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公子驯化论
流香的“留书”颇具冲击力,但这并不能缓解凝宝身心的疲累。她甚至没有工夫交代瑞明他们鉴别地窖里的俘虏便昏昏睡去,连房间里呛鼻的醋酸气也无法搅扰她。
接下来的三天,凝宝都在酣睡中度过。
倾诉和眼泪确实是治疗消沉与痛苦的良药,再加上流香及时送到的那味定心丸,凝宝有生以来头一回睡得如此安心香甜。
这三天里,凝宝依旧不停地做梦,噩梦却没有再出现。在那些梦里,她是幸福的,哪怕短暂,她也是幸福的——
阳光温柔地拥抱着五颜六色的花儿,水珠在鲜绿的草叶上闪闪发光,眉目如画的少年身着月白常服,手把手地教她怎样吹响那古怪的三孔笛。
她回头看见树后那个探头探脑的少年,笑着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腿,大声叫着:“怀雅哥哥,看,我捉到怀帧哥哥了!”
怀雅微笑着走过来,把碧绿的三孔笛递给那个总是正正经经地穿着三重黑底红纹深衣的少年,柔声说:“怀帧,你来教羽儿吧,我怎么都教不会她呢。”
怀帧嗤鼻,似乎不屑,骂她一句“笨蛋”,却是接了三孔笛,又揉乱她的头发,笑道:“走吧,笨蛋,我们一起教你。”
于是三个人围坐在草地上,露珠湿了衣衫也不管,笑笑闹闹,清越的笛声传出很远、很远……
……
爷爷大寿,府里来了好多人,繁花苑里也换上了喜庆的四角红灯笼。
那时候她才刚刚与爷爷、爹爹真正亲近起来,那时候……她还不知道第二天太阳升起时好梦就会终结。
她喜欢热闹,她喜欢宠着她捧着她的爷爷,她恨不得马上就跑到前厅去,把她的贺礼送到爷爷面前。
但她还是耐着性子等沅碧给她穿上她最喜欢的大红深衣,等沅碧给她编就一头的小辫子,每根辫子里还嵌进六颗红彤彤的珊瑚珠,打扮得和她的人偶娃娃一样喜气。
听到远处的喧闹,她简直迫不及待,左手抱着她的人偶娃娃,右手抓着她喜欢的小乌龟,飞也似地跑过游廊、穿过门洞。沅碧抱着寿礼在后头追,一面追一面叫:“小祖宗,你可不能带着瓜瓜去呀!”
可她就是不听,当着厅里百来号人的面,欢欢喜喜把小乌龟当宝贝一样献上去。
前厅里忽然一片死寂。
须臾,爹沉下脸来小声呵斥她,爷爷却接了小乌龟,把她抱到膝上坐着,笑呵呵问她为什么送这个。
她很认真地告诉他:“瓜瓜很好,我不开心的时候,它总会好好地听我说话,从来都不恼。爷爷有了瓜瓜,以后不开心的时候就可以跟它说话,再不用一个人望着大树发呆啦。”
爷爷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抱着她直道“好孩子”。厅里的人也跟着笑,却只有她看见爷爷眼里泛起的泪光。
宴会持续到深夜才散场,爹爹和叔父们忙着送客人出府,厅里只剩下她和爷爷。
爷爷先前已喝了很多酒了,却似意犹未尽,自斟一盅,饮了大半,剩下小一口,哄她:“这可是好东西哟,要不要尝尝?”
她好奇地一口喝下去,立时皱眉皱脸,眼泪都出来了。爷爷笑得前仰后合。
突然间,笑声戛然而止,爷爷紧紧抱住她,有温热的水滴滴到她的颈窝里。她听见他低声喃喃:“如果爷爷再有本事一些,早早把你接回来,那该多好啊……”
……
那个无月亦无星的夜里,怀雅胸口处喷出的血染了她一脸一身。
她抓着雪岭刀,仓惶地从院角的狗洞钻出去。听见爹爹的轻唤,她腿一软,便坐在地上嘤嘤地哭起来。
黑暗中,有双手将她一把抱起,接下来,她便落进个陌生而温暖的怀抱。
“爹!爹!”她吓得拼命挣扎,却不敢高声叫。
“嘘——宝宝乖,不要怕,娘亲来接你了。”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熨平她惶惑不安的心。
忽然间,那个女子低呼一声,晃着了火折子,把她交给她的爹爹,然后急急忙忙地凑过来,扒开她的衣襟撸起她的袖子,最后还拨开她的头发细细看了一回,这才抹着眼角的泪,苦笑:“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宝宝受伤了……”
……
那一年,是她成为驯教师的第二年。任务完成回到坊里,正赶上邻县扶宇将要大办花灯会庆丰年。难得坊里人齐,七爷一挥手:“都去。”
于是集体出游,十几辆马车排成长队,要多壮观就有多壮观。
灯会那晚,七爷让她陪着北江师傅逛。她推着木轮椅听北江师傅猜灯谜,嘿,一猜一个准,赢回来的花灯多到她拿不下,只好叫了流香姐和小丫鬟飞樱来帮忙。
包小齐和薛长子眼热她们花灯多,也跑来跟北江师傅争着猜灯谜,屡猜不中,便把孟雪俊拉来做帮手。
到最后,灯会上的花灯十有八九都归了坊里人,几乎引起扶宇人民的愤怒。七爷只好拿出五百两来捐给扶宇修桥,他们才能堂而皇之地带着两马车花灯回丰乐镇。
