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公子驯化论
是夜子时四刻,寒风呜咽着专往人后领子里钻,东明铸器监史叶阳恭成的黑狐狸毛领披风早早贡献给了重伤的瑞明,连银狐皮手笼子也跑去了女儿叶阳丽婷的手上,单那身丹朱双翎雀官服实在抵挡不了多少寒气,领着一小队骠骑营的士兵送凝宝等人回西津王府的路上冻得清鼻涕都出来了。
有马不骑,有轿子不坐,集体步行,不是要发扬吃苦耐劳的精神,而是……
“呼”地一阵冷风过,刀光转瞬即逝,半片铁红衣袖飘然落地。
某小兵光着右臂懵了半天才啊呀一声躲出去老远,于心底泪流满面。他不过是好心想要帮忙扶一下那个捂着腰不时狂咳的老人家嘛,这丫头干嘛凶成那样啊……
叶阳恭成看着万分憋屈的士兵人数不断增加,古井不波的脸再度出现抽搐迹象,头上白发又多了几根。郁闷之后,照例安抚士兵,委婉警告,然后继续与凝宝保持安全距离并排前行。
没办法,这闺女在豹场里不知受了多大刺激,一瘸一拐路都走不稳当了还不肯让人帮忙。背上背了个大男人,右手时不时伸出去搀一把旁边的老人家,左手却紧握着雪岭刀,谁敢越过两丈界线去帮忙,她翻手就是一刀,连她的徒弟和她的护卫都拿她没办法。
叶阳恭成自然是劝过她步行太慢,耽搁了治疗对她背着的那个小子不好,可她听不进去也就罢了,还冷冰冰一记眼风横过来,继而闷头加快步伐,像是在说:你看,我哪里慢了?
简直是头倔驴子,倔得让人头疼!
看着凝宝摇摇晃晃却还要逞能,郁闷的不止是她那好徒儿宗政乐平,她那自己找上门来的好朋友叶阳丽婷更是气得直跺脚,一路上不晓得咕哝了多少回“莫名其妙”。
但莫名其妙归莫名其妙,还是没人肯出声指责她。
乐平、钟明、叶阳丽婷、西津王……一串儿全跟在后头唉声叹气。瞧着那瘦小的人儿步履蹒跚,被压得随时会倒下一般,西津王都面露不忍了,却仍是没人去挑战那两丈的极限。
都在忍不住怀疑凝宝的神智是否还清醒,都在忍不住回想叶阳恭成带兵破门而入之前豹场内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或许正是因为他们看得太清楚,从头至尾没有错过什么,才不肯也不晓得该对她说什么。
而瑞明打从喜字军团出现在豹场中起,眉间忧色就未曾褪去过。
说实话,他不是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发生这样的事,但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般突然,这般让人措手不及。
此刻凝宝必是满心怨怒,可那并不是如桂大姐想象中般凝宝面临艰难抉择后的结果,而是……
瑞明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想要撩开被风吹乱的头发。凝宝却飞快地撤回搀扶北宣王的右手,反手将刚直起身子来的瑞明用力按回她背上。
“你伤得不轻,不要乱动。”嗓音嘶哑犹如被沙砾打磨过一般,语气却不容违抗。
又来了……瑞明皱了皱眉,暗暗恼火。他伤的是右臂又不是腿,他躲开了要害也没流多少血,她却死活不肯让他下来自己走。要仅仅是她担心过甚保护过度他也不想计较了,可她那根本是在跟他赌气嘛!
真是的!难道不用杀九喜它们就能解决问题不好吗?他不想让她以后回忆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伤心懊悔有错吗?为什么她总是这么武断,总是认为自己的判断不会有错,总是那么……那么不愿接受别人帮助呢?
那时候,铁门开启,九喜它们出现在场中,皆是双目赤红,口角不断有白沫溢出,一看就知道是被喂过蒙蔽神智催发狂性的药物。
但是不管它们被喂食了何种药物,变得有多厉害多疯狂,凝宝要想放倒它们而不伤及它们的性命不说是易如反掌,也不会是件困难的事。
麻烦的是,桂大姐叫出七爷名讳的刹那,凝宝就已乱了心神。面对喜字军团疯狂的进攻,她心不在焉,不战反退,只顾仰着头四处张望,企图从看台上那寥寥无几的人中找到七爷的身影。
临战分心乃是大忌,她不觉得她以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迎战有什么问题,他却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熟知她的脾性,虽然她从来没有很傲气地说过她至今未逢敌手一类的话,虽然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发觉,但自他认识她以来,她的的确确没有将任何对手放在眼里过。
不可否认,她天生怪力,后天又因着连续六年日夜佩戴重达三百多斤的锁龙箍令得她的力气和耐力都大幅度增长。卸去锁龙箍之后,她的轻功和速度都叫人咂舌,而她基本功扎实,又肯下苦工,就算不学刀法,她依旧能将雪岭刀耍得比任何人都要好。再加上她长年服食增长内力的天香丸,又因缘巧合得了朱玉果和蛇丹,年仅二十岁,内力便深厚到很多练了一辈子武的老江湖都望尘莫及……
是的,如果单论战斗的实力,那么他敢说这天下真是没什么人能及得上她。她有的是自信的资本,可是……当时她那种举动所表现出来的,已经不是自信,而是目空一切的自傲了!
