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后宫有毒
帝座上淳嘉语气之中难辨喜怒,不带情绪的吩咐:“准奏!”
“回陛下,自重阳宴以来,寒门士子的确屡遭变故,迄今连谢芾在内,将近十人!”孙聿趴在地上,不敢抬头,语带颤声,“因着事情都是看似意外、偶然,当事之人亦未察觉端倪,只当时运不济,未曾报官,皇城司故而疏忽,请陛下责罚!”
他的确挺惶恐的,毕竟本来就不是皇帝亲自提拔,这会儿还出了这样大的差错,淳嘉就是当场下旨将他推出去斩了,眼下怕也也没敢给他说情——近十个寒门士子其实没那么重要,关键是,谢无争带头闹起来,是要为天下寒门士子请命!
这个事情就闹大了,朝廷一个处理不好,那就要被扣上寒了天下寒门士子的心的帽子的。须知道权贵固然势大,但天下间,占据大多数的,却还是寒门。
淳嘉这等明君之姿,会给自己落这样的把柄?
不可能的。
到时候为了安天下寒门士子的心,也是为了博取士林中的好评,必然是将孙聿这等手下推出去顶缸。
如此他死了也是白死,他日青史上,恐怕名头也是不好听的那种——谁让青史也是读书人写的?敢不把他们当回事,还能有好结果?
“混账!”殿中沉默了一刻,不等诸臣开口,丹墀上淳嘉已然怒不可遏的砸了东西下来,“皇城司受命监察天下,就是这么做事的?!帝京首善之地,赴考士子尚且有这等遭遇,遑论其余?!这般尸位素餐,朕要你们,有何用?!”
“臣罪该万死!”孙聿辩解不得,大汗淋漓,只得跪在地上,频频磕头。
“陛下,此事皇城司的确有过,然而赴考士子多如过江之鲫,偏又未能如这聂姓士子一样警觉,不曾上报,皇城司人手有限,有着失察,也是在所难免。”摄政王眼角狂跳,到底站出来圆场,说道,“好在如今恩科还没开,还来得及彻查到底,还这些士子一个公道……至于那几个已经无法下场的,索性还年轻,做些补偿,下一科未必没有机会。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淳嘉面容为冕旒遮掩,玉珠轻晃间,只见皇帝薄唇紧抿,透着几许冷酷,少顷,才缓缓吐了个字:“可!”
庙堂上无声的松口气。
于是摄政王与崔琬等人略作商议,很快决定由大理寺、刑部共同彻查寒门士子频繁发生意外之事——包括前日谢芾殴伤官员之子这一件——御史台与皇城司旁听,务必要给士林一个交代。
……退朝后淳嘉不及更衣就到了绚晴宫,将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含笑揶揄云风篁也是看走眼了:“朕观谢无争,年岁虽幼,行事却果决,也有着谋算,是可独当一面之才!”
云风篁心道自家这堂兄只怕比你想的还要心思深沉些,不过对谢无争的怀疑跟防备,自己知道就行,却不打算跟淳嘉讲,此刻遂顺着他话头,恭维道:“可见陛下得天意垂青,妾身这二十一哥在家中时颇为沉默寡言,连妾身这嫡亲堂妹,都不知道他这般手段。如今来了帝京,却尽显才干。这都是因为陛下有意栽培的缘故,天命天子,当然是心想事成。”
您正想要得用人才,这就出来了,可不是证明天意在您?
淳嘉听得心情愉悦,直接给了准话:“谢无争与三位公主年岁仿佛,不过出身寒微了些,匹配嫡出的明惠有些不妥,等他金榜题名,就将蓬莱许了他罢!”
之前他虽然也透过口风,但大抵是云风篁百般纠缠之下含糊其辞的允诺。
这会儿却是明明白白的讲了出来,足见对谢无争的满意。
当然云风篁晓得,这不仅仅是谢无争表现出来的应对应和了皇帝对于妹婿的要求,更因为他此举直接给了皇帝两个绝佳的机会:其一是整肃皇城司;其二是跟士林卖好。
前者因为孝宗驾崩之前将皇城司交与摄政王的缘故,尽管这些年来皇城司名义上属于天子直辖,实际上多少也肯定有些人如翼国公一样,秉承祖制,忠诚于淳嘉,但大体上,还是带着摄政王的烙印。
淳嘉之前韬光养晦,自然不好说什么做什么。
亲政之后却跟摄政王结盟,也不便公然对皇城司大刀阔斧的下手。
但现在么,恩科在即,赴考的士子接连出事,皇城司还懵懂不知,这么大的纰漏,皇帝没让皇城司高层集体谢罪就不错了,进行一番整顿,岂非理所当然?
就算摄政王再不甘心,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后者则是更加稳固淳嘉“明君”的传闻。
这位天子亲政以来可没少花力气给自己刷声望,而在他的位置上,可不是说声望刷的好了就可以不要了——就是那种混一宇内、生杀予夺的九五至尊,也还要考虑一下民心民望呢,遑论如今的淳嘉?
此番借着谢无争打头喊冤,整理皇城司之余,说不得还能抓几个政敌的痛脚,与此同时又能刷一把天子明察秋毫、秉公处置、重视人才、精明干练……之类的名声。
真正体察上意。
换了云风篁在谢无争的位置上,只怕也做不到更好了。
也难怪淳嘉会直接给出承诺。
而谢无争的课业本来就不差,否则纵然有着谢氏家世在北地的影响加成,也不可能这般年少就已经身负举人功名。再有天子这话,回头云风篁给他传出去,来年恩科,谁敢不取?
