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公子驯化论
车厢内忽然安静下来。
叶阳丽婷那句不是辩白的辩白换来的只有瑞明沉默的审视。温柔的笑容刹那间从他脸上消失,他的目光尖锐且冷厉,令得叶阳丽婷又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然而这一次,纵是害怕她也不肯退缩,执拗地直视他的双眼,贝齿将下唇咬破了都没发觉。
这样无声的对抗持续了不知多久,瑞明蓦地哂笑一声,移开了视线,自言自语般轻声道:“是啊,若是你爹到西津之前你没让你那几个‘忠心’的婢女‘失踪’,只怕你现在也不能站在这儿跟我说话了。”
叶阳丽婷呼吸一滞,难以置信地瞪着瑞明,如同看见了这世上最可怕的怪物,惊疑和恐惧令得表情几近扭曲:“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瑞明像是没听见,淡淡一瞥她,嘴角微弯带出几许讥诮:“知道我为什么会容许你接近阿宝吗?”
他竖了三个手指,慢悠悠地道:“一、你不是个会对你爹言听计从逆来顺受的蠢材;二、阿宝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三番四次原谅你;三、她想要过平常人的生活,那么,一个同她意气相投不论何时都会站在她这边的闺中好友就是必须的……阿蛮,你明白了吗?”
“叶阳大小姐”又变回了“阿蛮”,那种咄咄逼人的尖锐也随之消散殆尽,叶阳丽婷怎还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凝宝需要她,所以他可以放过她,他可以既往不咎,而且不会在凝宝面前揭穿她,只要她继续将凝宝印象里的那个她完美的维持下去,不做任何会让凝宝受伤或伤心的事……
心中的恐惧依旧无法遏制,可突然间,叶阳丽婷很羡慕凝宝,真的很羡慕。
她怔怔地看着榻上的男子,复杂的情绪在胸中交缠扭结,多少话涌到嘴边,出口的却只有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可以那样子倾心尽力地对一个人好?为什么不惜一切也只是为了让那个人高兴?为什么……
“她救了我。”瑞明垂眸微笑,笑容依旧温柔,却与先前那种浮于表面令人心惊胆战的温柔不同,怜爱疼惜,发自内心,连周遭的空气似乎也因此而变得柔和起来,“其实只是一桩生意而已,可她还是拼了命的救我,让我活得像个人,而不是一个只会躲在黑暗里怨恨的鬼。”
他淡淡瞟叶阳丽婷一眼,又笑:“难道你不也是被她从黑暗里拉回来的吗?”
叶阳丽婷愣住。是啊,她不也是这样吗?从只懂得自暴自弃以烂为烂到学会争取、学会反抗、学会试着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所有的改变,只因为凝宝的出现。
而她这段时间以来也同样是满脑子只想着怎么让凝宝安心、让凝宝开心、让凝宝什么都来不及发现就结束那些潜伏在她周遭的危险……会问出那样的话来,是她糊涂了。
叶阳丽婷松开了紧攥的拳头,长出了口气。
“她在乎你,那你就不是无药可救的人……我相信这一点。”瑞明清朗柔和的声音悠悠飘过来,少了冷漠,便多出几分蛊惑的味道,“她那个人么,总是这样的。未见你时,她可以把你当做一项任务,可一旦见了面,她就没办法再那么想了。”
手心里全是汗,额上也是,背上也是,叶阳丽婷却忍不住笑了:“嗯,不是任务、不是废物、不是累赘,也不是叶阳大人的女儿,她把我当做一个真正的人,有血有肉的人。我……很感激她。”
其实何止是感激,更是崇拜、羡慕、喜欢,甚至于……迷恋。
迷恋着那个女子掌心的温度,迷恋着那个女子并不温柔的安慰,迷恋着……那个女子破开一切障碍冲向前方的勇气!
