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义府中。
这些日子以来,在安舒的有意示好之下,众女与她,关系可谓是如鱼得水,进展神速。便是那极难缠的阴南珠、索云,都一致得出曹大小姐亲切友好,平易近人的结论。众人无不认为,京城中那些说她倨傲冷漠的传言,十分之不可信。
安舒听得腹中暗笑。众女这般众口一词地夸她,倒不见得有多真心地喜欢她这个人,不过是因为她极其热情,隔三岔五便下帖子,请她们去侯府聚会闲话而已。
曹宗钰忙过府衙的事情之后,总还是会尽量抽时间,回到侯府,可不就正好撞着了。
安舒自己,却不耐烦多陪她们,常常借故躲开,或者干脆回到栖梧庭。
阿冉性子温柔,府中下人与她处得极好,有什么新鲜八卦,都爱讲给她听。
安舒忙完自己的事情,便在凉亭里,一边看书,一边心不在焉低地听她转述,李家小娘子如何在花厅不小心摔倒,正好撞到世子身上,世子当时正与李世子说话呢,顺手接住小娘子,温言慰问了两句。
结果站在一边的李世子很不给面子,当着小娘子的面,笑得腿肚子抽筋,直叫哎哟。李小娘子当时的脸色,那叫一个大千世界,精彩纷呈。
此后连着几天,就只见李家小娘子来,不见李世子来。据说世子脸上被猫抓伤了,要好好将养,不能见人。
又说阴家表小姐拖着二小姐作陪,硬是将世子拉着,在角落里讲了半天的话。旁人也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只知道世子面有难色,再三不肯答应。
表小姐后来又撺掇着二小姐,非得去了一趟南院,说是当日与清菀一见如故,要特地找她叙叙话儿,又说前日没有准备,送的见面礼简慢了,特地预备了上好的绫罗两匹来赔罪。
安舒听到这里,放下手中看了几行的书卷,插话问道:“清菀那丫头,事后怎么处置这些礼物?”
“听说清菀找了一日,将礼物全部包好,去见了夫人,意欲上交。夫人却发话说,这是小娘子们送她的,正是她该得的,让她放心收下,将来传给子女。”
安舒无声地叹了口气,道:“清菀危矣!”
阴氏若不说最后这句话,清菀还可将这些礼物再分送出去,多结善缘,总能化解一些对她的敌意。然而阴氏这句话一说,便是将这散财示好的路子也堵死了。
清菀这下,既不讨曹宗钰喜欢,又得不到阴氏回护,身处他人眼红嫉妒的中心,可谓死地了。
阿冉等了一下,见安舒无意解释,按下心头疑惑,接着讲道:“大家都说,看来看去,还是于阗的娇公主最有气度,她虽也是日日都来,可每次都只是远远地看着世子,并不往世子身前凑热闹。便是有时候尉迟太子硬拉着她,去找世子叙话,娇公主也并不多言。那种温柔娴静的气质,让人看着就觉得心头欢喜。”
“是么?”安舒不禁笑道:“这么说来,她们私下开的盘口里,娇公主可是呼声最高,赔率最低的?”
阿冉抿嘴一笑:“小姐怎么知道她们还开了盘口赌钱?”
“人之常情罢了。她们若是不开,倒是桩怪事。”
“小姐可猜错了,据她们分析,目前看来,最有希望的,却是李家小娘子。”
“这却是为何?”安舒不禁奇了。
“据说这几日下来,世子见李家小娘子的次数最多,对她笑得也最多,如今世子见到娇公主,还是客客气气地称公主殿下,可对着李家小娘子,已是‘若兰若兰’地叫上了。”
安舒微微蹙起眉头。
阿冉也不再说话,低下头,将茶壶从小火炉上移开,拎着缠了厚厚棉布的把手,徐徐将茶倒入杯中,一时香味扑鼻。
倒好茶,阿冉将茶杯移到安舒面前,轻声道:“自从世子上次教了阿冉煮茶,这已经连着好几日,再没见世子来过了。倒是这新鲜牛乳,每日里都是按时送来,从无差错。”
安舒笑了笑,随口打趣她:“你什么时候,倒染上了这喜聚不喜散的毛病?难道没听人说过么,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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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原来这一趟敦煌之行,在你眼中,不过是赴了一场流水筵席?古人有曲水流觞之雅,如今大小姐也有乘兴而来,兴尽而去的别意深致,倒是交相辉映得很。”
阿冉抬头,见是曹宗钰,他不知何时进来的,穿着深蓝色回型暗纹锦袍,发束玉冠,站在院子里头,一双剑眉绞得紧紧的,眼睛直盯着安舒。
阿冉连忙起身,朝曹宗钰行了一礼。曹宗钰恍若未见,目光只是落在安舒身上,一霎也不肯移开。
阿冉收拾了茶具,悄悄退下,将在游廊下玩竹蜻蜓的塔塔儿一并带走,去了院门外边,一边做游戏,一边守着门口。
空空的院落里,只剩下曹宗钰与安舒两人。
安舒并不回头看他,身子向后靠,脑袋轻轻放在椅背上,眼睛望着凉亭上方,嘴角挂了个似有若无的微笑,柔声说道:“别说气话,这不适合你。”
曹宗钰看着她,全身上下每一分每一寸,都在呼啸着,咒骂着,叫嚣着,想要冲过去紧紧抱住她,将她完完全全圈在自己怀里,不顾一切地吻她。
然而脚下却仿似生了根,半点也无法移动,手掌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心中酸苦已极,涩声道:“我适合说什么?我怎的自己也不知道。”
安舒叹了口气,终于慢慢回过头来,看着他,眉头微蹙,道:“你不要不讲理,好不好?是你这几日都不肯来,你一开口却来怪我?”
