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座中沉默不语,半晌便起身离席。
在众人只顾着看许淑卿的喧闹中,他的眼光扫过了深夜月色下的辽阔海面,渔船点点散布四周,他当然早就看到了唐坊所有渔娘左肩下都配备了一只改装的小弩机和十枝短羽箭。
而他更没有忘记,以扶桑的制弓技术,他曾经在泉州蕃坊里见过他们最好的弓箭不过是射出五十步,而大宋军中常备的强弓已经能射出二百步,更不要提弩机了。
但唐坊这种更适合女子所用的小型弩机,他不论是在大宋,还是在交战过的金军里,都没有见过。
那位女坊主,不仅在坊中开了工坊制火器,连弩机也在她的准备中吗?
她如此苦心经营,却居然并不支持季辰虎内侵扶桑?
她还有什么更重要的战事要准备?
他沉思着从席上踱步离开,行走间,他从袖中抽出了她让李海兰呈上来的赔罪礼单。
长长的礼单里不仅是珠宝财货,也隐晦地献上了一副弩机,一杆火枪,一台投石机,一套厚纸铠甲。
她是用这种方式来表示她对大宋的礼敬?
也许还要告诉他楼云,她对大宋朝廷里韩参政的擅权图谋并没有关联?
说不定正是因为唐坊里这种他无法看透的形势,他心底才会对那女坊主念念不忘……
他将礼单纳入袖中,缓步走回了舱内,一时间,竟然也忘记去查看同席的王世强和陈洪到了何处。
舱道笔直,他拢着雪披。深思着,一步接一步,终于到了陈文昌的房前。
房前看守着的两个陈家仆从被曲声所动,也早已不见踪影,但门底缝下透出的灯光和依旧静坐观书的人影,还是清楚表明着陈家最出色子弟的与众不同。
他伸手欲叩门,却又迟疑。
陈文昌虽然委婉。却也很明确地表示他不愿意因为求亲之事而再生纠葛了。
而那份女坊主。她多年来不惜耗尽金砂海珠,仅仅就是为了支持那位曾经悔婚的王纲首,为了他们之间一番情意才对大宋的北伐大计全力准备。毫不懈怠?
这便是女子的深情?
他本来以为,族妹楼鸾佩对王世强的情意才真是百死而无悔……
“大人——”
楼大心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恰到好处,楼云正觉得突然来找陈文昌完全是莫名其妙。听到楼大的声音,不自禁就心中舒出一口长气。顺势转身看他。
楼大隔着七八步远,借着舱道口的火光看着他的脸色,只觉得他似乎也并没有生气。
“怎么回来了?”
脚步声响,楼云在舱道中走了几步。很干脆地离开了陈文昌的房门,缓步走到了他的面前,他似乎也懒得训斥楼大。只是道:
“外面怎么安静下来了?”
“那坊里有老妇人坐船出来,把她接回去了。说是她们坊主召她回去——”
楼大小声禀告着,见着他没有生气,便放心地露出了满脸的失望之色,
“听说那女子姓许,已经和季辰虎订了亲,看着也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唐坊女子怎么这么早就订亲了,那李姑娘也是——”
他的声音颇为沮丧,似乎许七和李海兰没有订亲,说不定他楼大还有机会的样子,直让楼云无奈,只听他继续道:
“那女坊主既然要她回去,大人,是不是季辰虎已经回坊闹事,所以才——”
“等着骏墨传回来的消息吧。”
楼云也不再多问,更没多去思量他早就安排在唐坊中身份是小宋商的细作,想必骏墨会找到机会引开注意力,好让那熟悉唐坊的小宋商趁乱挂出烟雨风灯,在她所居的小院屋前标上暗号,让他早已经安排好的计划顺利完成。
如此一来,此次东海之行便可一举而定。
等陈家与唐坊联姻之后,他也不需要再去费神思量,三年前他收到族妹的求助信,派出那扶桑僧人去试探王世强,是不是一场大误……
他只是一边向外走着,一边吩咐道:
“你传信给驻马寺里的泉州僧人,让他们今晚就直接面见空明大师,出示本官的亲笔书信,问一问唐坊私造火器,又一直打探福建路对岸的琉球岛,到底是什么居心?”
“大人,陈家不是向大人禀告过,半年前她就暗示过嫁到泉州的条件,是要带一些陪嫁的匠户到大宋落籍,大人不是还在泉州知府那边协商过,在蕃坊里给他们留了五百个落户的名额?那女坊主没料到大人有如此手段,所以才打听了琉球岛?”
楼大跟着他向外急走,又回头瞟了刚才他站着的,陈文昌紧闭的房间,眼中对这书呆子在外面如此的热闹中无动于衷虽然有些匪夷所思,却居然也有一丝佩服之意,
“大人好眼光,陈家的文昌公子,说不定还真能与那位女坊主般配,大人是打算让他亲自进坊,当面求亲?”
