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公子驯化论
凝宝的掌心温热、干燥,和孟雪俊正相反。可见她将藏了多年的秘密一一抖出,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她并不紧张。
孟雪俊却已是紧张到连额上也见了汗:“你、你说什么?”
靠的太近,惧意在她的目光下越来越浓,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她的眼眸如阴影笼罩的湖水,影沉沉似藏着许多妖魔,要将他拉进去。
凝宝慢吞吞地把手缩回去,从怀里拿出那个不到半个巴掌大的白玉匣在他面前晃一晃,轻声笑道:“我爷爷花了三年时间派人从秋源国寻来的封神蛊,母子一对,藏在两颗不知什么东西混着枣泥制成的小丸子里,当初就是用这样的玉盒装着的。”顿一下,又道:“已经过了那么多年,本来有很多事我记不大清了。直到你拿出这个盒子,哄我吃下朱玉果,我才突然想起来……原来,怀雅哥哥的死不是我一时冲动。我想杀他,已经很久了。”
说到末两句时,她忽然笑色尽敛,咬牙切齿,恨意明显得让孟雪俊禁不住心惊肉跳。
凝宝注意到他悄悄往后缩了缩,也觉失态,低头沉默,待得心平气和了,才开口续道:“那一天是我五岁的生辰,爷爷的命令让钟明带我前往北宣大狱练手……我不记得那批犯人犯的是什么罪,不过我记得,那里头有一个女人,还有她刚出世不久的孩子。在那之前,我从没杀过女人和婴儿。那个女人哭得很厉害,求我放过她的孩子。我刺偏了,她挣扎了很久才咽气……”
孟雪俊不忍心听下去,偷偷在被子上擦掉手心里的汗,低声道:“这与封神蛊的事有关系么?”
凝宝不理他,兀自说下去:“我吓坏了,连路都走不动。钟明把我抱回去,府里已挂起了红灯笼……为我庆生。沅碧给我换好衣服,万都送我去前院。在路上,他悄悄嘱咐我,不管是爷爷还是我爹给我吃带有枣子气味的小丸子,千万不要吃……爷爷说他生了异心,要我亲手处死他,该就是这句话惹的祸吧。”
瞥眼低头不语的孟雪俊,她叹了口气:“可是那天晚上,爷爷和我爹都没有让我吃枣泥丸。他们挨个送我贺礼,轮到怀雅哥哥了,他拿出一个白玉盒子,笑着说,这是他花了很大力气才找到的好东西,一共就得了两颗,只能分我一颗……你知道,小孩子嘴很馋,一听是好东西,看也没看就塞嘴里了。等我发现那丸子有股蜜枣味儿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孟雪俊悄悄将手藏进被子里。他的手在发抖,他控制不了。
“我很害怕,我很想哭。怀雅哥哥却还在笑,他说,‘看,很好吃吧,我没骗你吧?’……我看见爷爷和我爹也在笑,我不敢哭,就问他他为什么不吃。他说,好东西难得,剩下的这一颗是给他的弟弟怀帧的……”说到这里,凝宝忽然凑近去,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嘴角微弯,带着几分讥诮:“怎么,怀帧哥哥,难道怀雅哥哥忘了把礼物带给你了吗?”
孟雪俊一直以来不敢直面的记忆突然像潮水般涌进脑海,在她的述说中变得清晰如同昨日才发生过的事。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颓然仰倒,那个小女孩于灯光映照下显得异样苍白的脸和怀雅发作时染血的眼眸不停在他眼前交替闪过,晃得他头晕。
过了许久,孟雪俊才虚弱地申辩:“单凭那样一句话,你怎么能确定那就是封神蛊?就算是,或许、或许他也不知情……”
“他知道的。”凝宝笑了,“他把我推进蛇窟的时候也那么说的——‘看,是个好地方吧,我没骗你吧?’”
孟雪俊语塞。
在拿到封神蛊之前,那个老人曾笑着对他说:“十二皇子不是一直想让羽儿跟您回京都么?可她现在还不够乖,出了这扇门,说不定她马上就会逃走的……老臣无意中拿到一个药方,耗时三年才制成两丸……此药名唤封神,深红为母,浅红为子。母者,主也,子者,奴也。只要您服下母,让羽儿服下子,羽儿从此便会只听您一个人的话,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您了,十二皇子。”
彼时他只觉“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您”这一句诱惑非常,明知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却仍是为着那一点虚荣,可以令哥哥难过的虚荣,将封神蛊收下。
那天晚宴上,他亲眼看着她吃下子蛊,实在欢喜,第二天天不亮就迫不及待地启程,带了母蛊快马加鞭赶回宫中向哥哥炫耀。
但他万万没有料到,他那位素来喜怒不言于色的哥哥刚听完他得意洋洋的诉说,突然冷厉了眉眼,猛地夺过母蛊,一口吞下!
