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公子驯化论
幽曲的小巷像是没有尽头,一点昏黄的光亮由远及近,慢悠悠地移动着。
钟明被百蟹宴的大锤砸得挺实在,到现在还在发愁这大半夜的该上哪儿去给他的大小姐弄百蟹宴,愁得头发都快白了。
而自打他们从地下王府出来,凝宝就一直不吭气,阖目伏在瑞明背上,像是真的睡着了。
瑞明却晓得她没睡着——她的呼吸时急时缓,可见心绪难平,十有八九还在为西津王算计她的事生气。
估摸着离楠鸣街不远了,他也实在不忍心让她独自苦恼,便轻声道:“快到楠鸣街了,要下来么?”
凝宝的眼皮颤了一下,口气很硬:“不要。”
分明是在赌气嘛。瑞明莞尔:“不怕被人看到?”
“不管。”
瑞明心里乐得很,口中却道:“被你表哥看见了可不好。”
好似火烧了尾巴尖儿,凝宝立马就炸了毛:“看见又怎么样?我喜欢干嘛就干嘛,他管得着吗!?”
瑞明一怔。她早上还大张旗鼓跑去威胁人不准悔婚,这会儿却是这种态度……莫非他和乐平不在的时候,她和孟雪俊又闹矛盾了?
凭良心说,他巴不得凝宝和孟雪俊不和。可是如今大家同坐一条船,孟雪俊和凝宝又是实打实的表兄妹,他们中间还有已故的十二皇子怀雅那一层关系。若是凝宝和孟雪俊真闹翻了,吃亏的多半是凝宝——今上登基前残杀手足,唯独放过了同父异母的孟雪俊,之后还将鬼差组织交到他手里,任他在民间逍遥,足见此二人的交情不寻常。真惹怒了孟雪俊,他转脸把凝宝卖给今上,凝宝能耐再大,北宣王军加上鬼差组织,她怕也吃不消。
他不想凝宝吃亏,儿女私情只好先放到一边,为着大局,违心地劝解:“你们又斗嘴了?既然已经定了亲,能忍让的还是……”
“忍让个屁!”凝宝破天荒爆粗口,“我中午就把耳环和定亲信物还他了。”猛地想起和瑞明打赌的事,又补充强调:“不是他不愿娶我,是我不想嫁了!成天就知道算计我,我懒得揭穿他他还真把当我傻子了……哼,什么玩意儿!”
钟明听得“定亲”二字,大吃一惊,后面的话都没心思听,鼓起勇气插嘴:“大小姐,家主终生不得嫁娶……”
凝宝一瞪眼:“我现在是家主吗?”
她的表情太吓人,钟明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却还是不甘心:“这不是迟早的事吗?”
凝宝也不正面驳斥,只问他:“那你说,等我做了家主,夏侯家谁说了算?”
钟明精神一振:“当然是您了,大小姐。等您穿上锦云袍,戴上天束冠,上朝不必跪,就连王爷见了您也得称您一声‘尊上’呐。”
“那不就得了?”凝宝冷笑一声,“既然到时候是我说了算,我说家主可以嫁娶,谁敢说不准?”
当然,前提是她肯放下恩怨,乖乖回北宣去接受赐封,完成仪式,拿到北宣兵权,先装几年忠狼,等到权倾天下连今上也不得不礼让于她……嘁,就算她还能活个几十年,她也不会浪费时间和精力去跟群狐狸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她就这么一说,唬得住那只忠犬就行。如果她没记错,这家伙的脑筋都是留给外人的,“王爷”不在,“大小姐”说什么他都认同,连脑子也懒得动一下。
果然,钟明愣了一下便笑起来:“大小姐说得是。族里的规矩历来都是由家主定,到时候大小姐说东,他们敢往西?腿都打折他们的!”
瑞明听得好笑,忍不住多看钟明两眼。能混进祈火教爬上刑堂堂主的位置,潜伏不止一年两年,居然那么容易就被凝宝忽悠了,可见他的忠心并非常人所能及啊。
很好奇为什么她会突然改了主意,犹豫了一会儿,瑞明到底还是忍不住要问她:“怎么回事?早上你们不是还好好的吗?”
“好?”凝宝冷笑。金顺泽被点了黑甜穴睡得正香,瑞明和钟明都算是知情人,她觉得没必要顾忌,便由着怒气发泄:“要不是为了怀雅的事,我会忍他到现在?我早就跟他说了,我杀了怀雅我一点都不后悔,他身为怀雅的弟弟,想为哥哥报仇是寻常事。他想折磨我也好想要我的命也罢,都随他,不用再费力八气设什么局布什么陷阱。可他……”
想到后面的事不是能让他们知道的,她及时收住了话头,深吸口气将怒气压下去,又强调:“不是他不肯娶我,是我不愿嫁。你没输也没赢,以后别再拿这个来说事了。”
说了半天还是没说她是因为什么跟孟雪俊退婚的嘛。瑞明颇是无奈,晓得继续追问也不会有结果,干脆就此丢开:“前面就是楠鸣街了,你真的不下来?”
