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水苑西,桃花烁烁树成荫。春阳和煦,一汪碧水波光潋滟泛着金。
湖畔八角亭内,二老对弈,黑白酣战,无声厮杀。
凝宝尽量不去管身后庞大的陪同队伍,拿着那卷宣纸,拖着抱住她胳膊不放的人形章鱼表弟走得飞快。
眼见着亭子就在跟前,瑞明突然用力反拽住她,死活不肯再前行一步。
凝宝无法,索性将他扔给那群护卫婢女照顾。上到最后一级台阶时,她回头朝瑞明微微一笑,竖竖大拇指,又拍拍胸口,颇有些“万事有我”的豪气。
瑞明瞅瞅她,嘴巴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到底没吱声,只咧开嘴给了她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
得他信任,凝宝愈发激动,自信满满地阔步入亭,一展宣纸,朗声道:“王……爷爷,请看!”
二老眼盯棋盘……没有反应。
凝宝保持姿势,笑容不变,伫立良久……二老依然没有反应。
泼天的热情遭了当头冷水,凝宝的笑容不由得有些僵。她眼一眯,深呼吸,走近前去,却不再加大音量作狮子吼,而是……双手抻着张宣纸献宝,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看,爷爷,很厉害吧?这是瑞明画的!”
“瞧,他多聪明,我今早教他的五个字,他一个不拉全给画出来了!”
“您瞅瞅,他悟性多高啊。刚教了他人字和伞字,他就画了个书生打着把伞……”
“您看看,他画得多妙啊。雨落草茵茵,花凋人独立,落笔之细腻,意境之高远,简直……”
凝宝舌绽莲花口沫横飞,南斗王宗政宣宏和老总管全叔安如泰山置若罔闻。
瑞明在一众婢女的陪同下心不在焉地捉迷藏,视线不住往亭子那边溜。
二老都只道她不多时便会知难而退。但,他们显然低估了凝宝。认输二字,在她的字典里是根本不存在的。
他们越是不理,凝宝就说得越起劲。半个时辰过去,她依旧滔滔不绝,眉飞色舞,二老的脸色却都有点不好了。
忍耐,忍耐,当她不存在……宗政宣宏咬牙瞪视棋子,阔袖掩住的左手却已攥得指节发白。
忽然间,凝宝一个不留神,某颗不长眼的唾沫星子就偏离轨道飞到宗政宣宏的右眼皮上去……老爷子手一抖,黑棋误入死巷,淡定立时就变爆青筋:“闭嘴!”
凝宝蓦地阖拢嘴唇,却又笑眯眯地将宣纸盖到那盘他必败的棋局上,迫得二老不得不把注意力投在这一幅“落笔细腻意境高远”的……涂鸦上。
“我问你,这上头……哪一个像人?”宗政宣宏镇定再镇定,面对那白纸上那些个辨不清形状的墨迹,声音仍忍不住打颤。
凝宝眨眨眼,指指嘴巴,耸肩摇头不说话。
宗政宣宏抬头一看她的脸,登时呼吸一滞,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你……”
啥?凝宝当即睁大眼睛凑近些等下文,谁知等了半天没等到,只得朝全叔投去求救的目光。
全叔干咳一声,离座退到一旁,瞥眼凝宝,愣了一下,旋即便低了头缓声道:“王爷,你刚让表小姐闭嘴,还没许她开口呢。”
“那就……说吧。”宗政宣宏别过脸去,指着宣纸,沉声质问,“你都教了瑞明些什么字?这纸上,人在哪儿,伞在哪儿,什么雨落草茵茵,花凋人独立……这些玩意它们都在哪儿?”
终于到正题了!凝宝大喜,过去点着着纸上的那些墨迹,笑道:“爷爷英明神武,怎会看不出瑞明画了什么?您非要考较凝宝,凝宝也没办法。您看,此乃书生,彼为遮雨之伞,花在这儿,草在那儿,雨落纷纷……这个还用凝宝说么?凝宝教他‘人、雨、伞、花、草’五个字,经他妙笔巧思,便作了书生一名,于落雨之时执伞望花,脚踏芳草……笔锋虽稍显稚嫩,但这般敏捷的才思,这般独具一格的画风,莫说凝宝,就是我夏侯国的名士大家见了,也必要赞一声好!”
