
不过曹宗钰的位置,却显然经过了主人家的精心考量。将他安排在一群姑娘当中,离他两位妹子却又最远。
曹宗钰被人问住,停箸含笑道:“抱歉,这个问题涉及旁人,没有她的首肯,我却是不能替她回答。“
提问的小姐乃是安康的阴家表姐,她笑着解释道:“我只是觉得,这位小娘子真是胆色惊人。据我家的仆人讲,生口市场的奴隶们,无论男女,都是不着寸缕,赤身露体供人挑选。我单是想想这点,便觉得要羞死了。这位小娘子竟然敢亲临现场,真正是女中英豪,令人佩服。“
她话音一落,现场便突然出现了一瞬间的死寂。
在座众人都出生于高宅大院,怕是打小还没学会认人,便学会了说话听音。
她这番意有所指,含义不明的话儿,再是包裹得密实,其间的真意,却也逃不过众人这久经历练的精明耳朵。
曹宗钰原本一直面带微笑,此时脸色一沉,笑容尽收,目光中露出冷意,正待说话。
便听得安舒冷冷淡淡的声音传来:“好说,好说,那位胆色惊人的姑娘,便是我了。“
曹宗钰抬眼遥遥向她望去,却见她端端正正坐在案几后,身姿虽俨然,神态却颇冷淡,似对眼前一切,提不起兴趣的样子。
她身边坐着的,便是今晚的新贵,常山公次子郭曦。
郭曦此时正一会儿瞧瞧阴家小姐,一会儿又瞧瞧安舒,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安舒却一点眼角余光都不给他,径直看着阴家小姐,语调懒散,便好似寻常聊天一般:”小娘子眼里,有男人,女人,良人,贱奴之别,在我眼里,不过众生而已,与枝木禽兽,并无不同。都是生于造化,长于自然,化为尘土,归于虚无。小娘子既是这般谨慎知礼,想是见着一只鸟,一匹马,也要细细辨认雌雄,盛装见礼?这景致,倒是稀奇。”
她还没说完,在座已经有几人笑出声来。
若说阴家小姐话里还有几分遮掩,安舒这番话,却是实打实地刻薄,毫不忍让。阴家小姐被她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讷讷不知所言。
生口市场上的这位姑娘,竟是安舒,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否则,她又何必定要看似赞赏,实则暗讽地提起来?
曹世子的妹子,压根儿就不是她们的竞争对手,她何苦莫名其妙去开罪?
但此时话已出口,再是后悔,亦难收回。若说马上道歉赔礼,却又拉不下脸面。想要强词辩驳两句,却又一时找不到着力点,尴尬之状,莫可名之。
“好一个‘不过众生而已’!”
发出这句轻叹的,却是一直以来寡言少语,但知含笑聆听的尉迟娇。
她声音细弱,离得稍远点,便要听不清楚。幸而此时众人都很安静,大致都能听到她的说话,”我自幼读佛经,世尊在经书上一再宣讲,众生平等。可刚才听曹大小姐这番话,才算真正有所了悟。可见这慧根,真是天生成的。“
安舒被尉迟娇说得脸上微微一热,心中暗道一声惭愧。她不过设辞强辩而已,没想到尉迟娇却是真的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