恍惚中,孟雪俊仿佛又听见他怒然的低吼:“如果你不是我弟弟,我一定会杀了你!”……
事隔十多年,再度回想起那时的情形,孟雪俊仍是情不自禁地打冷战。他轻轻用手挡住眼睛,竭力掩饰着不安,低声道:“照这么说来,你说的那些事也不过是你的猜测。你根本没有问过他,又凭什么肯定他是故意骗你的呢?说不定他也被人骗了,说不定他以为那东西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害处……”
他絮絮叨叨,全力为自己辩解。也不知说了多久,他都口干舌燥了却依旧没听到凝宝的反驳,这才发现凝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唇边挂着抹浅浅的笑,难掩怜悯之意,仿佛在说:真可怜啊,原来你比我更会自欺欺人,到现在还不肯接受事实。
孟雪俊喉头一梗,声音戛然而止,心一忽儿便沉进那无边的冰冷里去。说什么都没用了,在她心里,她的怀雅哥哥已犯下无可挽回的大错,死不足惜……
怎么办?要告诉她吗?犯下大错的人不是怀雅。当初不听七爷劝阻,冒用十二皇子怀雅之名进入北宣王府,因着她的遗忘而愤怒,帮着北宣王将她往绝路上逼的人,是他!昨日的十三皇子夏侯怀帧,今日的孟雪俊!
她不该憎恨怀雅,怀雅什么都没有做过。
当短暂的人生到达尽头的时候,当狂乱和痛苦终于归于虚无的时候,那个满面血污的少年颓然倒在他怀中,失神的眼睛在刺目的阳光下慢慢闭紧,泪湿鬓发,手却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不放,用尽最后的力气对他说:“我死了,羽儿也活不了了……把我和羽儿葬在一处吧,那是你我欠她的……她怕冷清,我也……我也怕啊。”
孟雪俊暗暗攥紧了拳头,同她对视良久,方颤声说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已经不在了,谁是谁非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孟雪俊想娶的是相思熏教坊的凝宝,并不是北宣王府的夏侯霖羽……如若生难求,惟愿死同穴,凝宝,你明白吗?”
凝宝一怔,旋即粲然。她伸过手去,轻轻撩开孟雪俊脸颊旁的散发,用种哄小孩子的口气柔声道:“我知道了,你安心休息吧。在到达京都之前,我依旧是相思熏教坊的凝宝,不会让你失望的。”
她言毕便缩手起身,拿了空碗快步出门,不看他也不看温然肃。
没有当场嗤笑,已是她最大的宽容。愿意接受惩罚,并不意味着她觉得她错了。无论出于什么理由,人是她杀的,来自死者亲族的惩罚她理当承受,不是吗?
何况她允嫁,除了不想再浪费力气应付他的弯弯肠子之外,她也确实需要一个相公,一个有名有姓,就算娶了夏侯家族的家主继承人,今上和北宣王也不能拿他怎么样的男人。
而符合这些条件的,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无亲无故穷困潦倒,病入膏肓无药可医的;另一种则是……今上和北宣王所看重的,和他们有着割不断的血缘关系的!
永宁二年,十二皇子怀雅“病卒”,宏伦帝因而“痼疾复发卧床不起”,封太子怀然为监国,自己则由“常年多病”的十三皇子怀帧陪同至春熙行宫休养。
宏伦帝一走,朝中党争霍然加剧,宫中正式上演夺储大战。
国计民生被拿来当做陷阱、筹码,纷乱长达四年,百姓苦不堪言。到最后,太子怀然依然屹立不倒,三皇子怀郢、五皇子怀泽、八皇子怀威、十一皇子怀志及其在朝中的党羽不是获罪被处死,便是在流徙途中“染病身故”。
待得尘埃落定,储君之位无人再争,宏伦帝的传位诏书也“恰好”送达宫中。
太子顺利登上龙座,改年号“昌盛”,朝中上下无不额手称庆,理所当然地将宏伦帝“因病”未能参加新皇登基大典的这种小细节忽略不计。
民间有胆大之人著文《窃国》,指斥新皇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私通北宣老贼,以兵权迫父远避,诱杀亲弟,祸患百姓云云。
此文传至京都,对新皇的质疑之声越演越烈,学士文人甚至联名上书同斥新皇。朝中大哗,新皇怒极反笑,曰:“天下实未易主,因何谓之于‘窃’?”将此事交予北宣王夏侯临辉全权处置。
北宣王夏侯临辉当即以雷霆手段平息京都民议,著文者、上书者皆以惑众犯上论处,又重拾密报连坐之法,从昌盛元年至昌盛四年间,斩杀“妄议国政者”逾万。
其间,十三皇子“病愈”回宫,新皇封其为逍遥郡王,赐豪府于京都繁华处,又允其随意出入宫廷。昌盛二年,逍遥郡王因病获准迁往春熙行宫静养。昌盛四年末,逍遥郡王远在春熙行宫,仅送回一封折子请旨改年号为“长圣”,帝便欣然允之。自此,文字狱方止……
凝宝抬头望着无云的天空,扬了扬眉,笑得狡黠。人不露面,写几句话就能让今上改变主意的,天下怕就只有这一个了。家主继承人私自成亲,必会激怒今上和北宣王。但,若她的相公是这个男人,连他们也会头疼的吧。
她不想害他,她只想告诉那些到现在还不死心的人……她不是木偶,也不是给肉吃就会乖乖听话的狗。
她是怪物。
怪物,不需要主人,也不会逆来顺受任人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