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尽晚回宫。
皇后的车与里挤进了父子二人,显得“充实”不少,迟儿今日被父亲顺便带出来“放风”,兴奋劲显然还没过去,一路上都听他喋喋不休:“表兄们爬树果然比不上我迅捷,就连邯表兄都对我甘拜下风,不过他们骑射都比我厉害,邯表兄都能骑在马上射箭了,又会剑法,真要交起手来,我只能躲避,根本没法还手,我也称赞了邯表兄,对他甘拜下风,邯表兄很谦虚,说我现今年岁小,还没正式习武,将来定能胜过他,邯表兄很钦佩阿耶呢,说常听三舅舅说起阿耶在战场上领军杀敌之事,才是真正智勇双全。”
迟儿说的表兄们,是柳彦、柳彰的几个子侄辈,柳邯便是柳彦的长子,年纪也才十三,韦太夫人对长房嫡孙的寄望,仍然是以习武为主,当然经史文教也未疏忽,柳邯小小年纪,便立志要为儒将,对于英勇善战的姑丈也即当今天子,当然是格外折服。
可皇帝陛下此时却只顾着夸奖自家儿子:“迟儿很不错,虽爬树爬得快,技高一筹,还没有骄傲自满,看得到表兄们之长处。”
迟儿得到了夸赞,便越发兴奋了:“表兄们说,过几日上元节灯会,一连三日解除宵禁,满长安城都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市坊里还有杂耍看,舞龙灯、踩高跷、划旱船,还有吞刀吐火,几千几万人踏歌,表兄们都能去灯会玩耍,迟儿也要跟表兄们一起去!”
经前面一番铺垫,斩钉截铁才把最后一句话喊出,但迟儿倒也晓得这事他自己说了不算,故而眼巴巴地看着皇帝陛下,身体也挨了过去,如果还长着尾巴,这会儿必定会举起来摇两摇撒娇。
贺烨脑子一热,居然张口便应承下来:“好,好,好,迟儿也一起去。”
说完立即意识到不对劲,果然看见皇后不赞成的目光,连忙改口:“这事我说了可不算,求你阿娘去。”紧跟着又醒悟过来这是要让十一娘唱黑脸的节奏,皇帝陛下竟再度改口:“不行,迟儿这回不能随表兄们去灯会。”
“啊?”迟儿原本已经准备好欢呼,哪料到一波三折,对他有求必应的父亲这回竟言而无信,欢呼便成了疑问,变成个愣怔的小人儿。
“为何不能去?”小孩子兴奋起来没完没了,沮丧起来也格外迅速,笑脸立马就垮了下来,不满道:“阿耶教导迟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意思是答应别人之事,不能言而无信,阿耶刚才明明允准了迟儿,阿耶不能变卦。”
“阿耶今日喝醉了,一时失言,一时失言。”皇帝陛下尴尬得直摸鼻梁。
“阿耶明明没醉!阿耶刚才与十四伯斗酒,十四伯劝谏阿耶莫要过量,阿耶分明说了一点没有过量,阿耶现在说喝醉了,那刚才岂不是说谎?!”
贺烨:……
这孩子真是越来越不好唬弄了!
见皇帝陛下被迟儿给刁难住了,十一娘只好出面解围:“阿耶刚才是因疼爱迟儿,没有考虑周道,随口就答应下来,但阿耶知道阿娘不会应允,又怕迟儿因为沮丧埋怨阿娘,这才改口,迟儿可会因此埋怨阿娘呢?”
“不会。”迟儿立即说道,但依然难掩沮丧:“但阿娘为何不允迟儿与表兄们一齐去逛灯会呢?”
十一娘招招手,示意迟儿挨着她坐,亲昵地摸了摸儿子的面颊,更加温和了语气:“上元节灯会,虽说热闹,市坊里却也杂乱,迟儿乃皇子,出行必然会跟随许多侍卫,但纵然有这么多侍卫跟随,人那么多,也难以保证迟儿安全,但若因为迟儿逛赏灯会,便禁严坊道,岂不是耽扰了百姓们玩乐?”
“可今日迟儿出宫,阿耶也带着迟儿到东市逛玩,却平安无事,也没有禁止百姓不许出入东市。”
“今日是有阿耶带着迟儿呀,迟儿不也知道阿耶武艺高强,这才能保证迟儿安全。再者今日东市也没那么拥挤,到上元灯会时,连朱雀大道都能挤得水泄不通,必须设置栏障,还有禁军武侯维持秩序,才能避免挤踏事故,到时阿耶又不能陪迟儿逛玩,迟儿自己又不能保护自己,除非喝令臣民让道,才能保证万无一失。”十一娘耐心解释道。
迟儿闷闷想了一阵,竟长叹一声:“迟儿明白了,若是上元节时出宫逛玩,就不能让百姓尽情玩乐了,可要是百姓们都不高兴,迟儿也看不成热闹。”
“上元节时,迟儿纵然不能出宫逛玩,却也不是看不成热闹。”十一娘安抚道:“那晚阿耶与阿娘都会到丹凤门上,与臣民们共庆佳节,丹凤门这么高,迟儿在上头便能俯瞰全城,丹凤门外,当晚也有满长安城最高大最华丽之灯轮,迟儿要看百戏,要看踏歌,并不用出宫,甚至迟儿还能亲手将岁币,颁赏给前来礼贺之百姓,也能与民同乐,对了,迟儿想和表兄们一齐玩乐,也可以满足,到时让表兄们入宫便是。”
“可表兄们若入宫陪伴迟儿,岂不是不能游逛灯会了?表兄们会不会不高兴?”