舱口风吹,楼云身上虽然还有几分寒意,却摘了身上的雪绢披风,丢在了他的手上,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叹道:
“且动动你的脑子吧,你看刚才那些唐坊男女在外面布阵的声势,还有他们为那许娘子吹哨欢呼的着魔样子,五百个名额怎么够他们用的?”
说到这里,他摇了遥头,
“要不是亲眼看到,本官也以为季氏只是和南洋那些小国蕃部的王子、贵族一样,在国内争权失败,便带着几百人的奴口和财货到大宋来避难享福,也不一定需要拆散他们,在几十万人的蕃坊里一送,自然而然就不用担心……”
说到这里,他不再多言,眼光一亮。脚下也已经走到了甲板舱门前。
他此时眼光一扫,看向已经归位安座的宾客和属官们,还有窃窃私语着的十六乐伎,皱眉半晌后,突然道:
“王纲首呢?”
问话间,他不由得暗恼刚才听了那陨曲后心神不宁,居然都没发现王世强离席不见。
楼云刚召了家将去放鸽传信。此时回过身来。连忙道:
“大人放心,刚才小人已经问过了,王纲首到了船尾去接了刚刚从唐坊回来的黄纲首。两人正在密议。”
他脸色缓和下来,总算也觉得楼大有了些用处,点头之后向席位上走去。
在入席之前,自然有林窃娘不需要他的眼色。就已经亲自取了琵琶在手,她两三轮华丽的指法迸出雨打芭蕉的清艳之声。自然而然地吸引了宴席上的众人。
而他听到这乐声,不由又想起了那陨曲,反而脚步一顿。
他回头看了看海面上如星光遍布的点点渔火,吹陨女子的小船果然已经驶回了唐坊水门。他突然向一直跟在身后的楼大问道:
“你看到什么了?”
楼大一愣,好在他有些正事转不过弯来,但这玩乐嬉游之事却万分聪明。马上反应过回楼云是在问他听陨曲时的感觉,顿时来了精神。小声禀告着:
“大人,那曲子听着很像咱们在西南山里的时候,山呀水呀草甸子,什么都有,还有女人——”
然而他居然又不再继续说,只是一味地捂着嘴偷笑,一边向楼云递着男人都懂的眼色,眼角余光还不时地瞟向了林窃娘所在的乐伎席上,竟然是对那十几位乐伎都脉脉含情。
“……”
楼云一看他那猥琐的笑容,就知道,那怕这小子与他前半截说不定都是一样的感受,山雨海风,幽深壮美,后半截这小子看到女人,断然不会和他一样镇定跟随看个究竟,更不可能会在曲终时走到那板屋小院里,一定是早就钻树林子和女子们胡闹去了。
他完全就问错了人。
此时,他背上渗出来的那一身冷汗,不知不觉也被他自己身体给烘干了。
他再不言语,沉脸在正位上坐下。
楼大早已经习惯他这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只敢老实地站在他的身后,那同样离席不见的陈洪便也在此时,悄悄地走到了楼云的身边,在他耳边轻声道:
“大人,小人船上带着的扶桑通译,刚才到了扶桑人的船上送酒食,已经打听出来,扶桑那位小国主恐怕已经是败了,如今丢了扶桑京城逃到了濑户内海上,所以那位式部丞才直接出了东海来迎接大人。”
“还有呢?”
楼云的脸色没有变动,倚坐椅中,似乎在聆听乐伎们准备齐奏的下一只曲乐。
陈洪知道他在泉州出使前,就已经学会了简单的扶桑话,他禀告的这些消息,刚才楼云在席上虽然没有从那两位年轻的扶桑使者嘴里全部打探出来,却推测到了一二。
现在,楼云正等着她派出的通译传来更有用的消息。
“大人,还有一个消息。:”
他便也觉得自己带上十年前曾经来过扶桑的两个老管事何等明智,否则被那女坊主坑了还是个糊涂鬼,强按着不安兴奋,再禀告,
“平家本来打算带着国主一直败退进九州岛,征用唐坊的船、货的手令都写好了,要用于修建国主的宫殿,但因为听到虾夷人又从北海道杀出,要抢回以前被占领的部落地盘,东日本谋反领主们算得上是腹背受敌,平家才决定在内海上决战——”
楼云听到这里,嘴边总算绽出了一丝微笑,伸手端起了杯盏,笑道:
“陈纲首辛苦。”
说话间,他的眼睛扫过了刚刚归席的王世强,见他也是一副皱眉深思的模样,知道是那黄七郎带回了消息,想必那女坊主也给他出了难题。
也许是乐伎们的曲声悠扬,林窃娘亲自执萧,吹起了他最嗜听的《山鬼》之曲,他瞟着王世强暗沉的脸色,他的心情便也愉悦了三分,低声笑道:
“本官也听说,唐坊一直在大批地买进虾夷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