她不觉得喜字军团能威胁到她,她觉得她就算分心也能两边兼顾两全其美。她根本不听他的警告,反把这视作他需要保护的讯号,将他挡在身后,霸道地阻止他出手。当她嫌喜字军团频频进攻妨碍了她从选定的三个目标中找出七爷的“大计”时,她便“略施薄惩”,让它们身上多几道血口。
她一点都没想过这只会激怒那三只已失常性的大家伙,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看台上,仿佛那时候没有什么比找出七爷更为重要,更值得她花心思……
可笑乐平和花之云他们不明就里,还当做是她念着旧情不忍下手,拼命鼓噪催促她动手。那一刻,大约除了他清楚地知道她目光投向之处是花之云身旁那个被带帽披风遮住大半张脸的男人之外,再没人发觉她拖延战局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她认定那人是七爷,轻重缓急全丢到脑后。她护着他逼退九喜往那边看台下移动,狂怒中的七喜八喜将耿家父子当成迁怒对象也不能让她停下脚步。
她只专注于自己要做的事,全不理会旁人的心情。她那些往日在别人看来是优点的品性,在这一场战斗中突然放大变形……
优点的极致,便是缺点。
她性格里那些让她筋疲力尽也让她身边的人筋疲力尽的问题,在那一刻,毫无掩饰,全数暴露在瑞明面前。她却浑然不觉,甚至没有发现瑞明的隐忍和迁就。
他尚未忘记她之前是如何振振有辞地说七爷让他身陷险境就是不对,可当她认定花之云身旁的那个男人是七爷的时候,她是那般急切地想要靠近,面露喜色,目光狂热,看起来、看起来……
简直就像是一条终于见到了主人的狗!
那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他将七爷视作情敌的想法有多可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她这样一个人,为什么看别人时皆是以一种强者对待弱者的俯瞰姿态,而对那个男人就是仰望?!
委曲求全看清楚的却是这样的事实,不能不叫人寒心。
所以他不是慌神,他只是失去耐心。他想快些结束这场无意义的战斗,他想快些找出对策让她正视自己,他……悄悄离开她的保护,诱引九喜进攻,准备打折它的前腿让它暂时失去战斗力。
他的计算无误,事情进行得很顺利,眼看就要成功。
她却忽然发现他的“危险举动”,出声示警,一个旋身飞踢正中七喜软肋,力道之大,生生将那头三四百斤重的黑熊踢得横飞出去,带翻八喜,撞上石壁!
紧跟着她就一阵风似的卷过来将他往身后一扯,雪岭刀随腕一翻,刀背便重重砸上九喜的鼻子。
可他还来不及欢喜她心中到底是有他的一席之地,她便已回头去看花之云身旁那个一惊之下猛然站起来的男人。
动作过大,披风的软帽滑下,不是她想象中的那张脸,却是她所厌恶不想再见到的那个人,她愣住。
九喜吃痛却未曾退后,见她怔忡,趁机一口照她脖颈咬来!
她兀自发呆,全无防备。他心急如焚,一把将她推开,却无可避免地将右肩送到了九喜的利齿之下……
瑞明回头看看远处那座如蛰伏怪兽的豹场,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子。
尖锐的兽牙撕裂皮肉的感觉似乎还残留在肩头,手指微微一动便引来无法想象的痛苦,似乎在向他证明他被九喜咬住肩头,拖倒拽出几丈远,几乎命丧豹场并非是梦一场。
旁边的陌生老者又开始咳嗽,却苦于右手正捂着直不起来的腰,左臂又被凝宝搀着,实在腾不出手去掩口,只得将脸别到一边,咳也咳得压抑无比。
“病成这样还逞什么能呢……”凝宝小声嘀咕着,将那老者往身边拽拽,俨然一副保护者的神气。
若是不知道这老人家的腰是怎么伤到的,瑞明估计还会觉得好笑。可从那个始作俑者口中听到这样的抱怨,他真是一点都笑不出来。
彼时九喜咬住了他的右肩,凝宝约摸是没想到自己在旁边还能出这样的事,一脸震惊半天反应不过来,眼睁睁看着九喜将他拖离她身边,足有七八丈远。
他虽是被惊骇和剧痛同时袭击,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他不可能等着她回过神来救他,他得自救,自救兼继续刚才只差一点就能成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