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建于玉门关之南,因山南水北谓之阳,故曰阳关。
安舒在方志馆时,曾见百年前的沙洲地志有载:阳关,东西二十步,南北二十七步。右在县西四十里,今见毁坏,基址见存。据时间推算,该条记载尚在盛唐之时。今日她亲自到了此处,方知所谓基址,即便唐时犹存,现今却也早已埋没在数百年日以继夜的风沙里,无处可寻了。
唯有这墩墩山上被称作“阳关耳目”的汉时烽燧,挺过了时光流沙之力,留存至今,给他们三人做了现成的避难所。
烽燧中有三间石室,想是当年戍卫边疆的士卒休息轮值的所在。而今自然早已残破不堪,说是三间石室,其实因隔断的墙壁早已倾颓,不过是一个较大的空旷内室,中间有两堵残墙而已。
张隐岱扶了曹安康进去,将她安放在室内一角休息。
曹安康刚刚醒转,身体乏力,说话的声音听来更显娇弱。
据她所说,她被惊马一路带到此处,马匹失力倒地,她便被摔下马来,当即晕了过去。
张隐岱虽不是医生,因自幼习武,对于外伤也颇有研究,替她检查了一下,发现只是脚踝肿起,想是下马的时候脚蹬缠绕所致,余者都是些皮肤擦伤,并无大碍。
安舒见帮不上什么忙,并且自从曹安康醒来之后,除开叫了一声安舒姐姐,其余时间,一双眼睛,都落在张隐岱身上。她相当识趣,干脆去外边检查马匹。
安康的马匹上也有一个水囊,几乎是全满的,这算是目前最令人心安的好消息。然而看着这具毫无气息的马尸,安舒心里,却实在轻松不起来。
马匹受惊,四散奔逃,最终居然到了数十里外的同一个地方聚首。
这可能是巧合吗?
——————————————————————————————————————
墩墩山是此地最高处,据记载,人立于其上,能远眺百里之外。
安舒从南边的石阶拾级而上,到了烽燧的瞭望台,举目张望,却只能看到四面八方的黄沙远接天地,视线所到之处,全是漫无边际的,毫无生气的土黄。天空没有飞鸟的痕迹,地面没有一丝绿意,有风时还能听到沙尘卷转呼啸,一旦风住了,顿时万籁俱寂。这寂静是没有生命的静,是时间对于世间万物无声嘲讽的静。
时光不止不息。万物归寂归灭。
此时光线仍然强烈,稍看久一点,便觉双目刺痛。安舒只能放弃一直观望,转回台下,也不好进去打扰张隐岱他们,便选了一处阴凉地方,抱膝而坐,下巴放在膝盖上,合目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脚步声,她睁开眼睛,看到张隐岱从后面走过来,在她身前坐下。
彼处原本晒着日头,一片刺眼白光,现下却已覆盖在烽火台的阴影之下。
又过去半个多时辰了。
她直起身子,朝对面的张隐岱笑笑,问道:“安康怎么样?”
张隐岱似乎也笑了一下,算是跟她暂时和解了,不答反问道:“我还以为你讨厌这个妹妹?”
职方司的人,向来对人性观察入微。张隐岱能看出这点,她也不以为奇,也不打算辩解,直接承认:“我是不喜欢她,不过也没有到不理她死活的程度。”
张隐岱摇摇头,叹道:“曹安舒,你这人忒不识好歹。你妹妹特地托我出来找你,怕你有什么意外。做妹子的,一心惦记你的安危,你这个做姐姐的,却连言语上,都不肯给她留几分情面。”
安舒被他讽刺过很多回,生气发怒是家常便饭,唯有这次,听到他这番感慨,好似心头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不由自主从心底里冒出冷意。挑起眉,脸上反而笑出来:“这不正好?你这等忠臣义士,跟曹安康这样的慈悲菩萨,正好凑做一堆。”
不愿再跟他闲聊,也不再过问曹安康的情况——她对曹安康的关心,本也稀薄得很。指了指那匹死马,说道:“曹安康也被惊马带来此地,这件事你怎么看?”
