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听得他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差心腹暗中登岸,先是大惊,又是大喜。
他知道,楼云心中自有一番谋划,要让那季氏束手让出坊主之位,与陈文昌顺利订下亲事,他只要等着结果就好。
他虽然心痒难熬想知道这其中的玄虚,楼云却已经不肯再多言,楼大却是一脸恍然大悟眼色,他显然是不比他陈洪知道更多,所以现在才想清楚的样子。
陈洪想悄悄向楼大打听几句,楼大却向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别出声,他自己也低头只管吹着楼云写给季氏的信,把信上的浓墨吹干,并不答理他。
他一怔,果然见得楼云已经微闭双眼,倚在倚中,含笑倾听着乐伎吹奏的那支《山鬼》之曲……
陈洪记得四年前,林窃娘正是在迎接一位楚地官员来泉州时,第一次在官宴上弹琵琶唱此曲时遇到了楼云,得了他的赏识和庇护,所以他也不敢再打扰,正要退下,楼云却又突然睁眼,问道:
“陈纲首,刚才那曲陨乐,你听着如何?”
“……陨乐?”
陈洪停住了站步,茫然回望于他,楼大虽然准备跟着他一起离开去放鸽信,却仍然低头一个劲地吹墨,无人能给他暗示,他只能不明所以地陪笑着,“大人,什么陨乐?”
“……”
不等楼云出声,转眼间,他又恍然大悟,笑道:“大人是说那唐坊女子吹的那奇怪的圆蛋?不是他们扶桑人的玩意吗?”
“……”
在楼云的默然中,他义正严辞,鄙视着楼大一脸忍笑的模样,道:
“蛮夷的东西毕竟低俗。小人听着就像是赌场骰子哗啦啦响着的样子,哪里还有兴致去仔细听,那唐坊女子虽然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但我一心想着大人吩咐我办的事情,还有东海上的生意,马上就离开了——”
不过他向来会看脸色,一边说着一边觑着楼云的神色。顿时意识到那陨乐应该不是扶桑人的东西。而是他没见识过的中原雅乐之器,马上转了口风,扼腕痛骂自己。连带捎上了他人,
“没料到那王世强还比小人早一步离席,在船尾和那黄七郎不知在嘀咕些什么,听说这人幼时在明州府学里还有什么蒙童榜首之誉。还考过了乡试,现在居然和小人一样。如此钻到了钱眼里,实在是有辱斯文——”
“……无事了,陈纲首忙完了,也回席上满饮几杯吧……”
楼云自知又问错了人。只得安抚,目送着陈洪告退回席。
放鸽信的事,不过是一声吩咐。自有陈家管事和楼大一起去办,倒是那王世强见得陈洪回席落座。也颇有风度地举酒相劝。
只见得两人几杯酒下肚,虽然陈洪是从小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王世强是族学里读出来十岁就进了府学的小才子,现在两人都身为海商纲首,同座之下自然是相谈甚欢,虽然不至于是穿一条裤子的亲热之态,居然也颇有几分相见恨晚的情真意切。
旁边的官场中青年秦从云看着,都觉得有些自愧不如。
楼云便也是一笑,从顶替楼大的家将手中接了满盏,静下心来,便见得林窃娘正收取玉萧在手,伴着乐伎们的管萧合声,开腔将那《山鬼》之曲幽幽吟唱: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白话翻译:有位美女从深山旷谷中经过,她从头到脚都是原生态的草裙花冠,笑容美得像花儿一样,她一路飞飚,开着一台红毛猎豹化形而成的豪车。
山狸们追在了她的车后,她打着用辛夷花儿编织的车灯,车牌由桂花结成,这样美丽的她按下车窗,向天空丢出一支花儿,不知是向谁寄托了片片相思……)
小蕊娘跟着大娘子下了牛车,上了板船出了北水门,又从筑后川的码头上了岸,在内库坊丁们的护送中,她和季青辰一后一前,骑上两头毛驴行走在山间小道上。
小蕊娘眼望着半山腰上那佛寺不灭的长明灯,左右偷看着山道两边越来越不可辨识的巨树深野,耳中却听到了那海面上飘来的宋曲合奏。
她心中一奇,分明记得是她曾经听过的曲子。