谢氏门楣暴涨已成定局,虽然时间上还要几个月之后才能真正敲定,但没意外的话,这波稳了。
云风篁所以同样喜上眉梢,笑意盈盈的代谢无争跟谢氏谢了恩,偏这时候,宫人又来禀告,说是苔茵小筑的梁奉衣,适才有着不妥,伺候的人告知谢横玉,请了医女前往,怀疑是有喜了!
“这可真是双喜临门了!”云风篁闻言连忙让人去召太医,半晌后太医确诊,这梁氏确实是有喜了,算着日子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之所以拖到现在才发现,却是她本身月事不甚准确,位份又低,侍寝的次数也不多,宫人不是太上心,这会请医女,还道是染恙,万没想到这般好事,一时间高兴的都说不出话来。
云风篁对此自不在意,笑着跟淳嘉说,“但望梁奉衣,不,梁御婉能够给陛下生个健壮的皇嗣才好。”
淳嘉不动声色的喝着茶,借机打量她神情,见她笑容自然,神情和悦,没什么落寞伤感之色,心头就有些复杂:不知道该欣慰真妃没有被梁氏的身孕触动自己不能生的伤感呢,还是该怀疑真妃这般大度不吃醋,是否对自己情分不够深刻?
“陛下,这般喜事,不如咱们一起去给慈母皇太后报喜如何?”云风篁对于梁氏有喜的确是很高兴的,她自己不能生,伊杏恩那一胎偏又是女胎的可能性极大,如今来个梁氏,就算不一定是皇子,但皇嗣反正又不花她钱养着,日常也用不着她服侍照顾,自然是多多益善。
不过转念想到袁太后那边正替袁楝娘操心着,就拉着淳嘉撒娇,“也让慈母皇太后高兴高兴!”
淳嘉斜睨她,不紧不慢的说道:“是让慈母皇太后高兴高兴,还是让朕给你去母后跟前做挡箭牌?”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这妃子根本就是怕袁太后得知此事后,再提给纯恪夫人膝下记一皇嗣的事儿,故此撺掇他一起过去,好出门把这事儿给搅了!
“陛下!”云风篁心思被看破,也不在意,索性腻上去抱住他手臂撒娇,“不是妾身说纯恪夫人的不是,可这些年来,斛珠宫也不是没有过宫嫔怀着皇嗣,连纯恪夫人自己都怀过两次呢!可结果呢?一个都没站住!陛下如今膝下尚且空虚,好容易今年添了这些好消息,可至今都没有一位活蹦乱跳的皇嗣承欢膝下来的,哪能再送去斛珠宫冒险?”
又嘀咕,“纯恪夫人前些日子还要请太医呢,根本就是自顾不暇!”
还谈什么照顾有孕宫嫔,遑论日后照顾皇嗣?
“你总有一番道理。”淳嘉调侃了一句,到底应下,领着她到了春慵宫。
袁太后见他们一块儿前来,颇为惊讶,还道出了什么事情,待知道是为了梁氏有喜,脸上就不大好看:“不过一个宫嫔有喜,也值得你们俩亲自跑这一趟!明儿个请安的时候,让真妃说一声不就是了?哀家还以为是九嫔以上谁有好消息了。”
云风篁笑着说道:“其实也是陛下想您了,借着亲自来跟您报喜走这一趟。妾身呢恰好有几件事儿要请教您,这不,就不识趣的跟着过来了?”
“如今皇后病着,后宫之事你做主就好。”袁太后这才微露笑容,和蔼道,“却何必再来问哀家?其实哀家也不曾主持过六宫,未必帮得上你的忙。”
“太后娘娘就爱谦逊,妾身可是听陛下说了,您从前在王府时,雷厉风行,号令如意,论到主持中馈的能力,也未必比母后皇太后还有皇后娘娘她们差了去了。”云风篁柔声说道,“这不,旦日在即,虽然宫中有着旧例,但妾身想着,年初时候陛下亲政,今年究竟与往年不同。这旦日宫宴,是否也进行一些调整?”
袁太后正色道:“这倒是,皇儿如今今非昔比,一切因循旧例的确不妥。”
于是二人商讨了一番旦日宴的改动,中间还询问了下淳嘉的意见,淳嘉对于这些事儿从来都是无所谓的,基本上都依着她们的意思。如此到了午膳前,云风篁接口还有宫务起身告退,却留淳嘉单独陪太后用膳。
“皇儿时常跟真妃说咱们以前的事情吗?”袁太后和和气气的同淳嘉用过了午膳,接过宫人递上的茶水漱口毕,略作思索,就问,“真妃年轻,性.子也跳脱,却耐得住听你讲这些往事?”
淳嘉温和道:“也没有偶尔,只是真妃初掌宫闱,许多事情手忙脚乱,不免懊恼。故此见着孩儿,私下打听过两回,当初母后独掌王府时如何入手的经验。孩儿看她急赤白脸的,也提过几句。”
“是么?”袁太后微笑着,眼中却毫无笑色,柔声道,“这却是个好学的孩子。”
她不动声色的陪皇帝聊了会儿,将人打发走了,对着蘸柳等近侍,不再掩饰,脸色就阴沉下来,“刚才都听到了?这真妃,之前瞧着以为是个知错能改的懂事的,如今却也露出真面目……她哪儿是跟皇儿打听往事汲取哀家的经验?她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着这些话博取皇儿好感之余,探听哀家喜好,有着图谋!”
“若只她如此也还罢了,到底只是一介宫妃,难成大器!”
“可刚刚送过来的消息!”
“庙堂上,她那堂兄也是个野心勃勃之辈……这般下去,这偌大后宫,哪里还有谁是她对手?!”
袁太后面色阴沉,“其他也还罢了,昔日纪氏之事,绝不可再度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