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舒经了这一整日的颠簸,跋涉,又暗用心力,与人舌战,初历了战阵,见识了这辈子从没见过的血腥厮杀,冲阵之时,便连生死都悬于一线,身心之紧张疲惫,忧急惶恐,实难描述。全凭一口气,将身体绷成一条拉满的弓弦,支撑至今。
待得在漫天夕阳下,见到曹宗钰的身影,这口气一松,竟是身子一晃,意识不清,差点一头栽下马去。即便暗骂自己一声“没出息”,勉强收摄心神,想要稳住身形,终究体酸乏力,只能半俯马背,再难挺立而坐。
曹宗钰早已见到安舒,本已鞭策马匹,全力朝她驰去。
此时见她在马上摇晃,心中着急,从马背上纵身跃起,竟是如大鸟一般,飞扑到安舒身后,下落时一拍马背,转过身子,将安舒搂在怀里,低下头,轻声在她耳边说道:“安舒,是我。我来迟了!”
话音未落,感受到怀里真实温热的温度,心中那块呼啸了一整天,交织着恐惧惶急无措的空洞,终于被悄悄填满,一时满心里,翻来覆去,只默念一句话:“天可怜见!”
李允顺也看到了安舒身形不稳,本也打算奔去施救,不料被曹宗钰抢先一步,从马上飞扑了过去。
人家兄妹友爱,没他什么事,只好遗憾放弃。
曹宗钰率队往阳关而来时,李允顺尉迟德龙念远甚至包括敦煌城里这些高门子弟,都纷纷请缨,想要随行,被曹宗钰一口谢绝。
这些人个个身份要紧,便是敦煌城里的子弟,也都是城内各大家族的精英,倘若有个闪失,他虽不怕,但终究是桩麻烦事。
唯有李允顺,特别积极。别人一劝便止,但李允顺岂是听人劝的?早已溜了出去,上好马,备好枪,就等跟大部队出行。
曹宗钰拿他毫无办法。好在他素知这位定难侯世子战技娴熟,精于兵事,不会帮倒忙,也就默许了。
安舒乘坐的马匹全力奔跑了半个时辰,此时已将近力竭,鼻息粗重,举蹄软弱。
曹宗钰带着她,换到自己那匹骏马上,仍旧将她放在身前,半圈着她。
众人奔驰前行。
曹宗钰所带之部,大多为安舒卫队,此时亲眼见到大小姐无恙归来,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虽然他们这群人,最终难免还是会背个护卫不力的罪名,不过这就可轻可重了。此时继续跟随曹宗钰往前,一大半是卖曹世子面子。既然大家跟曹世子都这么熟了,到时候皇上问责下来,世子总要看拂一二,帮他们美言两句吧?另有一小半,则是胸中憋了一口气,想要看看这胆大包天,害他们兄弟失职犯错的贼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不饱以老拳教训一通,也枉为禁军精锐。
安舒在曹宗钰怀里,缓过一口气来,低声说道:“他们在阳关。郭曦被他们缠住,正在打斗。你妹子似是忽然晕了过去。敌人有五六十人左右,其中两名为首的武功高强,另有一人不会武艺,似是会邪术。”
曹宗钰凝神听她说完,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你先好好休息一会儿,不紧要的事情,以后再说。”
安舒停了一下,闷声说道:“有件事情,十分紧要。——你可有甚么吃的?”
曹宗钰给她逗得一笑,复又心中柔软怜惜,单手控制缰绳,右手探去,取了马上食袋和水囊给她。
安舒就着水,小口嚼着干粮,心中将在阳关的经历反复过了几遍,皱眉道:“有件事情,十分奇怪。那些人穿着特制的黄色衣服,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布料,竟是与黄沙浑然一色。埋伏在沙陇里,极难分辨。黄为禁色,其染料历来为官府严控。他们却是从何处得来的?”
曹宗钰一边看路,一边也皱起眉头:“河西一带,沙地较多,行军之时,若是需设埋伏,或出动侦候,着黄衣便能隐蔽许多。这原是河西四镇向枢府并皇上请的特旨,在河西一路,特准官军制用黄色衣物。但这些衣物都在军中,有专人严格保管。便是军情需要,也需履行重重手续,方可按人头取用。”
想起职方司人犯走脱一事,也隐约有军中身影,心情沉重,低声说道:“军中出了问题。”
安舒也停止了咀嚼,半晌,微笑道:“这世上,可有什么问题能难倒你?”
虽是在马儿之上,疾驰途中,曹宗钰仍是忍不住低头去看她,见她正将头轻轻靠在自己胸前,面容轻轻扬起,一双眼睛凝视自己,充满信心,坚定而温柔。
一时心中甜蜜苦涩,交相缠织,密密麻麻包裹住心房,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
终于再也忍不住,涩声说道:“可我这一生一世,无论如何,永远也没法与心爱之人在一起,这算不算天地间最难最难的问题?”
安舒默然半晌,轻叹道:“人生不如意事,原本十之八九。”
心中酸疼,不愿再跟他说这个两人均知绝望的问题,转而道:“另有一事,也颇为蹊跷。对方布置了这好些人,附近竟没看到马匹骆驼等物,不知他们是怎生行到阳关故址的。若是纯靠步行,这么多人是从何处走来?走了多久?一路竟不怕引人注意?”
若是商团行旅,必有货物骆驼。若是军队行动,必着服饰旌旗。非军非商,这么多人聚集成群,呼啸来去,可是打眼得很。这也是另一件她怎么也没想通的事。
此事曹宗钰也没有头绪,只好安慰她道:“到时候捉两个人来,好好拷问,便知就里了。”
安舒“嗯”了一声,方才吃过的干粮开始消化,整个人有点昏昏欲睡。将食袋水囊放回去,靠着曹宗钰,便待小憩片刻。
意识朦胧之间,轻声说道:“我喜欢你这样抱着我。”
曹宗钰情怀激荡,再难抑制,低下头去,在她云鬓旁边轻轻一吻。双手圈紧,调整位置,让她能安然舒适地休息。
李允顺在旁边,正好瞧见了。
心中羡慕他兄妹情深,不免便想到,自己也有妹子,若是也将李若兰这样圈在怀里,吻她发髻——呃,瞬间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鸡皮疙瘩落了一地。
赶紧用手拍拍胸口,默念:阿弥陀佛,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自我安慰,虽然大家都是兄妹,不过妹子跟妹子,风格迥异,十分不同,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龙念远若是听到他这番心声,必定惺惺相惜,恨不得引以为平生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