连那曲词她仍然记得,不由得就轻声在心中随之念诵着接下来的诗篇: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白话翻译:美女我一个人停车站在山巅上,默默开始内心的吐槽,我住在深山里不见天日,到我家的路又险又长不见人,我本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吊到金龟婿,突然间老天爷送来了桃花运。
有一日,天上打雷又下雨,有一位公子他困在山里回不去,和我相处得开心又快乐。
幸福的日子过得太匆匆,我觉得我们俩三观很合又颜值相当,于是与他约好了下一次相见,希望随着时间我们之间的了解能进一步加深。
但是日子飞快过去,我等了又等,公子他一去就不再回。
我站在山坡上望了又望,一有个风吹草动,我就以为这负心人已经回来,我不知他是不是发现我原是山中精魅,看穿了我的豪车是猎豹。我的lv皮包是山狸,但他自己也是个祀神的巫师,我们其实半斤八两,正是门当户对。
公子啊,真希望你早些想通这一点,不要歧视我这样有颜值的山鬼……
公子啊,你何时才会回来……)
这曲子。她虽然知道。却不是从汉书里看来的,而是从掌管巫乐的阶娘子嘴里听来。
当初阶娘子亲自唱给许淑卿的那一支巫曲,她曾经羡慕地悄悄躲在工坊外愉听。她记得这支巫曲季妈妈也是会唱的,却都没有写下来的曲谱,只是巫祝们口耳相传,代代传承。
反倒是季二哥偶尔听到。翻过汉书《楚辞》后,却告诉她说:
这一支巫曲中土也有。原来并不是传自山东汪氏,而是来源于楚荆之地,是二千年前中土春秋战国年间,楚国一位大贤在民间编集重写的一组祀神巫诗之一。
诗有九首。合为《九歌》,她知道外面海上那位宋国使者所听的诗名是:
《山鬼》。
“大娘子——!”
还没等小蕊娘在心里把这首巫歌背完,抬头间。她猛然被眼前山林里的景象吓呆,坐在驴背上小声地尖叫了起来。
“大娘子,你看——”
护送的库丁们都被她尖细颤抖的童声惊动,同时向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隔着山道下深有几里的一座山谷,遥遥看去,对面山头上就是一道险峰的悬崖,悬崖上乱树丛生,最显眼的是长着一棵三四人才能合抱的巨树,被砍光了枝叶的巨树上扎着几支熊熊燃烧的火把。
火光中,巨树上血淋淋地钉着一个狰狞的兽头,赫然在目。
内库坊丁们也看到了远处悬崖上的血祭兽头,正骚动间,头目姬墨停下脚步,横目一扫让他们马上安静了下来,他皱眉转头,看向了驴背上的季青辰,道:
“大娘子,应该是扶桑山民在准备祭神……”
“不用担心——”
季青辰远远盯着那头上带着弯角,看不清是鹿头还是羚头的兽首,向姬墨点了点头,收起腕上的佛珠。
她跳下了驴背,走近第二头毛驴,把驴背上的季蕊娘接了下来。
她仔细看着这孩子的脸面虽然苍白,却还是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容,她心里有了些悔意,不该为了看这孩子的应对之力,就这么早就带着她上山。
只是她分明记得,以往扶桑山民祭神并不会如此大张其鼓,只会在密树子里暗中进行。
“今天是七月初一,确实是他们的祭日,但他们近两年新开了很多山田,祭神的地点已经迁到西山道那边去了,离这里很远。”
她们脚下的北山道,是唐坊的地盘。
山道上下都早已安排了唐坊的守备亭。
她牵着小蕊娘还算是干燥稳定的小手,心里有了一丝安慰,把她护在了她的青布护风中,不让山道上的狰狞巨影吓到她。
为了防止毛驴受惊颠了人,她不再骑驴,带着小蕊娘和库丁们一起徒步沿着山道继续向上,准备到第一号守备亭里后再歇脚打听消息,却又皱眉疑惑着,
“我记得他们以前祭神时也是静悄悄,不想让驻马寺的僧官知道,现在居然这样张扬,看来驻马寺里的僧官最近没有到村子里收粮——”
关于这一场扶桑内乱,僧官们也是要反复争论的。
但她本以为,僧官们应该会为了准备战事,这几天进村子里再加紧催收一批粮食,搅得山民们连祭神大会都办不成的……
她们在坊丁们的保护下,向上走了不过半里地,离着一号守备亭还有一段距离,却又听到了山谷对面,在鸭筑山的更深处的西山道那一边,传来了一阵阵沉沉的擂鼓之声。
她能听出,这兽骨擂在兽皮鼓上的闷响声声悚人。
让她再次微微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