到坊里,大家坐地分灯。她等人挑完了才随便拿了个白白胖胖的兔子灯回去,正对屋门挂在房檐下,算是应个景。可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赫!流香姐挑的鹅黄蝴蝶灯做了兔子灯的左邻,包小齐拿去的淡紫丁香花串灯给兔子灯做了右舍,北江师傅选的四方白绢绘墨竹灯在前头给兔子灯挡风,薛长子要的金黄鲤鱼灯则变了兔子灯的跟班……
细细一数,带回来的那一百多盏花灯中最好的十二盏竟然都跑到了她的屋檐下,胖胖的兔子灯似乎乐得连红眼睛都眯起来了。
吃早饭的时候,大家若无其事。到吃午饭的时候,包小齐就耐不住了,跑来挤眉弄眼地问她门前风光如何,她说照亮用不着那么多,大厨子要去照菜地防贼了。包小齐的娃娃脸立马晴转阴,不高兴地咕哝着走了。
夜里起风时,她听见后窗户被撞得砰砰乱响,过去一看:好嘛,原来孟雪俊挑走的大红薄纱美人扑蝶灯跑这儿来了……
……
太多开心的事了,凝宝是笑醒的。
意犹未尽,依依不舍,睁开眼看到孟雪俊,她还有些恍惚。
待得清醒了,想起之前的事,无来由地,心里有点失望,很快,失望消失,她就有点生气。
他就坐在床对面靠墙的一把椅子上,椅子上的红漆已掉了个七七八八,露出棕褐的本色。他右肘拄着扶手,头搭在手上,似乎睡熟了。白衣约摸浆洗过,又复一尘不染,衬得左手手指上那些细小的伤痕很是明显。
这家伙受了那么重的伤,不好好躺着,跑来这里来睡什么觉呢?凝宝眯着眼睛看了他半天,终于忍不住掀被子下床。把鞋穿好后,她便高声道:“喂,要睡去床上睡,你嫌你的伤还好得不够慢么?”
孟雪俊惊得跳起来,扯动伤处,闷哼一声又跌坐回去,捂着胸口直皱眉。抬眼瞧见凝宝边撸袖子边朝他走来,他条件反射地往后一缩,手立马就从胸口移到了脸上:“打人不打脸!”
凝宝一愣,只觉后脑勺滋滋冒黑线。半晌,她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舌头:“我什么时候说要打你了?”
孟雪俊一想,对啊,他从昨晚上到现在都坐在这儿没动过,怎么可能惹到她?
清醒了,也窘了。他慢慢缩回手去,低了头不敢看她的表情,只闷声道:“那你没事撸什么袖子?”
“……谁告诉你我撸袖子就是要打人?”凝宝也很郁闷,“倒是你,你没事跑来我对面坐着睡什么觉?看得我难受!”
这话明显有歧义。往好里想,就是:“你难受,我心疼”。往坏里想,那就成了:“我看见你就难受”。
孟雪俊心里有鬼,哪会往好里去想?当即怒然:“那你没事一睡睡三天,怎么叫都叫不醒?”
他口气太冲,让凝宝不由得想到他瞒下夏侯楚狄在坊里的事不说,还不乐意让温然肃说,脾气登时就上来了。她放下袖子,瞥他一眼,冷笑:“你放心,在我受的惩罚足以让你消气之前,我不会那么容易就死掉的。”
她说完就走,根本不给他回击的机会。至于自愿接受惩罚的人该不该用这种态度跟逝者的亲弟弟说话,她才不管呢!
推开虚掩的门,外头阳光正好。
院墙缺了一大块,两只黑熊正趴在墙下打瞌睡,九喜则站在厨房门口,朝里探头探脑,连凝宝出来了都没发现。
淡淡的饭香杂着柴草燃烧的气味从厨房里飘出来,凝宝的肚子突然咕噜噜叫起来。
睡了三天,那就是三天没吃饭了,难怪那么饿啊……凝宝摸摸肚子,正要跑过去看能不能开饭了,忽然就听见瑞明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
“哎,哥,别……哎呀,锅没热,你把菜倒进去干嘛啊?”
乐平忿忿:“你不说,我怎么知道锅热不热?难道让我自己拿手去试试吗?”
“……得,你就出去等着吧,行不行?你在这儿完全就是给我添乱嘛!”
乐平大怒:“你说什么呢?我怎么给你添乱了?在昆岚山里,天天都是我做饭,你那时候怎么不说我添乱呢?”
他两个明明在斗嘴,吵得不得了,凝宝却觉得很安逸,安逸又惬意,她忍不住就弯了嘴角。
她蹑手蹑脚地摸过去,九喜回头瞧见她,登时眼睛一亮,伸过脑袋来就咬住她的衣领往厨房里拽。
瑞明和乐平听见九喜哼哼,扭头一看,三天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突然出现在厨房里了,都不由得愣住。
村子荒废了很久,这家的灶又是很有些年岁的,一生火,烟不从烟囱里走,专往厨房里倒灌。
每次做顿饭,他两个总是弄得灰头土脸。彼时饭刚熟,菜还没好,他两个脸上已被锅烟子弄得黑不溜秋,显得眼仁格外地白。
凝宝看着这狼狈的兄弟俩,忍了半天,终是忍不住捧腹大笑:“你们两个……你们两个……这是从灶窝洞里刚爬出来的么?”
他两个互看一眼,也忍不住笑起来。
笑声持续了很久,直到凝宝饿得没力气笑了,她才停下来,拍着胸口靠墙顺气。等缓过劲儿来,她眯着眼睛又看了他们许久,才用种戏谑的语调,慢悠悠地说道:“这样挺好。我们仨都把脸涂黑了,再换身黑衣……等夜里去‘探望’西津王的时候,就不会被人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