或许是清楚地意识到危险已经远离,又或许是因着想起了那些往事,叶阳丽婷竟然忘记了前一刻的惊惧惶惑,也忘了那些让她惊惧惶惑的原因。看着榻上那个已敛尽锋芒的男人,想象着凝宝与他之间的故事,她忽然有种冲动想要把自己的故事说给他听,那段她一直以来都舍不得同别人分享的……唔,谈不上美好的美好回忆吧。
“你知道我和凝宝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吗?”她没有问他要不要听就自顾自地开了口,“十八岁的大姑娘穿着身男人的衣服,左手拎着酒坛,右手捏着骰子,一只脚踏在条凳上,跟一堆乌七八糟的男人吆五喝六大声说笑。那时候我已经在赌坊里待了整整两天两夜了,酒喝得整个脑子都木了,带去的五千两银票和珠玉首饰全输光了,可我还在喝,还在赌,一手骰子一百两,除了庄家敢同我熬,旁的人全撤手改看热闹了。赌坊老板跟我是老相识了,晓得我赖账了我爹也没那个脸皮赖账,放放心心让我赊着等我尽兴要走了再签借据……”
叶阳丽婷想起当时赌坊老板照例殷勤地送上烧鹅黄酒想要留她这冤大头更久,不由得苦笑:“说起来也真是倒霉到家,那几天我事事不顺,刚把上门提亲的媒婆打跑,我爹又……往日我赌得小,输得也有限,攒来攒去才会显得多。惟那次我一气之下,我、我……我把母亲留给我的玫瑰香玉朱雀佩也输给人家了,怎肯就这么走掉?可惜时运不济就是时运不济,那天庄家没出老千我亦输个不住,到我快撑不下去的时候,除了我原本带去的,已是又欠了人家七千四百两银子……”
她偷觑一眼目瞪口呆的瑞明,不好意思地抓耳朵:“吓到了?我那时候也不知怎么回事,心里知道这样下去欠得会更多,说不定还会惹怒我爹,可我就是不甘心,就是不信邪……眨眼工夫,七千四百两就变成了八千九百两。”
瑞明似乎也忘记了先前的事,摇头叹道:“你简直是疯了!你既是与老板相熟,同他打个商量先把你的玉佩拿回来,回头再拿银子去赎就得了,难道一定要是赢回来的你才舒服?”
他嘴里说着话,右手却悄悄将先前丢在身旁的那本书拿过来翻开。叶阳丽婷没有留意到他的小动作,窘迫地别开脸,小声嘀咕道:“那时候我就是想赢,我能有什么办法啊?”
她定定神正要接着往下说,却听瑞明轻笑一声,道:“看来那次你爹确是逼你逼得狠了……他要你做什么?进宫还是嫁给西津世子?”
“是嫁给夏侯荣殊那个死胖子啊。”叶阳丽婷下意识地回道。说完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她答的又是什么,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里,慌忙捂住嘴巴瞪大眼睛看着他。
瑞明只当没有看见她的举动,睫羽微垂挡住眼中荡起的笑意,淡道:“这么说,你爹早是瞅准了东明王这个位置,没有闵尚书那茬事,他也是铁了心要拿西津王做踏脚石了呀……呵,难怪你会气到跑去赌坊散银子了。你真要嫁了,等西津王事败被削王抄家,就算你爹有法子将你捞出来,叶阳这个姓你亦是用不得了。”
叶阳丽婷眼神古怪地瞪了他半天,忽然闷声低骂:“妖怪!”
瑞明不以为忤,反而得意地扬扬眉,仿佛那是赞美而非贬斥。正当叶阳丽婷想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他已轻描淡写地将话题转回去:“然后呢?又输给人家八千九百两银子了你还是不甘心?”
叶阳丽婷愣了一下,点点头却又摇摇头,鼓着嘴嘟哝道:“我是不甘心啊,我是还想继续啊,可偏就是那个时候,凝宝进来了。”
瘦瘦小小,穿着一身深蓝劲装,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胸前,掀帘跨过门槛便不再往前走,皱着眉头将浸在浓重呛鼻的烟气酒气里的一群人挨个看过来。视线与回过头来的叶阳丽婷对上,她就眯了眯眼睛:“叶阳大小姐?”
彼时叶阳丽婷是头也昏来眼也花,没看清楚来人是谁就应了,还摆摆手跟赶苍蝇一样:“要收债就去府里找我爹,别来烦我。”
凝宝却像是没听见,走上前来抱拳道:“叶阳大小姐,叶阳大人正在府中等候,请你即刻随我回府。”
叶阳丽婷冷笑一声,仰头灌了口酒,手里的骰子又扔到面前的大海碗里,还冲庄家高声道:“不信我这把大不过你!”
这种事赌坊中人见得多了,叶阳丽婷不当回事,他们也就不把那个瞧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劲装少女放在眼里,有几个闲极无聊的还不让赌坊伙计把人赶走,围上去七嘴八舌地调笑。
凝宝不动不躲不语,连窘色也无半分,直挺挺地立在叶阳丽婷身旁。就在碗里的骰子就要停止转动的刹那,她突然一拳砸下!
