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祖宗成法,在仁宗年间,为了市舶司的商税年年足额呈进国库,官家就下旨严查港口地方官员夺占番商财货的恶习。为了鼓励海外番商进宋交易,朝廷是允许番商越级告状的。”
楼云一边说着,一边接过他手上的铜镜,微笑着,
“赵爵爷与本官也是泉州城的旧识,听说他被大理寺召到京城,心中不由关切。只不过,本官因为这一回出使的事情重大,不能多作打听,一直想找机会向秦大人请教一二。”
“大人客气——”
秦从云勉强回笑着,心里却在大骂:
赵秉谦和你算是个屁的旧识!
谁不知道,因为有赵氏宗室在泉州海面勾结海贼,防碍了泉州港的生意,使得商税年年减少,官家才在四年前亲点了你楼云去泉州市舶司做监官。
你现在就是要拿赵秉谦开刀了。
要不是因为此案,让你在泉州士林里声誉日涨,陈家那书呆子怎么会愿意提着一条小命,跟着你到东海来提亲?
他活腻了吗?
也是因为此案,因为你不知天高地厚敢和宗室来作对,就算你在官家面前一力反对韩参政的北伐,坚持主和,江浙士林那些主战派对你居然还是颇为青眼。
否则,这次的正使之位怎么轮得到你?
秦从云如此想着,万分懊悔着没有听王世强下船前的警告。
他就应该呆在王家的船上装晕船,不应该为了这些古玩和画卷而移步到楼云船上来,这样被他捉住机会来查问这铜镜案的内情,岂不叫他更加得意?
秦从云更是暗恨楼云,虽然不知究里,但分明是此人故意把王世强逼下船。
海船不是他的通判官衙,船中内外那些船丁们闲极无聊时除了赌钱,就是比女人还要嘴碎,所以什么事情都隐瞒不住。
不论他躲到哪里,楼云身边的那骏墨简直是瘟神附体地缠着他。
船队毕竟是王世强的地盘,他要是在,以他的手段自然容易为他找个借口,严控船中上下眼目,就连晚上宴请扶桑使者的管弦国宴也可以推托。
王世强忌惮楼云,楼云何必不知道王世强精明过人?
否则何必在他下船后,才请他过船来赏画。
秦从云正在心里悔得捶兄顿足,却听得楼云笑问道:
“秦大人,听说大人这一回进京城面圣,出任副使之职时,那箱铜镜也正好从泉州运进了大理寺。想必大人一定是去见过那箱证物了,可能给本官说一说真假……?”
秦从云尴尬地看了一眼那古镜,自忖面皮的厚度不够,面对上官的追问,只能道:
“就算不是为了这桩案子,大人难道不知这八珍斋铜镜的真假之争?”
他转眼就拿定了主意,与其逃避,不如从楼云嘴里交换到一些官家对此案的意向,也好给大理寺的座师卖个人情,
刘老大人可也是江浙籍的朝官。
四年前的殿试,刘老大人本有意点他秦从云为第三名探花,偏偏因为这混帐楼云在殿上奏对时巴结讨好,得了官家的青眼,才把他秦从云挤到了第四。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下官听说,赵爵爷在官家面前哭诉,说他府里的古镜只是江浙海商从海外买回来的山寨品,并不是斜力刺在泉州八珍斋买的真品。他自陈绝不敢私下豢养海贼,在海路上杀人劫财,更不可能夺那番商的爱妾。”
他瞟了一眼放下的珠帘,压低声音道:
“大人可知,官家已经差宫里的中贵人,暗中来明州查问真假铜镜的区别了?
楼云眸光一闪,终于听到了他需要的消息。
中贵人当然就是官家身边的亲信宦官,正好和他心中的疑惑互相印证。
官家不可能无缘无故,在他出使前把他召到观潮楼,突然提起了东海唐坊。
这铜镜是不是唐坊所产,关系着宗室的重罪是否成立。
就他所知,半年前,官家有八成就是因为这桩血案与唐坊有关,唐坊又与江浙海商有关,才在最后决定国使人选时,弃了秦从云,而选了他楼云。
这铜镜案发生得恰是时候。
一切都按他楼云的计划发展。
这一次借铜镜案,他已经警慑受官家指命聚居在泉州城的赵氏宗室,让他们暂时不敢再勾结海盗胡作非为,以便全面整顿泉州水师。
也正是借着铜镜案,让官家对江浙籍士人出身的秦从云产生了疑忌,他才得到了出访高丽的正使职务。
更重要的是,他取得正使之位,来到这东海之上,是为了彻底斩断王世强的一只得力臂膀,斩断韩参政府北伐计划的财源之一
——唐坊。
王世强是个难得的人才,但他毕竟不是科举正统出身,心思偏邪。
在他楼云看来,他为那些朝中的主战派献上的北伐大计,有四成是为了国运,有六成却是为了太后外戚邀功夺权。
他们分明知道仓促行事只会功败垂成,却不惜风险,宁可让大宋元气大伤,也要准备北伐。
至于那位唐坊女主,就算她与王世强确实有情,他当初也不是为了国事,而是为了族妹的恳求离间了他们的那一段姻缘。
但现在木已成舟,她与其恋着旧情做王世强的平妻,还不如嫁给陈家二房的次子做正妻。
如此一来,他也算是还给了她一个夫君。
他心中电转,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道:
“秦大人,还请劝说王纲首一句,舍妹鸾佩虽然蒲薄之姿,有失君家门楣。但成婚之后,
她却是上敬公婆,下护子女,平常谨守妇德,夫唱妇随,并无失德之处。王纲首何必因为一名夷女而坏了结发夫妻的情份?”
