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宗钰低头,朝城下看去。人群此时已不再朝前涌动,有人原地呆立,有人交头接耳,开始有人朝后转身,往人群外慢慢走去。近处跪倒之人或在旁人搀扶下起身,或自己爬了起来,不再坚持磕头恳求。然而大多数人仍是望着空中画面,脚跟立在当地,似是茫然失措,不知该如何行动方是合适。
一时沉寂的城墙根部,忽然传来一个怪戾声音:“世子,你说得这般轻巧,可是因为那老侯爷与你并无血缘之亲,又无抚养之谊?你让别家先人在野地徘徊,有家不能归,有亲不能养,不过是你那点不肯认老侯爷的私心作祟罢了。”
这个声音刚响起来,曹宗钰眉头已经紧蹙,微一偏头,压低声音对身侧的巡检令道:“即刻拿下此人。”
巡检令听世子声音冷厉,不敢怠慢,转身沿楼梯而下,正三步并作两步,恨不得纵身跳下去,迎面碰到匆匆上楼的大小姐。她似是猜到他下去做什么,伸手拦住,快速交代了两句:“此人名叫宝慧,乃是胡人,瘦高个,武艺高强。多带人手,务要活的。”
巡检令心中一凛,应了声是,连忙下楼,招呼手下前往发声处搜寻。然而那个声音初时自城墙角落里传出,彼处被马面遮挡,看不见人影,此时巡检扑过去,便见其后空无人影,远处房顶上有人影闪动,几个纵跃,便消失不见。
好在巡检令对敦煌城内街巷甚是熟悉,瞧着那人消失的地方,脸上浮出冷笑。点了十来骑府衙巡检,随他疾驰而去。
宝慧那番言论,大是不敬,简直可称之为大逆不道。城下众人自是不敢随意附和,然而宝慧话里的意思,却极成功地挑起人心中的疑窦来。
转身离开的脚步停了下来,交接私语的转头过来,本已爬起默立的霍然抬起头,楼下所有人虽没说话,却都仰头,望向城头那个黑色身影。
他们在楼下自是看不清楚,曹宗钰此时的脸色,可是难看得很。
由来诛心之论,最是难以自辩。
他父亲绍封继绝,是在老侯爷过世之后,遵奉圣旨,在灵前行的过继礼,礼成之后即刻袭爵。这原是满城里都知道的事。
宝慧说他对老侯爷既无血缘亲情,也无抚养情谊,这正是说中事实,辩无可辩。后面半句指责他存了私心,不欲迎老侯爷进城,可不就十分之合理合情了?
正在心中快速思量对策之际,身侧有人站了上来,狐裘白纱,正是安舒。
楼下人群见城头多出一个女子,大是诧异,纷纷交头接耳,猜测她的身份。众多说法中,“大小姐”三字,被提得最多。幸好,不劳他们多想,城头女子已自报家门。
“先侯爷是我嫡亲祖父,”安舒朝着楼下,声音平和地说道,“我虽没有福气,承欢他老人家膝下,却也不时在心中怀想,我这位祖父,生平该是何等英雄盖世。此际城下多有老人家,我正好借这个机会,跟诸位打听一句,先侯爷,可是一位英勇善战,爱民如子,受朝廷嘉奖信重,受子民敬仰爱戴的沙州节度使兼归义侯?”
楼下响起纷乱回答:“大小姐所言极是。”
“老侯爷生前,最爱在市井中与民同乐,了解民情。老朽好福气,与老侯爷在馆子里喝了两回酒,说了两回话。老朽这辈子都忘不了。”
“正是,正是,小老儿不才,也与老侯爷说过话。老侯爷那日喝多了,跟我讲了许多先世子的趣事。小老儿还跟老侯爷讲笑,说世子说不定会带回一位京中的大家闺秀,老侯爷笑得胡子都抖了起来。老侯爷若能活到今日,亲眼见一见大小姐的丰姿,不知道会欢喜成什么样子。”
安舒点头道:“原来我的祖父,竟是这样一位活泼有趣的老人家。听各位所言,祖父音容笑貌,宛然便在眼前。多谢各位,全了我这一番孺慕之心。”说完,深深低下头来,竟是朝楼下行了半个躬身礼。
城下顿时轰然:“大小姐多礼了!”“小老儿承受不起!”
安舒抬起头来,伸手指着空中人样,缓缓说道:“我这位可亲可敬的祖父,原本该在地下长眠,永享身后安宁。此际却被妖人邪术作践,用泥土污浊他的骸骨,用妖咒损伤他的神魂,用这等悖乱天道之事,诋毁他老人家千秋令名。”声音转冷,如冰霜初凝,“我身为祖父唯一血脉,岂能忍此不堪之事?”声音暴涨,厉喝一声:“弓箭何在?”
陈六受她叮嘱,早已拿好弓箭,候在一旁,此时赶紧递上去。安舒持弓在手,缓缓搭上羽箭。
曹宗钰留神看去,安舒这羽箭极为特殊,箭头竟是贯穿数张黄色符纸,那纸足有五六个手掌大小,上面画满道教符咒。
安舒朝他靠近,低声道:“曹宗钰,助我拉弓。”
曹宗钰左手搭在她持弓之手上,右手与她一起张弓拉弦,感觉到怀里身躯有些紧张,轻声道:“安舒,动作放松,做个样子即可,交给我来发力。”
安舒心知自己不懂射箭,若是强行用力,反而可能适得其反,轻轻嗯了一声,又低声嘱咐:“此箭无需求准,但务必要射得尽可能远。”
曹宗钰虽是不解,却仍旧应了一声“好”。
安舒见曹宗钰已准备妥当,方朝楼下峻声说道:“妖人邪法,本非世间正道。诸位父老乡亲在此,试看我借归义府世子之力,请来龙虎山张天师真传符箓,破此妖法。”
曹宗钰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此时也无暇细问,握住她手,朝斜上方缓缓拉开长弓,心中默念安舒嘱咐:务必要远。双臂胸腹肌肉结紧,全身之力蕴于其中,将这一百二十斤的强弓硬是拉满,弓弦紧绷之处,似有轻微空气震颤。
对准空中人像汇集之处,轻念一声“去”,扣弦三指迅速张开,安舒的手只是虚搭其上,听到那声去字时,已赶紧松开。羽箭离弦,快如闪电,顶着箭头重重符箓,竟也没有减低多少速度,朝着空中飞驰而去。
便在安舒这支羽箭离弦之时,楼上数十名环卫营士兵,也射出了早已张好的长箭,箭头之上,也一样缀着数张符箓。
几十只羽箭齐发,共同射至空中,便见那原本稳定的图像似是被戳了无数个小洞,纹路开始扭曲变形,城下众人,顿时齐齐发出惊叹。
这一波羽箭去势尚劲,第二波羽箭又已齐射而出。
如此三轮羽箭射过之后,空中图像已经微弱不明,渐趋消散,慢慢露出背后万里碧空。
当着众人眼目睽睽之下,蜃景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