轰隆一声之后尘灰乱飞,叶阳丽婷惊得朝后仰倒,连人带凳子摔在地上,残酒弄得前襟都湿了大半。凝宝却是看都没看她一眼,松开拳头,望着对面张大了嘴盯着地上那堆破烂的庄家问道:“她赢了还是输了?”顿一下,又道:“从前不论,这一趟她赢的我会让她还给你们,她输的也劳烦你们还给她。”
混赌坊的开赌坊的谁听说过这种事?瞧见赌坊养的打手往这边围过来,赌徒们赶紧让出地方等着看好戏,个个嘻嘻哈哈嘲笑讥讽她,全然忘了她那一拳给他们带来的震撼。
然而,夜路走多了还是会碰到鬼的,阴沟里翻船也不只是谁的专利。
叶阳丽婷就那么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那个瘦小的女子乒乒乓乓把一众打手并赌徒挨个揍得满面开花又扔出门去。若不是掐一下那快要完全麻木的脸她还能感觉到一丝疼痛,她简直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了。
只用了盏茶工夫,赌坊里除了她和凝宝,就单剩下脱逃无门跪地求饶的老板了。
突然间显得异常宽敞的赌坊里,凝宝的声音沉沉响起,字字清晰,句句凌厉:“赌本就是害人之事,轻则叫人散财败家,重则让人子散妻离。你虽也是讨生活,但讨生活的路子那么多,你偏要开赌坊引人落泥坑,和残害百姓的江洋大盗有何区别?哼,今日事急,我无暇同你多说——她是输还是赢,你给句话,若有欺瞒耍诈之事,我今日便叫你血本无归!”
于是玫瑰香玉朱雀佩回来了,五千两银票并其他的珠宝首饰回来了,就连那两年她输掉的三万四千六百六十六两银子也变成一张借据回来了……
叶阳丽婷傻傻地张着嘴抱着那包失而复得的赌金被凝宝拉出门去的时候,赌坊老板还跟在后头泪流满面地以爹娘子孙的性命起誓再也不会放叶阳丽婷进他的赌坊了……
“再于是一个时辰不到,东明城所有赌坊的老板都晓得我家来了个视赌如仇的大煞星。后来我手痒瞅空偷溜出去,一家赌坊都不敢放我进门。我要是硬来,他们就会把全家人都叫出来给我跪下……”
叶阳丽婷现在回想起那情形来还是郁闷到忍不住挠屏风,而瑞明早是笑倒在榻上,拿胳膊硬压住嘴,双肩抖得好似筛糠。
气氛一时间轻松起来,叶阳丽婷瞅瞅榻上痛苦压制着笑声的男人,眼珠一转,笑着问他:“对了,姐夫,你是怎么发现有人翻过我姐的包袱的?她们几个做事一向谨慎,连我姐都没发现吧。”
瑞明像是放下了戒心,也笑着回答她:“那有什么难的?阿宝让我管账,银票在她包袱里,给包袱打结的人是我……你说包袱有没有被人动过我会不知道吗?”
原来是这里出了问题啊……“那也只能说明有外人动过包袱,你怎么能肯定就是我的婢女呢?”
“若你那时就晓得我对医术毒术都有所涉猎,想必你也不敢去动那个包袱吧……”瑞明拄着榻板慢慢坐起来,脸上仍是笑着,眼里却已无笑意,“落芳叶和华菱角任何一家药铺都能买到,和灵骨香合在一起磨成粉用水泡开就会变成一味毒。起初毒性轻,发作快却不易察觉,中者耳垂微红,不服解药的话,这红可以陪你整整两年……诶,阿蛮,你知道吗?这种古书上记载的毒真的很奇妙,沾肤既可渗入血脉中,遇血毒性才能慢慢发挥出来,拖得越久毒性越重,噬肺腑腐筋骨,让人两年后变成一团辨不出形状的血肉……”
看着脸色苍白重又露出惧意的叶阳丽婷,他不紧不慢地下榻打开美人柜,从凝宝的包袱里摸出个小纸包扔给叶阳丽婷,轻飘飘丢了句“兑水吞服”,又笑道:“阿宝的包袱里有几本关于我和我哥的驯教日志,我在每本的封皮内页上都抹了些……不过还好,你爹的耳垂没红,不然我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这解药,我可从没打算做第二份呢。”(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