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云一时间有些怔然,只觉得唐坊这季家姐弟,个个都出乎他意料之外。
长姐在万里之外,伸手干涉大宋朝廷事务。老三嫌唐坊太小想要内侵扶桑,只是不知道那老二季辰龙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这一回在高丽,虽然知道他在开城城郊的私学里读书,颇有几份文名,也下了贴子过去。只是因为事务烦忙,没有再次召他相见,毕竟是可惜了。
“大人,他说他今年马上就要满二十岁了,要行成年礼了。以往他花钱,都是想要什么就拿,反正有姐姐平帐。如今已经是不成了。所以他才到海上来打劫。老二满了二十岁,就被他阿姐赶到高丽去,他迟早也要自立门户。所以想趁着扶桑内乱的时候,抢几块地盘——”
楼云对“扶桑内乱”的说词,并不觉得意外。
如果没有这样的怀疑,他也不会把那传信的式部丞将扣在船上,不让他离开。
秦从云这样过目不忘的英才,当时就回忆了他所看过的两国公文,是明州地方官府代表大宋和扶桑国往来的卷宗。
几乎所有的公文往来,包括援救对方国民海难事件;
收留、遣返对方国民和海船事件;
商定双方合法商人资格事件;
还有双方商人、僧侣们受命传递国书事件等交往;
扶桑都是以专管外交部门的太宰府的名义来传达的,而后再转到平安京城。
像今日这样,直接从平安京城派出式部丞,邀请大宋国使登岸,实在是绝无仅有。
事有反常必为妖。
今晚的管弦之宴,请那式部丞出席,他是为了要在席间打听清楚扶桑国现在的情况,才好决定到底是登岸还是不登岸。
“这是他姐姐的意思?”
他沉吟半晌,才皱眉问道,“趁扶桑内乱抢上几块地盘,是他的意思,还是唐坊三万坊
民的意思?”
楼大一怔,低头回想了一会,摇了摇头,道:
“唐坊坊民未必人人都有这个念头,否则他何必跑到海上来打劫?以小人看,是他自己
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也看了舱窗之外,波涛里那密密起伏的雪亮钢叉,“只不过,想必支持他的坊民也不在少数。”
楼云觉得他见事还算明白,嘴角有了一丝笑意。楼大看出他的褒奖之色,得意把腰背一挺,手按腰刀站得笔直。
他微微闭目,以指尖轻点着扶手,缓缓的道:
“如此说来,应该是他姐姐不肯答应支持他。所以,他才会向我寻找支持。那天晚上我们在小岛遭遇时,他不知道我的身份也就算了。天明时他看到船上的大宋旗号了,居然还是不肯离开……”
“是,大人,小人早就觉得他那天答应上船,中了我们的圈套很是奇怪。虽然是为了船上的兵器和铠甲,他独自上船也太鲁莽了些,和他的身手、调配船只的手段不相配——想必他那时,就已经有向大人求助的念头了,所以才故意中计。”
楼大说到这里,为免楼云骂他不会多动脑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又连忙道:
“他那些手下,现在老老实实跟在后面,这三天居然也一直没有通知唐坊。他们没有去通知他的姐姐来营救,必定也是早就得到他的吩咐了。”
楼云总算是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笑道:
“好在这季氏姐弟,自己就已经意见不合,倒省了本官来费心——”
他的神色稍稍轻松了开来,沉吟道:
“看来他姐姐不仅不支持他内侵扶桑,恐怕还确实切断了他的财源,让他根本无法行动。”
楼大虽然不及他见事快,一转念也想明白了,笑道:
“大人说得是,所以他也是穷疯了,才敢围上咱们这五条大海船——但小人不明白,扶桑这小破岛,有什么值得争抢的?只怕这岛上的国主,还不及咱们泉州陈家衣**致,用度奢华,她姐姐又不是他那样的强横男子,守住唐坊只怕已经是力有不逮,哪里有兴致去抢地盘?”
“应该是这样,我这些年听到的消息,可从没有人说过东海上有他这样的海贼,倒让我吃了一惊——”
说罢,他站了起来,隔窗看向海面,五十里外只有海翻浪涌,他微微沉吟。
楼大不由得就揣测道:
“大人,难道她姐姐不把坊主之位传给他,也不给老二,是打算给别人?所以才逼着他们自立门户?”
楼云不由得失笑,道:
“唐坊毕竟是尊奉汉礼,岂能如化外蛮夷一般,不把坊主这位交给亲弟,反倒给了外人?你不读书,所以不知。山东一带在上古之时一直有在家守灶支撑门户之长女,与唐坊是一脉相承。本官也没有听说,王世强有在唐坊入赘为婿做坊主的意思。难道他甘愿丢下大好的前程?况且,她如果疏远季辰虎,没有他,唐坊日后如何对外御敌?”