见儿子小小年纪就学会了为他人着想,十一娘很是欣慰,笑着道:“表兄们年年都可以游逛灯会,却还未有在丹凤门上赏瞰过元宵灯景呢,必定也会觉得新鲜有趣,再者上元节灯会一连三日,十五正日时,表兄们陪伴迟儿玩乐,还有两日时间可以游逛街市,又怎会不高兴呢?”
迟儿便又重新兴奋起来:“那我可得做好东道,我还答应了带表兄们去看盘青、无睱,上元节那日,最好一大早就接他们入宫,先去禁苑玩耍,晚上在丹凤门上看灯会,我也答应了表姐,带她去看阿娘养那两只鹦鹉,表姐说九姨养一只,只会说‘多谢’‘安好’,我说鹦鹉会诵‘关雎’,表姐怎么也不肯相信,我得证实我没说谎呀,阿娘那两只鹦鹉是阿耶徒弟,当然比其余鹦鹉更加厉害。”
贺烨起初听得有趣,后来就拉长了脸:“谁说我有那两只鸟徒弟了?”
“艾哥哥,不,是艾姐姐说。”迟儿大约也知道自己一时口快,又把小艾给出卖了,立马转移话题:“阿耶,这时街上没人,有阿耶在,还有这么多侍卫,不用担心安全,迟儿能下车骑马么?”
“去吧。”皇帝陛下没好气地打发了儿子,哼道:“小艾越来越口无遮拦,她对朕可有一分畏惧之心?”
但见皇后显然是被“鸟徒弟”的说法逗得莞尔一笑,皇帝很快就转怒为喜,推开窗户看着迟儿稳稳当当跨坐着他亲自择选的小马驹上,放心地又关上窗户,正要感谢几句皇后替他解围,却听一句怪罪:“父亲他仍在将养,纵然因咱们今日回门,心中欢喜,圣上也不能鼓动着父亲饮酒,累得祖母与阿母担心。”
皇帝陛下连忙告错:“我原是想着,岳丈先后在江渐、剑南两地任职,对于地方州县民情实况应多知谙,便主动谈及变法之事,询问岳丈见解,果然获益良多,岳丈对于变法也极为支持,一时聊得投机,没想到便激起了酒兴,我身为女婿,也不敢强劝,只能陪着尽兴了,不过伊伊也莫忧心,在我看来,岳丈赋闲日久,心情难免郁躁,眼下虽未完全康复,还不能恢复职事,可能为变法一事拟充细则,亦算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岳丈心境开朗,更有助于康复。”
又连忙道谢:“迟儿这小子越来越机灵,今日若非皇后替我转圜,非被他质问得下不来台!也怪我一时没考虑周道,胡乱许诺,我原先也是想着,就算我上元节没法子陪迟儿游逛灯会,天师他老人家如今不正在长安?有他老人家同行,必定不会让人冲撞了迟儿,安全上并无隐忧。”
“迟儿正值贪玩好动之时,若一味纵着他尽情,这回有师公护驾,难道下回还得烦动师公?他将来身为储君,行事难免规束,也该让他懂得,既担当这份责任,享有这份尊荣,便不得不舍却恣意。”话虽如此,但十一娘到底心疼儿子,神色间便带着几分郁郁。
好像迟儿又是被他这个父亲给连累了,皇帝陛下摸摸鼻子,再度转移话题:“早前看见岳母与皇后在清静处闲话,起初岳母神色还甚凝重,后来便转忧为喜,再后来阿姑也坐过去,说着说着尽皆满面喜色,究竟有何好事?难不成是小弟婚事有了眉目?”
贺烨称这位小弟,便是白姬所生柳彮,虽是庶出,又非十一娘一母同胞,但到底是均宜的独子,萧氏又与白姬相处融洽,故而无论是九娘,抑或十一娘待柳彮都极亲近,贺烨这姐夫当然也会关注小舅子。
“不是阿弟,是世父。”
这话却有些出乎贺烨意料:“难道是源平郡公终于打算迎娶新妇?”
“是二世父。”十一娘免不得将因由从同道来。
原来是班氏,竟突然主动邀见柳信宜,表达了再续前缘的意向,两人从前就是一对有情人,耽搁了半生至今终于能成眷属,太夫人与萧氏都觉是件好事,班家自然也不会有异议,两家达成意向,等着过了正月,就要为他们操持喜事呢。
但因贺烨对柳二伯及班氏之间的前缘不甚了了,故而十一娘难免从头说起。
“班氏竟然是任知故前妻?”贺烨亦觉诧异,更想不通的是:“两人虽有旧情,但这么多年过去,也没有再论及姻缘之事,突然有此进展,莫非是班氏因为通化横街险被那单增阿旺辱杀之祸,故而心生感激?然英雄救美者可是岳丈,就算是要以身相许……”
话没说完,便遭到了十一娘的冷眼:“陛下竟调侃起长辈来?”
“一时失言,一时失言。”皇帝陛下低眉顺眼的赔礼:“我是觉得这事有些吊诡,顺嘴就……口直心快了,皇后莫怪,我还等着皇后解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