“我……你……”曹宗钰只觉胸中一口浊气上涌,喉咙霎时干涩无比,捏紧拳头,让胸口的空气慢慢透上来,心中一团火,烧得灼热疼痛。
半晌,方才压住痛楚,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怒道:“大小姐难道忘了么?你给我布置下的任务,要与这位小娘子叙话,要与那位小娘子偶遇,要多笑,要多说。我今日便是完成任务,来找大小姐讨赏的。”
安舒缓缓朝他走过去,曹宗钰只觉自己被心中的渴望分成了两半,一半个自己想要走开,想要朝她怒吼,另一半个自己却绝望地想要快步冲过去,张开双臂迎接她。
这两个自己在打架,而安舒已经越走越近,很快便到了他面前。
曹宗钰低头看着她,她离自己的距离已经近到不足一个拳头,他甚至能清楚地感受到她胸口起伏所带来的呼吸气息,她身体散发出的微微热气,发丝里蕴荡着的淡淡香味。
所有这一切,都令他浑身颤抖。
终于,安舒抬头看着他,伸出手,放在他的胸口,将他缓缓拉近,轻轻吻了上去。
曹宗钰脑中轰然作响,愤怒、担忧、恐惧,混合着痛楚与渴望,都在这一刻被她柔软的唇引爆。
他颤抖着伸出手,将她紧紧环在身前,低下头,让这个吻从一个轻浅的“对不起,我很抱歉”变成绝望的“我爱你,别离开我”。
安舒懂得了他的意思,在他怀里渐渐发起抖来。
他停下来,嘴唇离开她的嘴唇,移到她耳边。他说:“安舒,不要走。”
过了好一会儿,安舒身子慢慢平静下来,说道:“你知道的,京中来信了。”
曹宗钰放在她背上的双手像是同时挨了一棒子,瞬间下意识地收紧,喃喃道:“所以……”
脑袋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可是,你来到敦煌,才不过一个多月。”声音苦涩嘶哑,竟似是哭泣。
“是呀,才不过一个多月,”安舒重复了他这句话,微笑道:“曹宗钰,有人跟我说,你已经快被我毁了。若是我再呆下去,你就真的要无药可救了。”
“无论说这话的人是谁,他错了。不是你毁了我,是不能与你在一起,才会毁了我。”
“这没有任何区别。”安舒看着他,眉心间晕出凄苦,“这不是文字游戏,曹宗钰,我们没办法靠小聪明来解决。”
“所以为了你能走得安心,你就非常仔细地,替我寻找一位替代品?你可真是想得周到细致。”曹宗钰笑了下,觉得自己口里一阵阵发苦。
“阴氏想借我们的关系出手对付你,如果不是我,也许她永远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曹宗钰,是我让你置身于险境。这是我欠你的。”
“你欠我什么?欠我一个妻子?”曹宗钰睁大眼睛,觉得这个念头简直荒谬绝顶,可笑之至,他也确实笑了出来,笑里带了浓浓的讽刺。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安舒叹了口气,忍耐着说道,“我欠你一个不受丑闻威胁的良好声誉,我欠你一个完完全全不受我影响的人生,我甚至欠你未来妻子的,虽然我不知道她会是谁,可是我曾经从她身边偷走了你。”
她抬起头,看着曹宗钰,“我不知道我能弥补多少,可是我愿意尽力。”
“等一等,”曹宗钰举起一只手来,像是不认识她似的,瞪着她,喃喃道:“我们究竟在说什么?安舒,我在说我爱你,我不想要任何人,我可以不娶妻,我只要你。”
安舒看着他,嘴唇开始轻轻颤抖,但是她在摇头,幅度不大,却很坚决地摇头。
“而你在说什么,你在说欠债,在说弥补,在说愧疚。安舒,”他轻轻叫她的名字,轻声问她:“安舒,你爱我吗?像我爱你一样爱我吗?”
安舒看了他很久,久到曹宗钰悬在半空的心逐渐下沉,沉到他无法知道的亘古冰原,沉到他全身上下,每一处肌肤,每一根骨头,都开始从里到外地钝痛。
然而安舒终究还是回答了,她望进他的眼睛里去,她说:“曹宗钰,你知道么?我多希望我能给你一个否定的答案,那样对你,对我,对所有人都好。可是……”
她缓缓摇摇头,凄然道:“我说不出来。至少现在,我说不出来。因为,”她声音颤抖起来,“我的心还不够坚强,还不够冷硬,能够支撑我在这样的时候撒谎。”
她叹口气,喃喃道:“也许,未来某一天,我能够……”
曹宗钰呆呆地看着她,适才的痛楚让他一时还无法处理这样复杂的信息,他近乎蠢笨地问道:“所以……?”
安舒眼中微微有光,曹宗钰不敢肯定那是不是泪光,他从来没见过安舒流泪。安舒缓缓点头,几乎是苦笑着说道:“所以,是的,曹宗钰,我也爱你。”
多么简单。多么复杂。
多么绝望。
曹宗钰不等她说完,已经吻住了她。
迷失在他怀里之前,她脑海里泛起一丝苦笑:可是,这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