凝宝本想说不的,瞧见泄进巷口的光亮和来往的行人,仿佛即将从梦境中回到现实里去,不舍却又拉不下脸来继续赖在他背上。
瑞明无声地弯了弯嘴角,停步等她决定。
凝宝想了半天,还是觉得这样不好,正要叫瑞明放她下来,却听钟明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小姐,您方才说您杀了怀……十二皇子殿下?”
凝宝诧异地瞥他一眼:“你不知道?就是我离开王府的那天晚上……我六岁生辰的前夜。”
不可能吧。虽然当时他不在场,但皇子死在繁花苑里,她爷爷再有本事也不可能瞒得滴水不漏的。
钟明比她更惊讶:“怎么可能啊?十二皇子殿下是在宫中因病辞世的,那时候您的生辰早过了。”
凝宝皱眉:“什么在宫中因病辞世啊,那种谎话也就骗骗外人罢了。你别跟我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也别想着我当时年纪小记不清现在还想来糊弄我。我记得清楚着呢,他挨了我一刀,正中心口,他掉进荷塘,你们都去了前院,我……”
冰凉的水珠混着血的气味溅到脸上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到底没办法再说下去,低头抱紧了瑞明的脖子。
瑞明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心里矛盾得很。希望钟明能给出一个与她的记忆截然相反的答案,卸下她心头重担,却又害怕如果怀雅的死与她无关,她与孟雪俊之间最强的阻力便会荡然无存……真是为难。
他看向钟明,钟明仍在望着凝宝发呆。忽然间,钟明突兀地笑了一声,像是想通了什么,见凝宝也抬头朝他看过来,忙敛容正色,低声道:“大小姐,属下没有糊弄您的意思,只是属下一直以为您是知道的,来咱们府里做客的那位不是十二皇子殿下,是十三皇子殿下。那天晚上他确实受了刀伤,可伤口离心口还远着呢……大小姐这回和他一道来西津,他什么都没跟你说吗?”
凝宝如挨了当天棒喝,脑子里顿时空白一片。
瑞明却是惊愕之余又忍不住暗自窃喜:好得很,这个答案实在妙不可言!如此一来,凝宝不必再对怀雅之死耿耿于怀,而孟雪俊再使多少心计也不可能挽回凝宝的心——一场骗局纠缠了她十几年,她怎可能会对那个噩梦制造者动心?
然而,更妙的是,钟明怕凝宝不信,又道:“当晚府中有刺客潜入,开了马厩的门又在三院那边放火。沅……那个包藏祸心的女人去看过情形之后回来说王爷让属下和韩志也去帮忙搜寻。等属下发觉不对赶回来,大小姐已经不见了,而十三皇子殿下倒在正厅门口,衣服都湿透了……原本属下也以为住在咱们府里的是十二皇子殿下,直到王爷吩咐属下和韩志将功折罪护送十三皇子殿下回宫,属下才知道十三皇子殿下假扮十二皇子殿下的事……”
他后来好像还说了很多话,凝宝却是一句都没听见。
脑子很乱,心里更乱。她使劲拧自己的脸颊一把,疼得眼泪都出来了,这才敢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是吗?原来她没有杀怀雅,怀雅不是因她而死。那天夜里,她没有杀死任何人……
凝宝想哭,嘴角却慢慢扬起来。
真好!真好!那个折磨她羞辱她的人不是怀雅,那个阻拦她威胁她的人不是怀雅!怀雅……怀雅……亲切的怀雅、温柔的怀雅,在那个偌大的宫中给她温暖的少年,她没有杀他!她没有!
凝宝想笑,泪水却模糊了视线。
狂喜、悲伤、愉悦、怅惘……一股脑涌上心头,她简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仿佛枷在心上的铁锁突然开了,轻松,说不出的轻松。
她伏在瑞明肩头无声哭泣,为着那个无辜被她记恨了十多年的少年,为着这个被谎言和虚妄的噩梦纠缠了十多年的自己。
钟明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哭,却还是乖觉地将琉璃灯移开,让黑暗将她包裹住。
瑞明静静地站在那黑暗中,看着巷口的灯光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她吸了吸鼻子,估着她是发泄够了,便笑着轻声道:“没帕子,你就用我的衣服将就下吧。不用客气,后背可以全借给你。”
凝宝怔了一下,本要撇嘴以示不屑,嘴角一动,却是忍不住哧地一声笑出来:“好啊,那我就不客气了——弄脏了我可不会赔你。”
嘴里那么说,她却还是拿了自己的袖子来擦脸。左手袖当了擦脸帕,可右手仍环住瑞明的脖子不放,生怕他趁机把她放下来似的,弄得瑞明直想笑。
以前她还老把他当小孩看呢,其实她才是需要人疼需要人哄需要有人让她三五不时地撒撒娇的小孩子吧……唉唉,真烦人,他为什么不早点发现呢?
早点发现,她就不用那么辛苦地装大人,不用那么辛苦地独自强撑。他会疼她爱她宠她哄她,用尽一切办法惯坏她。
要是旁边没人,他真想现在就告诉她:在他面前,她可以无所顾忌地撒娇耍赖,可以放放心心地大声笑大声哭……因为,他愿意成为她的支柱,也必定会成为她的支柱,一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