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公子驯化论
世上的事就是那么奇妙,有时候哪怕只差一点点,结局也会大不相同。
譬如凝宝,如果她当时不是为瑞明的事乱了心神,忠实地将她“不听白不听”的原则贯彻到底,偷偷杀个回马枪,甄班主等人的计划许就会胎死腹中。
而瑞明,如果他当时能多坚持一会儿,多相信自己一些也多相信凝宝一些,在感情面前脸皮再厚上一些,说不定他就会听到令他震惊令他这辈子都无法忘怀的答案。
可惜……
一念之差,偏以毫厘,失之千里,追悔莫及。
凝宝全不知她离开之后那三个人会有这样一番争论。她提着灯笼穿过繁复的游廊,停步在离住处不远的小花园里,吹灭了灯,转进一处假山石后,闭眼慢慢靠着石头滑坐下去。
心乱,累极,什么都不想说,什么人都不想见,只想静静地待一会儿,好把那个让她害怕的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
倘若那时瑞明再多逗留一瞬,她或许已冲过去拉住他,告诉他……
她需要他,她想要他,她哪怕死也不想放开他!
那是多么荒谬荒唐可耻可怕的念头啊!她在心底用上所有她知道的骂人的话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体无完肤,可到现在她还忍不住在想,想……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止是喜欢,不止是怜惜,不止是信赖……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天?昨天?还是更早,早在那个将内心的黑暗暴露在他面前的夜晚?
她不知道,她找不到答案。只是,这般强烈的不舍、依恋,甚至死也想拖他一起……决然不是一时兴起。
迷惘、混乱,想要抓住他的那种渴望却清晰无比。
他是不同的,和那些在她生命里留下深刻印记的男人全不一样。
爷爷是冰冷的刀锋,接近便会受伤;爹爹是六月的天气,永远测不准阴晴;七爷是巍峨的山峰,只能仰望;孟雪俊是无尽的噩梦,缠上便是不死不休;怀雅是阳光,只可惜出现得太早,消失得太快,她明白的也太晚;而他……
她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他,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总是觉得……回头,便可看到他。
不管陷在多深的黑暗中,回头,便可看到那个如月下合欢的少年执着火把,笑嘻嘻地看着她。
很想……很想就这样走下去,不管前路如何,就这样和他一起走下去,可是……
凝宝攥紧了身旁的枯草,用力拔起,连同草根上凝结的土块恶狠狠地砸到院墙上。
干涸的土块应声碎裂,在灰白上留下浅浅的印记,就如她的挣扎,狂乱却无力。
这般无济于事的发泄不知持续了多久,她才停住手,慢慢站起来,拿着无光的灯笼走回去。
《西津十景》绣过太多次了,闭着眼睛她也不会走错路。她的房间是三进院东侧靠后门最近的那间,前头庭院宽敞,战逃皆相宜,不用想她也知道是谁人替她选下的。
推门进去,不用抬头看,她也知道她的包袱就在横梁的交叉处搁着。那是她的习惯,却不是她所为,他记得很清楚,从进了西津城之后她就没有再在那个重要的包袱上费过心。
火苗在白玉灯台上幽幽跃动,可以清楚看见月洞床旁的矮柜上整齐地叠放着两套衣服,一套是流香做给她的紫色加厚劲装,一套是他买给她的镶兔毛边的藕荷色冬装……他很细心,两种选择任她挑,哪一套都足以抵御将至的寒冷。
凝宝扔开灯笼,倒在罗汉床上,抱头蜷作一团。脸颊被个冰冷的东西硌到,睁眼看……哦,是他先前倒着看了半天的书。
凝宝想笑,叹息却不期然地自唇间逸出。真是的,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的周围无处不有他留下的痕迹。
寂静中,柔和的灯光将她轻轻抱拥,她则将那书纳入怀中紧紧抱住,小声地唤:“瑞明……”
一瞬间,所有的烦乱都化烟淡去,她似乎听到了花开的声音,从她心里。
那是雪也似的妖合欢在月光下绽放的声音,花有幽香,是勾人欲醉的毒,她却甘之若饴。
柔和笑意,于凝宝的唇角渐渐漾开。她抱紧了那本书,轻声对自己说:“嗯,不要贪心,这样很好……这样就足够了……”
……
约摸子时时分,里间的侧窗发出轻微的响动,凝宝的眼皮微动,眼睛却没有睁开。
有人翻窗进来,微凉的夜风里带着种清淡的玫瑰花香拂过凝宝的脸颊,那样的气味不是她所熟悉的,却也并不陌生。
那人轻手轻脚合上了窗户,又轻手轻脚地走到罗汉床旁,站了一会儿,便坐到床边,去了鞋袜,不作声地爬到床上,在她对面躺下。
会做这种事的除了那位贵武苑的大小姐便不会再有别人——以前凝宝在贵武苑时,她也常常深夜“拜访”,赖到一回算一回,仿佛只有跟凝宝挤一床她才能睡得安稳。
凝宝此时无心去理会瑞明之外的事,本想装作不知道是这丫头来了,但那温热的鼻息弄得她的脸痒痒的,再装下去就太假了。她微蹙了眉,淡淡启口:“睡不着?”
