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后宫有毒
云风篁沉默。
她向来自诩伶牙俐齿,是那种跟戚九麓私会被淳嘉亲自抓了个正着都还能理直气壮的人。
但这会儿……
她真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不作声,淳嘉就自己说:“朕初为藩王庶子,靠着袁母后谋划,方才得封世子。之后承王爵,因孤儿寡母势单力薄又年少,为纪氏选中,继嗣孝宗……这些你都知道。所以朕从登基初始就注定不能随心所欲。”
“纪氏尽管与朕成仇雠,场面上,却也还不得不虚与委蛇一二。”
“庙堂大族,洛、欧阳、孟、殷之流,朕如今正需要笼络,自然也要有着妥协。”
“更遑论袁母后对朕恩重如山,不管她是因为自己无所出,不得不如此,还是真心实意将朕视若己出。总而言之,朕在一日,皇太后的尊荣,总是要给她的。”
“这也是应该给她的。”
“兴宁伯府亦然。”
“此外翼国公府一向对朕忠心耿耿,朕也不可辜负。”
“朕知道你是个受不得委屈的性.子,当初也没想过要进宫。但世事难料,事已至此,想必你也不是楝娘那种沉湎过去不愿意面对现实的人——所以朕给你划个底线。”
“袁母后,不可轻动。”
“你气不过,当面顶撞几句,阳奉阴违使点小性.子之类,朕也愿意给你打马虎眼,帮忙哄着母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那些酷烈手段就打消念头罢,那终究是养育了朕的人。”
淳嘉说到此处沉默了下,方才叹口气,“你自来行事肆无忌惮,可对家里人却是极好的。朕自认为这些日子以来待你也不薄,你想着针对袁母后的时候,是否想过朕对谢氏的厚待,从而有所感念,悬崖勒马?”
云风篁心道,你对谢氏好,最主要的就是谢氏能够给你派上用场。
还有就是本宫哄你哄的用心——本宫凭本事挣来的宠爱,凭什么要念你的情?!
“北地谢氏并非一家独大。”似乎察觉到她心思,淳嘉也不生气,平静的叙述道,“且不提人丁单薄的戚氏,就说你们家那几个姻亲,朕从中择一二入宫册封,加以恩惠,你觉得他们会拒绝么?而且以戚氏等族的子弟,与谢氏子弟相较,纵然不及,相去可远?若相去甚远,却凭什么与谢氏平起平坐?”
这次云风篁无言以对了。
“朕不是非要用谢氏不可。”淳嘉心平气和的跟她讲道理,“朕用谢氏,除却谢氏可用外,主要就是因为你。”
“所以下回你觉得袁母后委屈你的时候,你也想想朕对谢氏的优容,可否?”
云风篁撇撇嘴角,很想说那你别那么优容谢氏了,相比家族的前途,本宫更看重自己过的舒服……
但想想没有家世支持的话,继后之位基本上就没她什么事儿了。
所以还是抿了抿嘴,不怎么情愿的“嗯”了声。
这么做的时候她拿眼角密切关注淳嘉的态度,毕竟天子都这么做低伏小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步了,自己还这种态度……就算这皇帝再能忍,也该有所波动了吧?
她现在不怕淳嘉发作,但这人一直平平静静忍让她的样子……她真是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除了袁母后之外,宫中妃嫔,若是不曾胡作非为,朕希望你也能手下留情。”淳嘉依旧波澜不惊,说道,“虽然朕对她们未必有多少关心喜爱,但其父兄为朕在前朝用命,总不能太让人心寒了。”
大婚时候入宫的那一批老人也还罢了,除了淑妃外,淳嘉对她们只有防备算计,没有什么情谊。
但这两年进的新人,尤其是洛寒衣之流,家里都是支持天子的,侍奉君上的态度也很端正。
送到皇帝身边的女儿们也是才貌双全知书达理。
这种情况下让淳嘉纵容云风篁对她们下毒手,淳嘉实在觉得有点亏心。
他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但也不喜欢无谓的作孽。
而且,云风篁如今在前朝后宫的名声都很大,只是这名声毁誉参半的,说她好的大抵还是淳嘉帮忙派人吹嘘的……这未必是什么好事。
毕竟在淳嘉看来,自己这宠妃如今在宫禁之中位份已经很高,膝下也是儿女双全,还有协理六宫的权力。
如此已经不需要再经营酷烈的声名进行震慑,该是洗白成贤良淑德的时候了。
这个道理云风篁也明白,毕竟他日后位空缺出来,要是她名声不够贤惠,到时候哪怕淳嘉愿意立她为继后,结果拿到庙堂上一说,群臣纷纷反对:如此毒妇怎可母仪天下?!
那还玩个什么……
皇后可不是妃子,关系重大,不是皇帝说立就能立的。
嗯,前朝倒也有过出身寒微德行不配的女子登临凤位,但那都是运气好赶上了能够说一不二还不在乎自己青史风评的天子。
而淳嘉么,一来他如今还没这能力;二来他应该是很在乎自己青史功过的主儿……
云风篁现在有点摸清楚这皇帝的心思了,小事儿他是无所谓的,但他认为要紧的事情上,可不是好糊弄的。
只是云风篁却一口回绝了:“陛下这么说,是觉得宣妃她们一准不是妾身的对手?但陛下莫要忘记,宣妃她们个个出身名门,随便拉一个出来,都能将谢氏比到尘埃里去。而且他们之间还是世交,宣妃瑞妃曼雅夫人跟殷昭仪,进宫前后,都亲如嫡亲姐妹。”
“相比之下,妾身不过是单打独斗罢了。”
“如今占据上风也是占了陛下偏袒以及她们初入宫闱,不谙许多规则分寸的缘故。”
“等日子久了,还不知道是谁对谁手下留情?”