全叔垂眸默然,宗政宣宏低头扶额,一时间谁都不开口。
不是吧,说得这么明白,他们还看不出来?凝宝皱了皱眉,眼珠一转,又道:“许是瑞明急着要出去逛街,落笔潦草了些……不如这样,爷爷,您且饮茶一盏,待凝宝添上几笔,您再看,可好?”
宗政宣宏挥挥手,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拄着石桌站起来,挪到栏下石条凳上坐了喝茶缓神。
表小姐的名头是他给凝宝的,如今府里府外都知道了,他要翻悔也来不及了。本想着给她点甜头尝尝,她多少会顾及王府的面子注意一下个人形象,可是……
好吧,这也是其次。但她想借着夸赞瑞明讨他欢心好出府,也不用硬要把这一纸垃圾说得天上有地上无吧?真当他老糊涂,还是料着他狠不下心肠周治她了……好得很,她既咬定这信笔涂鸦是杰作,那他就擦亮眼睛看她有什么本事能让他松口吧!
但见凝宝老神在在地朝亭外招招手,他拨给凝宝做贴身婢女的银花便端着笔墨上来伺候。
凝宝也不叫人撤去纸下棋局,执笔俯身,落笔飞快,须臾工夫便笑道:“爷爷,好了。”
宗政宣宏压根不信那堆墨点能变成宝贝,看全叔一瞥之下满脸惊讶,不禁好奇起来。
碍着面子,他换上脸不情愿的神气,从廊下石条凳走到桌旁,速度慢得堪与蜗牛比肩。
目光扫过宣纸,瞳孔一缩,他连说话都不利索了:“这、这……”
开玩笑么,眨眼工夫老母鸡变鸭,一堆杂乱无章的墨点还真成啥“书生一名,于落雨之时执伞望花,脚踏芳草”了?!
“爷爷,如何,瑞明很厉害吧?”凝宝毫不掩饰她的得意。
琴棋书画,她自认比不上坊中同辈。但,她就是画不出惊世之作,经过那么多年的训练,瑞明在作画方面有无潜力她还是看得出来的。
众人皆言瑞明痴傻,那都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他落笔虽乱,瞧起来毫无章法,可形未散,神已出,布局构图分明不是随便定下……
照此看来,他根本不痴也不傻,仅是一片赤子心,无有玲珑窍,精力不容易集中,学东西较常人慢一些罢了。
若论悟性……哼,就凭这随意五字未几便可成画的才情才思,足可叫那些个自誉为才子的酸书生拍马都赶不上了!
一想到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居然露出了希望的曙光,凝宝恨不得振臂高呼“天无绝人之路”。
瞥眼宗政宣宏,他仍望画沉默,凝宝心里就有点不得劲儿了。老头子不认可,她就不好开口讨赏出府,不能出府,就没法把宗政乐平逮回来驯教。
如今痴少爷有望变良材,那个混世魔王就是眼下最棘手的货色。要真是半年不够就一年,一年不够就两年,磨到她人老珠黄变老姑婆,年年给官媒司上供……唉,她不如一头撞死还省心些!
宗政宣宏突然咳嗽一声,凝宝眼睛登时一亮。他却视若无睹,挨着桌坐了,接过全叔递来的茶,悠闲地品起来。
凝宝嘴角抽了两下,看看一语不发的全叔,又瞟眼远远看着这边的瑞明,终是忍不住清清嗓子:“王……”
不想立马挨了他一记斜眼,她赶紧改口:“爷爷。”
“嗯。”宗政宣宏似乎很满意这个称呼,呷口茶,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两转,又飞快地移开,“辛苦你了,难得你这么用心……想要什么奖赏就说吧,都是一家人,不用拘束。”
他说的漫不经心,仿佛天经地义,凝宝真是他孙女一样。
凝宝听在耳里,心却跟吃了黄连一般苦得紧。准备好的话在舌尖溜来溜去,就是不敢轻易出口,生怕又踩中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