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明从这间屋子的后窗翻出去,再跟着关志久从另一间屋子的后窗翻进去,当关志久轻轻拨开挡在窗户前的黑布帘时,明亮灯光骤然刺入瑞明的眼帘。
他不自在地眯缝起眼睛拿手挡着别过脸去,待得眼睛适应了那光亮才转过头来扫视屋内。
只见红木拔步床前搁了张四方小桌,桌上放着一盏金蟒绕柱琉璃灯,灯旁搁着四摞厚厚的册子,还有一方砚台、一盒膏状的朱砂、一壶茶、六个玲珑青瓷杯和两盘切得薄薄的雪片糕。
桌旁铺了四块三尺见方的雪白羊绒垫子,凝宝正坐在其中一块垫子上,面冲着窗户这边,低头翻看着一本册子,那个名叫罗涛的前护卫总领则跪坐在她右手边的那块羊绒垫子上,手里托着两支狼毫笔,见瑞明朝他看过来了,忙起身退后两步给他行了个礼,却并不出声,行过礼后便又回原位照样跪坐下来。
凭凝宝的耳力,该是早听见他进来了,可她连头也没有抬一下,翻得书页哗哗作响,那声音在这安静的小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隐隐透出种焦躁和恼怒。
真是的,这才多会儿没见呢,怎么就又弄成这样了?过年了还不老实,难怪年纪轻轻的就积劳成疾。瑞明暗暗叹气,过去在她左手边的垫子上坐下来,看她眉头紧拧神情凝重,便不去打扰她,随手从那堆册子里拿了一本来翻看。
关志久瞧着情形不对,又见罗涛挤眉弄眼地给他使眼色,冲罗涛轻轻点了点头,蹑手蹑脚地从桌旁绕过去,确认靠庭院那边的窗户前悬挂的用以挡光的黑布帘拢严实了,里间的门也关死了,这才回来在凝宝对面的垫子上跪坐好,随时准备听训。
然而凝宝一目十行地将那十七本册子看完,又拿了一本把瑞明手里的那本换来看了,这一个多时辰里一个字都没说,看完之后又足足沉默了近一刻钟,才长出了一口气,朝罗涛伸出手去:“红的。”
罗涛心底一震,握紧了手中的笔,半是哀求半是提醒地低低唤了声“大小姐”。
凝宝宛若未闻,继续伸着手,语气平平,却有种藏不住的戾气:“叫你拿红的那支给我。”
瑞明看那两支笔的笔头一支墨黑一支鲜红,再结合凝宝的态度和刚才他从那十七本册子里看到的东西,心里便明白了:她这是要用朱砂笔来勾出册子里那几个言行异常极为明显的人给予重惩,而那重惩很有可能会要了这些人的命。
凝宝不喜欢杀人,他也是。但如果这些人的存在确实会威胁到凝宝的性命,他并不介意让这些人从世上彻底消失。
他只当看不见罗涛向他投来的求救目光,自顾翻着拿在手上的书册,重点看那其中被凝宝用指甲在页脚掐出月牙痕迹的记录。听得凝宝再度开口命令罗涛将朱砂笔给她,语气已相当不善,他抬眼一瞥面露惶急的罗涛和关志久,淡道:“大过年的,你们不会非要逼得她发火才满意吧?”顿一下,又道:“有些事,轻重也需分一分。你们既然愿意跟着她,首先就得信任她……还是说,不管她做什么都得跟你们解释清楚,征得你们的同意才能去做呢?”
罗涛和关志久齐齐一愣,旋即对视一眼,罗涛便低头将蘸了朱砂的狼毫放到了凝宝手里。
凝宝微侧了脸冲瑞明笑了笑,神色有所缓和。她一手飞快地翻动着书页,一手执笔不时落下,找出她做过记号的那些个人名,或用红圈圈住,或直接一笔勾掉。
一册书一百五十页,十八册书共两千七百页,还是双面书写,里头所录的人名却不过三百四十三个。
这三百四十三人是北宣王府里除了护卫暗卫之外在账房处上了名簿有月钱拿的人,府里所有的管事、账房、仆从、婢女、厨子、画师和匠师尽在其中。这些人的姓名、年纪、身世、家境、喜好,入府后犯过什么错、受过什么赏,乃至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刻,某人说过什么出格的话在这些册子里都有记录。
这不是关志久带着他那仅有十二名成员的暗卫小队用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就能完成的工作,凝宝却是从进到这个房间,直至把那三百四十三个人名中的八十七个全部勾划出来之后,撂下笔,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才似笑非笑地问关志久:“这些册子你是从谁手里拿到的?”
关志久倒是没有撒谎将功劳据为已有的心思,听她问了便如实作答:“是顾金清顾老亲手交给属下的。”
他提到这个人的时候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露出些恭敬的意思。
“顾金清是哪一位?册子里有记录么?”
