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公子驯化论
乐平准备好专心听讲了,温然肃却迟疑了。
听流香说,七爷教了凝宝很多东西,但从来没有让凝宝加入鬼差组织的意思。纵然凝宝知道他们是鬼差了,不经七爷允许,他就把关于鬼差组织的秘密说出来,会不会惹怒七爷?
凡是见识过七爷手段的人,没有谁会想要和七爷作对,温然肃也一样。
他偷眼一觑凝宝,见她已露出不耐烦的神气,急中生智,避重就轻:“明少爷说的这个‘吴阿哥’,全名吴铮。如果骁骑将军围剿祈火教时他还活着,那么到了京都,他必死无疑——不得允许便将鬼差的事告知他人已是大忌,他当年捅下的那个篓子更是罪无可恕。”
幸而凝宝也没兴趣听个陌生人的生平,连温然肃说的吴铮必死无疑的原因都觉多余。她脑子里现在就装着两件事:一是瑞明怎么知道夏侯楚翔是她的五叔,二是瑞明所说的合计之事正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却不知孟雪俊肯不肯配合。
她摆摆手不想让温然肃再说下去,温然肃却当做看不见:“八年前吴铮奉命到四方县丰乐镇带明月公子一家三口回京面圣。据跟他同行的人说,他本已拿住了明月公子,却为明月公子之妻的美貌所惑,动了邪念,竟重伤同僚,带着明月公子夫妇逃往岚都国。后来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明月公子自身前往京都,而吴铮与明月公子的妻子自此不知所踪……”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了下来。
孟雪俊心知已阻止不了温然肃,只恨当初为什么凝宝要手下留情,没除去这祸根。
凝宝一时间没转过弯来,还管那儿皱眉嘀咕:“怎么又是明月公子……”突然间,脑中电光火石地一瞬,她猛地站起来,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连声音都在微微打颤:“你刚才说什么?”
八年前……四方县丰乐镇……一家三口……回京面圣……他、他说的莫不是……
“八年前,在四方县丰乐镇会同官兵追捕你们一家人的,就是吴铮……悦然大小姐。”温然肃苦笑。已然打定了主意要告诉她,说出来了却不觉轻松,反而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
凝宝愣愣地看着他,眼珠子像是凝在了眼眶里,一动也不动。
瑞明全没料到温然肃会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这样的场合里把当年的事抖出来。
他无法不恼火,狠狠剜温然肃一眼,又看向孟雪俊。目光相接只一刹,孟雪俊便把脸别朝一旁——这样的表现与心虚何异?看来这位高深莫测算无遗策的十三王爷显然是知道温然肃会对凝宝说什么的,可他没有阻止……他竟然不阻止!
瑞明恨恨咬牙。他们究竟有没有脑子?他们有没有考虑过如果凝宝承受不住会发生什么事?没有吧?完全没有吧!
他们是不是觉得她能以一敌百就什么都打不倒她了?他们是不是觉得她还不够压抑还不够烦闷还需要更多的痛苦来磨练她?
他们真的把她当成怪物了?
简直混账透顶!
瑞明压制着胸中腾起的怒意,抬头看看凝宝。她木然的样子叫他心里实在堵得慌。他好不容易才寻到机会让她暂时抛开那些讨厌的事,好不容易才看到她又重拾欢颜,而现在……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右手慢慢伸过去轻轻包裹住她的左手,不发一语。
乐平还没能从温然肃的话带来的冲击里缓过劲儿来,此时瞧见瑞明的举动,更是惊得几乎跳起来。
甭管今上为什么要让鬼差去抓凝宝一家,凝宝发呆的时候可是打扰不得的!他当初贸然献吻想安慰她,冷不防就挨了一记重拳,还差点死在她手里……呃,怪了,她怎么没动手,反而握住了瑞明的手?而且看上去……看上去她已经平静下来了!
乐平正自纳罕,凝宝已坐下来,她和瑞明相握的手却没有分开。她看着温然肃,慢慢地说道:“你先前说,七爷送我的乌蛇鞭是出自明月公子之手……”
似乎说话对现在的她来说是件很费力的事,勉强凑出这一句后,她沉默片刻,方续道:“那么他现在在哪里?京都?北宣?还是、还是……相思熏教坊?”
她先前生的那堆火就快熄灭,七喜八喜巨大的身躯又将远处的火堆投来的光挡住了,温然肃瞧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她的语气平静得过于怪异,思想再三,才给出一个不像回答的回答:“六年前,是我护送明月公子前往丰乐镇的。”
孟雪俊惊讶地扭头看向温然肃:“你说什么?他也在坊里?”
