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雨又下起来了。凝宝早早熄了灯,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怎么说呢,多少有些失望吧。
传说中英明神武的南斗王宗政宣宏就一白胡子老头,那天七爷让她冒雨恭候的贵客也不过是这府里的老管家全叔。
她刚进王府的时候,俩老人家出来晃了一下就再不见人影。南斗王有多霸气有多睿智她没看出来,老头子瞧不起人那意思倒是明显得很……
凝宝撇撇嘴。以貌取人势利眼,位高权重也没啥区别。要是她今儿华服裹身搭金配银跟富家小姐一样,或是穿套飘逸点的衫裙摆张冷若冰霜的脸像个才女似的,老头子许就心花怒放觉得钱没白花了吧?
嘁,肤浅!居然让她堂堂相思熏教坊第一驯教高手住这种小破耳房,他们一定会后悔的!
凝宝搓搓脸,下床穿好棉袄,推开后窗,拎着油纸伞轻轻巧巧翻了出去,瘦小的身影很快便湮没在夜色里。
……
“不靠谱,太不靠谱了!”
南斗王府三进院南侧的那间书房里传出宗政宣宏气愤的低吼声。
屋顶上,凝宝穿着身崭新的蓝布袄裤,打着把泥迹斑斑的油纸伞,坐在个昏迷不醒的护卫背上,单手托腮,凝神倾听。
宗政宣宏一吼完,便有个苍老厚重的男子声音附和道:“确实,王爷。”
“看吧,老全,连你都觉得不靠谱了,你叫我怎么接受得了啊?”宗政宣宏很激动,雨声都盖不过他那中气十足的声音,“三千两定金啊,我信上明明说要他们派最出色的驯教师来,可你看、你看……他们收了定金,派来的是个啥玩意儿啊!?”
听听,这叫什么话!凝宝忍不住翻白眼。还王爷呢,连点气量都没有,半夜不睡,俩老头凑一块儿论人长短,恶心!
“咳,回禀王爷,是个小丫头。”全叔答得很正经。
“是啊是啊,三千两定金,他们居然给我派来个小丫头!人都说丰乐相思熏教坊能把泼皮变成贵公子,乞丐训成勾栏头……咳,我舍近求远花大价钱请他们出手,三千两定金,不说给我派个风度翩翩谈吐不凡的男师傅来吧,他们起码也得派个端庄稳重不怒而威……咳,上得了台面的女师傅来吧?可你瞅瞅那丫头,老全,你光瞅瞅她那身打扮,她能是上得了台面的人吗?”
凝宝咬得牙喀喀直响。天冷她穿棉袄不对?她走俭朴实在路线不可以?他连台面都没给个,怎么就知道她上不得了?
“确实看不出,王爷。”全叔叹了口气。
“看吧看吧,我就说他们分明是在耍我啊!三千两定金啊,他们居然连辆车都舍不得雇,让那丫头片子从丰乐走着来南斗……你瞅瞅那丫头长得,唉,干瘪瘪跟个没熟的苞米一样,矮墩墩还没我胳肢窝高,让她去训教乐平?她不被乐平整死都算她运气好了!”
可恶!这人咋说话的!凝宝握拳。她就是瘦点矮点皮肤黑点,他的嘴用得着那么损不?驯教都没开始,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屋里,全叔偷偷擦了擦汗:“确实,王爷。”
他家那位平少爷岂是寻常人能教得来的?父母早逝,弟弟又痴痴傻傻,他就成了唯一能继承南斗王之位的人。
为着这个,王爷恨不得把他搁在心窝子里护着。他做什么都顺着他,惹了祸也只敢哄不敢骂,戳他一手指头都怕他会坏了。
以至于平少爷越大越不像样,整日斗鸡走狗流连花街,三天两头捅娄子……
要不是前些日子王爷亲自进京给皇上拜大年,皇上一乐多喝了两盅,当众拿平少爷的事打趣王爷,王爷也不会出此下策。
不过,以前请来的师傅,能撑过五天不走人那就算奇迹了……全叔暗暗握拳。府里人已偷偷开庄下注,押凝宝三天就会走人的已占了九成九,他为着王爷的面子赌她能撑过四天……但愿凝宝不要让他输钱。
宗政宣宏说着说着,忽然想起来已经好几天没见着大孙子的人影了,便问道:“乐平回来了没?”
“没呢,王爷。”
“又去抚仙阁了?”
“没。花街新开了家梦仙馆,孙少爷领着江督军家的二少、福运绸缎庄的少东家去那儿捧场了,王爷。”
宗政宣宏脸一黑,沉默半晌,道:“乐平身上的钱应该不多了。一会儿让小四儿送五百两银票过去,免得到时候扫了他的兴致。”
“……是,王爷。”
凝宝在上头听得胃抽筋,很有冲动下去把宗政宣宏拎出来淋淋雨。孙子狎妓夜不归宿,他还巴巴地叫人送银子怕扫了孙子的兴致?当真极品!
实在听不下去,凝宝收了伞,起身跃下房顶,轻盈一如蝴蝶。她猫着腰从窗下溜过去,正想往屋后的竹林里钻,却听得宗政宣宏压低了声音问道:“查到什么没有?”
凝宝一愣,蹲身再度竖直了耳朵。
全叔道:“坊主遥老七祖籍利北,雪蛟国人,六岁随父母迁居我夏侯国。父母过世后,他科考未中,便转作行商。有了积蓄之后在北宿城开了个戏园子,六年前转手卖了园子到丰乐镇定居,花了两千两银子买下快要倒闭的相思熏教坊,改做了驯教这营生……不是江湖人,没案底,只是个寻常的生意人,王爷。”
“那丫头呢?”
“姓什么查不到,丰乐镇的人都管她叫凝宝。十二年前那里办酬神庆典的时候,她与父母失散,被当时的教坊老板领回去做了粗使丫鬟。六年前遥老七接手教坊后,她打破了遥老七最心爱的三元米窑瓷茶壶,留在教坊做驯教师还债到如今……没什么问题,王爷。”
“那就好。小丫头进府的事都传开了吧……他那边有动静了没?”
“暂时没有,王爷……”
雨势渐大,他二人的声音又越来越小,凝宝再怎么凝神也听不分明,弄得她直皱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心点是好事,可她怎么感觉这两人的声气不大对劲?
估着被她偷袭放倒的那几个护卫快要醒了,凝宝不敢久留。进竹林的时候,她回头看看窗纸上映着的那俩脑袋快碰到一起去的人影,摇摇头,悄无声息地潜进了那片黑暗里。
豪门深宅人多麻烦多,她的任务只是驯教,别的少管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