“没有记录。”关志久低声道,“这位顾老是打从王爷成了家主就一直跟着王爷的人,这府里属他资历最老。可不知道为什么,王爷对他客气是客气,却从没有重用过他,他到现在还在府里做门房,月钱和别的门房拿的一样……对了,大小姐今天应该见过他的,今天未时到子时是他当班。”
原来是那个老人家啊。凝宝眯了眯眼睛:“他怎么知道我要你做什么?他为什么会放心把这些册子交给你?他什么时候交给你的?他交给你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饶是关志久早有心理准备,还是不自在地抓了抓耳朵:“属下在账房支月钱的账簿上查到了他的名字,在大管家保管的人事录上却查不到他的来历,觉得他很可疑,就让人盯着他,没想到、没想到属下派去的人去了就不见回来,一连两个都是这样。属下心中不安,就亲自去察看,结果属下不但没有找到派去监视他的人,还被他引去栖风院后头的夹巷那边,差点死在他手里……”
“哦,看来这府里能人还真是不少呢。”凝宝笑了,“然后呢?然后他问你你为什么要盯着他,你就把事情全告诉他了?”
关志久心神一凛,头皮都麻了,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属下没说,真的,大小姐,属下什么都没说。”
怕凝宝不信,他忙把立起来直拢到下巴下面的衣领拉开给她看:“您看,大小姐,正是因为属下什么都不肯说,顾老才对属下下了重手。”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当时的情形说起来确是古怪得紧,顾老再使上几分劲,属下肯定就活不了了。可不知怎么的,顾老就突然松手了。属下还没喘匀气,他就笑着说什么‘这个家终于有人肯为老爷子想想了吗?’……大小姐,属下真的什么都没告诉顾老,就连属下听命于大小姐也不是属下说的,是顾老自个儿在那儿自言自语了一阵儿,完了就叫属下在夹巷里等他。约摸过了一刻钟这样,他就领着属下派去的那两个不成器的家伙抱着这堆册子过来了。顾老临走前也没说别的,就让属下转告您一句话。”
暗卫如实上报消息的习惯使然,他清清嗓子,压低声音,学着那龙钟老者的口气说道:“尊上若有差遣,使人在栖风院假山后的石头洞里搁上二两足金锞子一个,老夫便会寻机会前往锦芳苑叩见尊上。”
对“尊上”这个称呼凝宝倒不在意,反正过不了多久她就是夏侯家族的家主了,照规矩,今上见了她也得这么称呼她。只是,要让那老头子过来竟然还要给他一个二两的足金锞子,这就实在是……
凝宝嘀咕一声“老贪财鬼”,拍拍垫子,叫关志久:“来这里坐。”
关志久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慌不迭起身过来在她身旁跪坐好,将衣领扯得更开些,仰着头把脖子上那四个发乌的手指印亮出来。
凝宝转过身去面向他,伸出右手张开五指照着他脖子上的指印比划了一下,又起身走到他身后虚虚地比划了几下,沉吟数秒,敲敲他的后背:“跪直了。”
关志久一头雾水,却还是照她的话做了。
他动作刚停,凝宝忽然右膝一曲单腿跪下,膝头抵住他的左膝弯,半个身子的重量随之压到他的左小腿上。关志久不及呼痛,凝宝的左手已蓦地扣住了他的左手脉门,一下就将他的左手反扭到后背上,与此同时,右臂飞快地绕过他的脖颈,五指箕张扣住了他的喉咙!
罗涛吓了一跳,猛地站了起来,可他还没开口,便听得凝宝问道:“当时,他是先以暗器自后打你膝弯迫你跪下,再像现在这样制住你的,是不是?”
她右手的五个手指有四个恰按在那淤青的指痕上,关志久疼得直皱眉,却是一动也不敢动,高仰着头,吃力地答道:“正是。”
他话音方落,凝宝便松手站起来,回到原位坐下。关志久捂着喉咙别过脸去低声咳嗽,心中又是纳罕又是骇然:当时她又不在场,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顾金清是用什么手法制住他的?
凝宝等到他喘匀了气,招手让他靠近去,眯缝着眼睛仔细验看过他脖子上的那些指印,又挨个变换力道按了几下,看关志久的反应。
关志久猜想她这是在做最后的确认,咬牙忍着疼任她按,不多会儿额上就出了层毛毛汗。
好容易挨到凝宝停手,他刚松了口气,就听见凝宝说:“瑞明,你也来看看。”
关志久暗暗叫苦。这位大小姐是不是还是不信他没有出卖她,变着法折磨他呀?
可到底是也不敢在她面前耍脾气,咬咬牙,转向瑞明这边,又仰起头来把伤痕展示给瑞明看。
他不乐意,瑞明看得出来。不过他也清楚,若真只是那老门房顾金清下手重了在关志久的脖子上留下些淤青指痕,凝宝是绝不可能自己看过还要叫他再看的。
凝宝会做出这样反常的决定,十有八九是……瑞明让罗涛把灯拿过来,细细检查过关志久脖子上的伤,神情就不由得凝重起来。他略一思索,对关志久道了声“你且忍一忍”,就从随身锦囊里取出一个三寸长、食指粗细的小竹筒,从里头倒出几枚银针,捏起一枚轻轻扎进靠近关志久右耳垂的那枚指印,入肉不到半寸。
他将那根银针微微旋动了两下,拔出来凑到灯下,关志久与罗涛定睛一看,霍然变了脸色——
那根银针的针尖已然乌黑,可见关志久脖子上那些发乌的指痕并不单单是顾金清出手过重的结果。依此看来,若不是顾金清预先在手指上抹了毒,那就意味着那个看似寻常的老门房练了一门极为邪门的功夫!(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