秦从云没料到他突然说起这些家务事。
这些话他平常也劝说过王世强,哪里有放着明州楼氏的贤美正妻不知爱重,反倒与那海外夷女藕断丝连的道理?
就算是韩参政府中,未必也没有提醒王世强打理好家宅名声的意思。
朝廷每过几年,就会为乡野大贤单独举行大选试,引他们不经科举入朝为官。
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岂有大贤而家宅不宁?
就算有韩参政出面举荐他王世强参加大选试,但大选试至少有三重试官,哪一重的试官会和楼家没有关系?
只有和楼夫人夫妻和谐,他将来参加大选试时,才好不被试官们交相问难,顺利出仕,在官家面前行走。
但王世强的性格他更清楚。
他虽然仗义疏财,礼贤下士,又殷勤与士林宦族结交,可谓是长袖善舞,知交遍天下,但他心里拿定了的主意,任是谁劝都拖不回来。
女色误人。
“……以下官看来,楼大人若是为王夫人设想,还是劝说陈纲首不要与江浙几位纲首们争执,凡事以和为贵。陈家何必非要与唐坊结亲不可?便是他们家想进东海,台州,明州难道没有合适的亲事,足以让文昌公子随意挑选?”
秦从云也含蓄回应。
平常在官场中交往,如果是两家各自牵线为戚友保媒,也不需要说得太过清楚明白,免得有意外时坏了情份。
比如他秦从云与楼云是同榜的进士,就算有心结也比别人在官场里亲近了一分。将来在朝廷里,他们难免有互相要提携援应的地方。
所以,这陈家和江浙海商结亲的事,他们各自出面为两地海商周旋,也算是顺理成章。
只看楼云答应不答应了。
“如此,我便代陈纲首多谢王纲首的好意了。”
楼云微微点头。
他已经听出,秦从云提到台州,明州的亲事时,他指的并不是指江浙六大纲首之家。
而陈洪是绝不会让陈文昌与王、谢世家之外的海商结亲的。
“本官转告陈纲首后,想来他对此事一定必细细考量。”
秦从云听到他如此说来,知道他是拖延,但也确实没有马上答应的道理,便又劝道:
“大人,如果陈纲首在江浙海商中已经看中了合意的人家,还请他不需迟疑,直言向大人禀告就是,下官也会为他在王纲首面前撮合此事的。”
秦从云也知道陈家是福建八大纲首之一,这门亲事算不上好亲,便也委婉留了余地。
做生意岂有不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
楼云客气点头,表示愿意转达。
至于在他的盘算中,有他楼云在,何至于让陈家退而求其次,舍唐坊而与江浙海商联姻?
这类的心思,他当然也不会多言,转而笑道:
“你我离京时,听说太后身体不适,连七十寿诞都耽误了,官家不仅要在宫中侍疾,还要为宗室奔忙,果然辛劳。”
京城临安地近江浙,皇宫里的事他知道当然得不如地头蛇们清楚。
王世强下船时随身带了一枚羊脂玉观音给那女坊主,据传那观音本来是宫中太后的寿礼,这第二桩让他疑惑不解的事情当然也要从秦从云嘴里问清。
好不容易缓和了气氛,秦从云又被他逼问,只能咬牙,苦笑道:
“大人,并不是下官不肯禀告,下官也只是听说太后寿诞里,查出了寿礼中的两年铜器古玩竟然有假,鉴别出是没有加印记的山寨货。惹得官家大怒。连太后身边,有两位受封了县夫人的亲信老宫人,听说都牵连在内……”
唐坊的山寨货生意做得太大了,光是做八珍斋的山寨已经满足不了那位女坊主的胃口,她现在已经直接假造古玩,还卖进了宫里……
陈洪未必是她的对手。
——他应该登岸才行。
楼云寻思着,却看到秦从云脸上窥探的神色,楼云心中又是一怔,顿时想起王家的寿礼中不仅有玉观音还有四件古玩铜器,不由试探反问道:
“是王家远房王老大人进献的寿礼中,有假货?”