说话间,他走出舱厅前门,走向了宽阔的甲板,远望唐坊。
楼大连忙跟了出去,扑目处海天辽阔。
“大人——”
驻守在甲板上的船丁们叉手施礼,一幅幅“宋”字卷云旗在桅杆上招飞。
旗下是一串十几颗海贼首级,早已经被海风吹得眼目不清。
这些首级却是在离开高丽时,江浙海商们趁着人多势众,向他请命,庞大船队驶过高丽航道时,偷袭围剿了附近几个小海岛上的贼伙。
唐坊航道上的海贼,据说是早已经被季辰虎杀得一干二净。
他踏步上楼。
他座下的这条福建海船,是建有四层楼台的楼船,每一层都有五十名船丁守备。
船上更有他从泉州水师借调过来的一百名水军兵丁,从泉州市舶司辖下带来五十名税丁,还有楼大率领的楼府六十九名家将。
三天前,他在二百里外和船队失散,正是靠了这些的手下精兵,才能和季辰虎的五百板船一千坊丁僵持了一夜。
黎明时,用计季辰虎把一举拿下。
远远从楼船之顶望出去,夕阳霞光中,扶桑四岛就在五十里外的海涛之中。
那位式部丞远从平安京城而来,随身还带来了摄政关白大臣的书信,却十分可疑。
他虽然不如秦从云熟悉扶桑公文,却也发现了跷蹊。
那位扶桑使者随信还带来了,另一封文书。
此文书是扶桑国主邀请宋使登岸的国书。
虽然和明州收到过的国书并无二致,写的也不过是礼貌致意的内容,但上面居然没有扶桑国印。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下令停船不进。
王世强虽然用下船查验国书为借口,但也并不是件小事,所以他也在王世强强下船后,让船队缓缓前进。
且待王世强去太宰府查个清楚,他才能再行定夺,决定到底登不登岸。
如果鲁莽行事,只怕会有损大宋国体,辜负官家厚恩。
他举步而上,从船顶四楼的楼台看去,东海唐坊在五十里海涛之外,远极而并不可见。
但坊外十里的海港口,那两座在海礁上高高耸起的九层箭楼,却依稀可瓣。
听说那季氏女子的唐坊建有九门,十二条河道奔涌从门中通过,水门每日寅时开启,深夜子时才关闭,铁轮拴吊之声在坊巷间森然可闻。
坊内为了防备海贼和山贼,操练坊丁三千,守备海港和后山的咽喉要地。唐坊街巷里,不论男女老少,人人在闲时淡季都要习武操练,按编轮值。
所以坊中可谓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海商们都传说,那季氏女子开坊时虽然有两个弟弟相助,坊中迁来的中土遗民壮丁却都被两个弟弟掌握。
她当然需要和宋商交好,与四明王氏结亲才能巩固坊主之位。
但这些年,她通过宋船,不断把北方金国逃出来的汉人工匠迁进唐坊。他们安顿下来后,她又将其中的壮丁编入坊丁,成了她自己的班底。
如今,她应该已经掌握了足够的亲信。
季辰虎虽然悍勇,无法说服长姐,在这东海上就只能沦为海贼。
“看来,她确实不需要四明王氏了。”
楼云在心中反复推测。
要论这男女情事,他自问也颇有几分经验,见识过的女子各有不同。他自然明白,王世强这回被他激怒下船,又为了阻止陈家和唐坊的亲事,免不了第三次去求娶平妻。
他当然也是从族妹的信中,知道他已经两次求娶平妻的事,但他能不能再娶到季氏,看的不是他们有没有情,而是她需要不需要。
只看那季氏对悔婚之事平静三年,悄无声息用假寿礼陷害王老大人的心性,还有此女为他出任国使推波助澜的手段,他就知道:
她大半和陈文昌一般,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实在人。
王世强拿不出足够的交换条件,只怕连她的唐坊大门都进不了。
至于男女之情,他可真没看出来这一男一女有多少。
各取所需罢了。
所以他才在写给族妹楼鸾佩的回信中,让她耐心以待,总有苦尽甘来的时候。
有他这族兄在,王世强这商家庶子,是不必再妄想在正室楼氏之外还娶一位平妻。
好在有了季辰虎,他就有了转圜的余地。
否则他绝不会让王世强提前下船,有功夫去求亲。
船上的陈文昌正在等着,看看他有什么样的手段,能把陈季两家的亲事定下来,以换取八大福建纲首对他的暗中支持……
没有这些泉州城中的地头蛇支持,他要压制与官家有亲的南班宗室,岂是容易的事情?
“陈纲首呢?”
他突然问道。
楼大在他身后,连忙道:“刚用了晚饭,又愁眉不展吃了两瓯酒,看了半会的帐本,
现在又高兴了起来,丢了帐本召了乐清儿唱曲了。”
“……他总算有两样好处。”
楼大正不明所以,楼云叹笑着,
“陈纲首他眼力好,最重要的是命也好,在外有我替他陈家顶着,家里也有陈文昌帮扶
着,他虽然没有嫡子,庶子又不争气,现在总算也有个侄儿做好臂助。”
他叹了口气,看向了远处海涛中不见踪影的唐坊,
“既然他们姐弟不合,季辰虎未必不能为我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