当年北宣王献计,今上首肯,北宣王重病难愈的谣言远播至雪蛟国。半年后有密报说夏侯楚狄将携妻女翻越昆岚山,由丰乐绕道前往北宣。是以北宣王设伏四方县丰乐镇,今上又派出鬼差援手。间中出了岔子,夏侯纹锦被其中一个鬼差带走,凝宝则不知去向。
三个月后,夏侯楚狄只身进宫面圣,绝口否认凝宝还在夏侯国。北宣王给他看了一封密信,他才承认凝宝仍在丰乐。后来不知他如何游说说动了今上和北宣王,给凝宝争来九年安稳,今上才会让他同七爷到丰乐找寻凝宝……
这些他是知道的。但夏侯楚狄去了丰乐,还是温然肃亲自护送……他离京之前,今上不是言之凿凿地说夏侯楚狄“将受不可想象之酷刑煎熬,这一世都无法与凝宝相认”?
这到底是搞的什么鬼!?
面对孟雪俊责难的目光,温然肃倒是很坦然:“十几年来,我只瞒过你这一件事。”
孟雪俊一愣,旋即怒然:“你是说他就在坊里,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藏在相思熏教坊六年?!”
孟雪俊的口气像是不敢相信还有事情会在他掌控之外,温然肃突然想笑,而他也确是笑了。
“您只看得见您自己,王爷。”温然肃说得很慢很小声。
这是温然肃平生第一次用这种讽刺的口吻跟孟雪俊说话,全无敬意,而孟雪俊……也实在不配获得任何人的敬意。
孟雪俊听出温然肃的嘲讽之意,怒气一股一股往头顶上冲。伤痛于身,无法动手,要驳斥又不知怎样驳斥,他又气又恨,猛地将披风一扯盖住头脸,谁也不看,谁也不理——现在奈何不了温然肃,并不代表以后也一样。先忍过这一时之气,等他伤好了再惩治这叛徒不迟!
他们主仆闹翻,乐平窃笑不已。见凝宝一直没有异常举动,料着瑞明不会有危险,他便放下心来。
凝宝似乎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不好出声打扰,便冲瑞明挤挤眼,又偷偷指指他两个握在一起的手,竖了竖大拇指。
他明摆是在夸瑞明胆子大有见机,瑞明却不领情,瞪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要他别再做怪相。
乐平碰了一鼻子灰,颇觉无趣,顺手拔出雪岭刀,扯了衣角来擦拭。
恰那弯钩也似的月穿过云层,悄悄爬到了天顶中央,刀身映着月光微微一闪……下一秒,乐平的手里便空了。
雪岭刀静静地横在凝宝面前,“夏侯霖羽”四个小字在她眼中停留了许久,久到她的嘴角不觉便弯出个柔和的弧度。
她没有问为什么夏侯楚狄与她近在咫尺却不肯与她相认,也不问七爷为什么不告诉她这六年来她的爹爹一直在她身边。她淡淡启口,笑意动人:“原来他们不是有意失约的。”
温然肃茫然,乐平愕然,孟雪俊惘然。
唯有瑞明忽然弯了嘴角,左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柔声道:“是啊,真好,他们没有不要你。”
凝宝放下雪岭刀,歪着头看着他。眼里雪化冰融,她笑得甜蜜又开心,还带着隐隐的得意:“嗯,爹只是没认我,不是不要我了。”
可爱又天真,像个没被痛苦侵袭过的小孩子。
瑞明心中一荡,却硬是忍住了没凑过去亲她,只摸摸她的头,笑道:“八姨也是啊……流香姐给你拔除蛊虫之后,是八姨和我们一起照顾你的。”
放在平时,凝宝的注意力必然会被流香给她拔除蛊虫的事引过去,然而此刻,她满心欢悦,只听得见“是八姨和我们一起照顾你的”。
“你为什么不早说呀!”她娇嗔,眼里现了泪光,“我一直以为、我一直以为……”
她没有说下去,瑞明却已明白她想说什么,低声道:“你傻啊,哪有爹娘会嫌弃自己的孩子呢?”
话出口,他眼神一黯。嫌弃孩子的爹娘也有,他的爹娘就是。他们不爱他、不疼他,危急关头,还将他推出去挡刀子……
凝宝开心得很,全没发觉他的异样。多少年来郁结难消,就是认定了她是被抛弃的那一个。而今总算是明白了,他们不是故意失约,他们也不是不要她,而是他们不能、他们没有办法……叫她怎能不开心?叫她怎能不激动?
“坊里那么多师傅,哪一个是爹爹呢?”她欢喜够了又发愁,可那愁里也是带着欢喜的,“他不能让我认出来,一定是戴了包大哥做的人皮面具……难道是七爷?不对不对,七爷虽然对我很好,可他不会打我,又很能说。我爹哪有那么多废话了,都是看我犯错就赏我巴掌的……难道是北江师傅?他教琴的时候打过我好几回……不对不对,我爹又高又状,腿也是好的。而且我爹武功可好,力气又大,百十斤的石锁都能当豆子抛来耍……”
“悦然大小姐,明月公子的双腿,在离开京都之前就已经废了。”温然肃无奈地苦笑,不想打断她的开心,却又不得不打断……这才是他本来的目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