四明王氏是海商世家没错,但远族长房里有了出仕的王老大人,就算血缘隔得再远也要认上这门亲的。
秦从云刚才的神色,分明是在怀疑,王家寿礼有假这件事是他楼云动的手脚?
“确是如此。”
秦从云点了头,观察着他的神色,试探问着,
“但以下官来看,王家这般的世家,不至于如此轻慢,只怕是有人陷害……”
“……王家确实不至于如此轻慢。”
楼云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是疑云大起。
他当然不是没听到王老大人被官家训斥的风声,却并不知道内情如何,所以看到王世强带着据传是太后寿礼的玉观音下船才生了疑心。
如今知道王家的寿礼中有假货,他马上想起,王家出事,必定连累秦从。
半年前,秦从云是被王老大人保举出任国使的。
说不定他败在他楼云手下,没有得到这一次国使的位置,也与这寿礼假货有两三分的关系?
难道寿礼中的山寨货也与那季氏有关?
但唐坊毕竟远在海外,绝不可能把手伸到皇宫之内,太后的寿宁宫中。
既然不是唐坊,又是谁陷害王家?
秦从云的神色分明是怀疑是他陷害,偏偏他也觉得这样的怀疑并不是没有道理。
但他并没有用假货陷害王家。
他之所以把铜镜案一直捅到了京城,也是要让官家因为假铜镜之事,而对江浙海商有所猜忌,保举秦从云的王老大人与海商四明王氏是远房族亲,他推举的人选自然就不适合出使东海的重任。
如此,他楼云才能一定得到这个职位。
但他并不会直接陷害王家。
无论如何,他也姓楼。
十多年前,楼鸾佩虽然深居内宅,却仍然用了她那闺中千金的手段,给了他诸多的照顾。
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让她在王家的处境更为艰难。
只不过,现在他都不禁开始疑惑,不是他楼云,还有谁?
谁还会陷害四明王家……
他沉吟着在公厅间左右踱步,秦从云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也有了些疑惑。
楼云心中突然一闪,王世强下船时,随身携带的那一枚羊脂玉观音——他分明是刻意带那玉佛下船,送给那位女坊主?
原因是什么?
“开了光的羊脂玉观音?”
他自语出声,应该是因为假寿礼的事被退了回来,才落到了王世强手上。
那季氏女子早就知道这些事?
“是,王家献上的寿礼,第一件就是玉观音……”
秦从云见他神色有异,也心中一动,
“听说所有的寿礼在献入宫中前,在普陀观音寺中供奉了九九八十一天,请了圣僧开光……”
两人都是精明有才干之人,说话间,都在心里各自推测着。
一听到普陀寺三字,楼云心中就是一跳。
他派出去的扶桑僧人正是在普陀寺里与王世强结识,以鸭筑山中的蛮夷婚俗挑拨了王世强和那季氏女子的婚约……
他渐渐已经有了些头绪,微沉着眸,注目着手边案几上一枚枚的仿制铜镜,沉声道:
“据本官所知,太后也是极为信奉这位护海的观世音的,而且江浙一带历来是外国番人归化聚居的地方,普陀寺中,应该还有高丽、扶桑、甚至南洋来的游方僧众挂单……”
“噫?”
秦从云脑中电光一闪,猛然间飞过了一个念头,却又觉得不可置信,看向楼云,
“有海外和尚挂单?如此一来,寺里就一定有归化人做寺奴!”
他本身就是江浙籍,虽然不是明州人,却做了几年的明州通判,深知本地民情。
他当然知道,所谓归化人是大宋对金国、西夏国、扶桑、高丽等外族人迁居到南方的称呼,甚至北方汉人渡黄河过长江回到大宋,纳入大宋户籍时也是这样称呼。
“这些归化人在大宋停留,难免有心中空虚无根的惶恐,据下官所知,他们中有大量佛门信众寄身寺院里做火工,做寺奴,为大师们洗衣、做饭,打扫、添香——”
秦从云说到“寺奴,添香”几个字,简直是心中震撼。
他刚才经楼云提醒突然想到的答案,那位在幕后陷害王家的人,分明是呼之欲出。
他当然听说过,王世强本来要娶的那唐坊女主,曾经在扶桑的唐代古寺里做过三年的添香寺奴。
难道她三年前被悔婚后,表面上沉默守静,暗中却已经开始要报这悔婚之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