“而且,宣妃她们志在后位,会容忍妾身这样的妃子在宫里?”
“陛下总觉得妾身在这宫里谁都能欺负,谁都欺负不了妾身,但妾身放手一搏只为求条活路,其他妃子却是为了富贵与陛下的宠爱,这豁出去的程度能一样么?当初纯恪夫人在宫闱里胡闹了八年,就因为慈母皇太后跟您护着,至今平安无事坐享富贵清闲。”
“如妾身这等外无臂助内无强援,连子嗣都非亲生的,不趁现在先下手为强,难道等她们得势之后,让妾身永无翻身之日?”
淳嘉面色不变,说道:“所以朕说了,若她们不曾胡作非为,你便也手下留情……一样米养百样人,虽然都是出身高门,却也不是每个人都想着力争上游。既然争了,自有胜败。那么不管落到什么下场,也该愿赌服输。朕自己也是如此。”
“朕只是觉得,那些不争的,却何必赶尽杀绝?”
云风篁这才道:“妾身遵命。”
她觉得自己真是太难了,她要是表现的不够厉害,后宫需要顶梁柱的时候,袁太后跟淳嘉根本不会信任她;她这表现的很厉害了呢,淳嘉又觉得,满宫里都没有一个是她对手。
无论谁对上她都只有惨不忍睹的结果。
这怎么能行呢?
这印象要是固定下来,以后她还怎么卖惨示弱甩锅栽赃泼脏水?
甚至更严重一点,以后这宫里谁出了岔子,不定都要算到她头上!
看来自己最近过的太顺心大意了,云风篁心里想着,往后得掐着时间,隔段时间就找个机会卖卖惨。嗯,最好过上些日子,就让宣妃瑞妃她们占个上风,好跟皇帝证明,宣妃瑞妃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的贤妃还是很需要他的。
不,应该说,他的贤妃比宣妃瑞妃更需要他的心疼。
……至于皇帝说的,不争的人别赶尽杀绝什么。
云风篁压根没放在心上。
人心如水水无常形,今天不争的明天不定就燃起熊熊斗志了呢?
她之前还想死了算了来的,现在见天好吃好喝养着自己,两天就要请一次平安脉,唯恐哪儿着了暗手折了寿命……不管争不争,进了这宫,家里有父兄,那就清白不了。
或者还有人段数特别高,想玩不争即争、争即不争呢?
她可不想辛辛苦苦过五关斩六将,临门一脚的时候,被个以逸待劳“与世无争”的小贱人摘了果子。
所以还是将所有可能的竞争对手都干掉比较保险……
嗯,顶多想办法把那些“不争”的人,逼到不得不争呗。
挑衅这种事情她很有心得。
毕竟可是跟谢风鬟晁静幽身上从小练起来的。
“陛下的意思妾身明白了,往后一定每日三省己身,不负陛下厚待。”云风篁这么想着,主动开口,“只是妾身也请陛下往后不要再提戚氏子,否则妾身总觉得,陛下嘴上说不介意妾身跟戚氏子有过婚约,心里却还是嫌妾身不够冰清玉洁……这让妾身觉得,妾身甚至都不该抚养大皇子还有昭庆,因为会拖累了他们也不受陛下喜爱。”
淳嘉沉吟了下,才道:“好。”
顿了顿,他又说,“朕并非不喜皇长子皇长女,只是朕自幼丧父,在生父薨逝前,因着长年卧病,也几乎未曾与朕亲近过。是故朕并不太清楚为人父与子女该如何相处,而且一双儿女都还年幼娇嫩,朕总怕不当心弄疼弄伤了他们。”
不动声色的卖惨了一波,然而云风篁没什么动容的意思,只道:“原来如此,是妾身误会陛下了。”
……她还在为淳嘉这种无法理解的宽容毛骨悚然,实在没空同情怜惜人家堂堂天子。
这晚帝妃无暇亲热,讨价还价到深夜,才支撑不住各自睡去。
次日淳嘉照例先行起身去上朝,这会儿天色未明,帝辇周围的灯笼也只能照亮丈许的范畴,仪仗队伍沉默又迅速的穿行过宫墙间的甬道。
从帘子的缝隙里望出去,浓郁如墨的黑暗寸寸退缩,让出青砖铺砌的道路来,是一种幽惑宁谧的氛围。
往日里这个时候都保持沉默的雁引踌躇了会儿,到底忍不住问了出来:“陛下何至于对贤妃宽容至此?”
淳嘉昨晚上没睡好,此刻正靠着车轸闭目养神,闻言也不睁眼,只淡淡说:“这似乎是你第二次问这话了。”
头一次是云风篁还在斛珠宫紫泉偏殿住着的时候。
那会儿淳嘉的答复是,这妃嫔有用。
后来也证明了他的话,宫中才貌双全的妃嫔很多,但如云风篁这样能斗的,还真找不出第二个。
可就算如此,在雁引看来,天子给予的优待,也太过了点。
淳嘉默然片刻,忽然道:“肃慎出名雕,最俊者谓之海东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