张隐岱原本便是来找她商量此事的,也不知为何,便扯到了曹安康身上。此时见了安舒忽然冷淡的神情,微微有些后悔。
不过,也就一闪念而已。
“自然是有人谋划好了,专程引你二人来此。职方司素来不信巧合。一切所谓巧合,一定有个不为人知的因由。”张隐岱表情阴沉,想到自己给人牵着鼻子走,不禁恨得牙根痒痒。
他张隐岱出现在这里,反而是一个意外。若不是他当机立断,飞身落在安舒马上,安舒的马儿不用驮两个人,便未必会在半途倒毙,更有可能是跟安康一样,到了地头方才毙命。
然而他两人在权衡之后,依然决定前来墩墩山烽燧,说好听点,叫做造化弄人。若说得不好听,便直是自投罗网。
这个决定是两人都同意的,此时自然不好打脸,只好揭过不提。
“这幕后之人,居然能控制惊马,也不知是怎生做到的。”
“我们那匹马在奔跑途中有过几次转向,问题多半便出在这里。不过眼下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现在我们有三个人,曹安康脚上有伤,不能移动。你便在这里守着她。”
“那你呢?”
“我去找个方向,碰碰运气。若能找到放牧牛羊的,或是路过的商团,便能托人传信去敦煌城里。”
安舒心知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但张隐岱在这里,她心里还不十分害怕。若是只剩她和曹安康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她却委实有些不安。蹙眉道:“你若是去了,无论有没有找到人,都务必尽快回来,至迟不能超过天黑。否则,即便幕后之人没有出现,晚间若是冒出些毒蛇狼群,我可也应付不来。”
话说完,却没听到张隐岱回答,她心下诧异,抬眼看去,却见他也正望着她,神情奇异,一怔道:“怎么?”
张隐岱摇摇头,笑道:“曹安舒,这是我第一次听你开口求人,难免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安舒颇为冷淡:”我不过说实话而已。你爱怎么理解,悉听尊便。”不打算跟他废话,继续说道:“你若是要碰运气,我建议你选南偏东的方向走。我过来的时候,一路看到地面钱币箭簇之类,沿这个方向最多。这应该便是汉时的商路,但凡商路,总有依山靠水的关隘城池,虽然历时千年,只要地形没有大改,兴许便仍能见到人烟,总比你瞎撞大运好些。”
张隐岱默记下来,起身道:“我这便去了。水囊我带了先前的,曹安康这一袋水,便留给你们。”
走了几步,又回头来,望着安舒,沉声说道:“你放心,天黑之前,我一定回来。”
见安舒点头,方才转身,大步去了。
————————————————————————————————————
张隐岱走了不久,安舒便也起身,转进石室。
石室外壁上开了小孔,供卫卒观望敌情之用。为防敌人火矢,孔钻得不大,仅巴掌见方。此时光线从孔中透进来,正好落在曹安康身侧。
安舒瞧了瞧她的脚踝,见已经裹上了银灰色的锦条,内里有暗黄色的药粉渗出来。布料显然是从张隐岱身上锦袍撕下来,药粉却不知道是张隐岱还是曹安康随身携带的。
曹安康听到声音,轻启眼皮,见是安舒,轻声招呼:“安舒姐姐。”
安舒走去另一边墙角,斜斜坐下,说道:“郭曦去外面探路,我在这里陪着你。若有什么需要,你便告诉我。”
她见曹安康点头应了,便闭上眼睛,合目休息。过了一会儿,听到曹安康小声问道:“安舒姐姐,你说兄长他们会找到我们吗?”
安舒本不欲跟她多言,听她提到曹宗钰,却不由得心中一软,睁开眼睛,微笑道:“我信得过他。”
曹安康见她笑容明亮,不由自主受到感染,轻叹一声,道:“我也信得过兄长,可我还是害怕。”
安舒不擅长安慰人,只好实事求是说道:“郭曦在这里,他武功高强,总能派上些用场。”
“姐姐这话说得,好像郭二公子是个什么用得顺手的工具似的。”曹安康轻笑了起来。
安舒不打算跟她聊“郭二公子”这个话题,权当没听见她这句戏谑。
这大半天,又是惊马又是步行,早餐吃下的食物早已消化殆尽,她又饿又渴,实在不想跟不相干的人磨牙。
曹安康却兴致颇高,出神了半晌,忽然问道:“安舒姐姐,郭二公子是不是喜欢你呀?”