叶阳丽婷似乎吓了一跳,弹坐起来,半晌却又照样躺下,得寸进尺,一只手搭到她腰上,脑袋顺势拱到她下巴下面,低低“嗯”了一声,带着点柔媚的鼻音。
凝宝没有回应她的撒娇,抱着书翻个身,拿背对着她。她便也跟过来,脸贴住凝宝的背,连腿也搭到凝宝身上来:“阿宝,你生气了?”
“没有,我只想安安生生睡个觉。”凝宝伸手把她的腿拨下去。
“你生气了。”叶阳丽婷又贴紧些,不屈不挠地继续往她身上搭腿,“以前你都不会背对我的。”
“啰嗦。”真不晓得叶阳恭成那么正经的人怎么会养出这么个厚脸皮的闺女,麦芽糖也似的,别人不去黏就喜欢来黏她。
“你不要生气啦。”叶阳丽婷娇声告饶,如同八爪章鱼的举动让凝宝不得不联想到另外一个人,“我不是故意不跟你说实话的,是我爹……唉,真是的,我就知道不该听他的。他这辈子就没出过什么好主意嘛。”
“你爹?”凝宝的背脊一僵。
“是啊。”叶阳丽婷故意大声叹气,“他啊,他不晓得听谁说你会来西津,非要我来‘偶遇’你,还说你这人实诚,我跟着你他就放心了……也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莫名其妙就把我轰出来了。”
凝宝皱了皱眉:“实话?”
“是实话呀!”叶阳丽婷愣是从她身上翻过去,硬挤到她对面来,眼睛睁得老大,“真是他把我轰出来,让我来找你的!”
凝宝瞪她她也不怕,腆着脸拉开凝宝的手,拱到凝宝怀里,抱着她的腰哼哼:“真的真的,我也不想骗你的,可我爹说要是我一见了你就说实话,你肯定不让我跟着你……你是不晓得啊,你走了之后,那个姓闵的老乌龟就上门来提亲了。八字没一撇呢就把聘礼抬我家里来了,我爹还当他是替儿子提亲,闹半天是他想娶我做填房,别提多气人了!”
“闵尚书想让你给他做填房?”凝宝的嘴角狠狠抽了几下,“他都快六十了吧,他……”忽然想起闵尚书家里那堆花枝招展的小妾,她就说不出话来了。
“是吧是吧,很恶心吧?”叶阳丽婷听她口气松动,朝后挪了挪,仰起脸来看她,“我爹肯定是不答应嘛,一气之下还把那些东西都扔出去了。那老乌龟当时没说什么,后来不晓得他怎么会知道我爹应下和西津王府联姻的事的,他就递折子给今上乌七八糟说了一通,想让我进宫去……你说他可不可恨,该不该死?”
凝宝不接话头,阖眼沉默数秒,蓦然睁眼,伸手揪住她的两颊:“所以你就打上门去,闹得他家鸡犬不宁,害得你爹赔了不是又赔银子,抓你回去骂了你一顿,最后把你轰出来,让你来找我?”
“呃……”叶阳丽婷惊讶了,“你知道了还生什么气啊?”
“你不说我能知道吗?!”凝宝恨不得撬开她的脑壳看看里面都塞了些什么,“我以前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三思而后行,三思而后行,你都听哪里去了?嗯?你管他爱递什么折子,今上不发话不也一样损不到你一根头发么?再说了,天塌下来还有你爹顶着呢,你爹只要说声告老还乡不干了,你还怕今上会强娶了你不成——他还盼着你爹给他盯好东明王呢!”
叶阳丽婷被拧得眼泪都出来了却不敢反抗,扁着嘴咕哝:“你怎么跟我爹说的一个样啊……”
凝宝没好气地丢开手,翻身坐起来:“我看你再学一百年也改不掉你那好惹祸的毛病!”
叶阳丽婷忙也坐起来,脸上还疼着呢,却仍是凑过去抱住她的胳膊:“改不了不还有你嘛……你总不会跟我爹一样狠心不管我的,对不对,阿宝?”
叶阳夫人自幼体弱多病,从京都移居东明之后,水土不服,没多久就过世了。叶阳恭成忙于公务也没空管女儿,直到债主闹上门去,他才晓得女儿染上了赌习,费尽心思派人去远在南斗和西津交界处的相思熏教坊请驯教师。恰凝宝有空接了单,她和叶阳丽婷才结下这份孽缘。
虽是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到底是有了感情,凝宝怎么可能不管她?何况要是真像甄班主说的那样,叶阳恭成也算是她的恩人。他会提前把叶阳丽婷支出来找她,只怕是已做好了被西津王牵连将遭灭顶之灾的准备……
凝宝暗暗叹了口气,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会一个个都对她这么有信心。
“别说好听话了,要睡就去床上睡。明儿一早我就要离开西津,你要是病了我可没工夫理你。”
叶阳丽婷眼睛一亮,抱着凝宝的胳膊笑得合不拢嘴,却是不忙着去睡,又麦芽糖似的黏到凝宝身上去:“好阿宝,咱们说说话好不好?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年前我跑了丰乐三趟都没见着你,还差点被你们坊里的狗给咬伤了……”
她话没说完,有人敲门。凝宝问了一声,只听乐平在外头说道:“师父,半个时辰前钟叔就说去找我弟了,可他们俩到现在都还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