安舒被她的话吓了一跳,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张隐岱给“郭曦”设计的身份是“曹安舒的倾慕者”。目前这出戏还没说要落幕,便只好忍着牙酸,胡乱应了一声:“嗯。”
曹安康神情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小声说道:“对不起。”
“嗯——啊?”安舒本打算敷衍她,待听明白她说的什么,不禁睁大了眼睛,莫名所以。
“昨夜那领狐裘,原本应该是姐姐的。”曹安康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有些苍白。
安舒这才明白她在想什么,顿时啼笑皆非。
昨夜郭曦十箭全中,力拔头筹,赢得狐裘,顺手给曹安康披上时,曹安康眼中华彩横溢,任谁都能看出来,她对“郭曦”,有多么倾心。
便连曹宗钰,都悄悄跟安舒说:“安康也有意中人了!”
如今安舒自承郭曦喜欢她,这对曹安康而言,自然是个巨大的打击了。
这关系太过混乱,而且夹七杂八,极难说清楚。安舒眼珠子转了一圈,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然后低下头,目不斜视,只当没看见曹安康的幽怨。
整件事的罪魁祸首显然是张隐岱。该对曹安康做个交代的也是他。她可没这份闲心,管这等闲事。
隔了一会儿,曹安康又说道:“其实昨夜郭二公子就跟我说过了,他帮我赢取狐裘,是为了感谢我替他保密的缘故……”
安舒叹了口气,不得不打断她,尽量和颜悦色道:“安康,你看,我对你为什么赢了狐裘,对郭二公子怎么对你,甚至对郭二公子到底心里想什么,一丁点儿了解的兴趣也没有。我们可以不讨论这个话题了么?”
“可是,郭二公子他喜欢你呀!”
安舒拧起眉毛,放重声音,几近不耐烦:“他喜欢我,我又不喜欢他。这有什么好讨论的?你若是喜欢他,尽管放手去追求便是。”
——只要莫再烦我便好。
曹安康眼中含泪,轻摇螓首:“可我不是他心中想要的人,又怎么能为了我自己的心意,去勉强他呢?安舒姐姐,郭二公子为人豪爽,侠胆柔情,你怎么会不喜欢他?”想到郭曦一番痴心错付,忍不住泪水落下来,颤声道:“他待你一片真心,你却如此轻忽,一点儿也不看在眼里,放在心上,你,你何其忍心?”她从不会骂人,这等指责,对她来说,已是极重的话儿了。若不是实在对郭曦倾心,怜惜他的遭遇,她怎么也不会说出来。
安舒霍然站起来,起得太快,差点头晕栽倒,定定神,只觉脑门生疼,眼角两侧突突做跳,手扶额头,禁不住呻吟一声。
曹安康被她吓住,顾不得自己脚上还有伤,勉强扶墙站起来,焦急问道:“安舒姐姐,你怎么了?若是不舒服的话,我过去替你把把脉。”
安舒赶紧摆手,道:“你站住,不要过来。”
眼看着曹安康在对面望着自己,一脸关怀担心,安舒长长吁了口气,突然一笑道:“曹安康,你以后最好离我远点。我很难保证,能对你做到客客气气,以礼相待。”
曹安康被她突如其来的刻薄惊呆,颤声道:“安舒姐姐,可是我说错了什么,让你误会了?”
安舒不想再跟她理论,转身便待出去。
便听到一阵奇异的乐声传来,石室地上的角落,头顶的天花板上,忽地多了许多沙沙的声响,不过眨眼之间,无数条花色各异的蛇从各个角落游走进来。曹安康惊得跳了起来,伤足着地,忍不住一声痛呼。
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两位曹小姐大驾光临,在下有失远迎。真是失礼失礼,罪过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