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本打算丢下这句话就走。
纠结了一晚上,作出决定却只花了一秒钟。
管他谁欠谁呢,连夜离开北宣,尽快离开夏侯国,让夏侯楚狄的盘算落空,让暗世七大家的入世者们把视线全集中到他们父女二人的身上,让他们父女二人去为着这个残局头疼焦心去!
然而,他话音未落,那双手就蓦然攀上了他的肩,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凝宝毫不客气地一下按得坐回了太师椅上。
天生怪力加上后天的磨练,天香丸的巩固加上朱玉果和蛇丹的提升,外界不断给予她的压力加上她超乎寻常的毅力,当她愿意将这种用多次差点害死她的代价换来的实力真正展现出来的一瞬,七爷才震惊地发现,那天在演武场上,他倾尽全力方得以挽回的那几分颜面,凭仗的压根不是他的能力。
他们挖空心思也没有成功培养出一个合格的帝王,却在不经意间培养出了一个不可能有人与之抗衡的大杀器。
如果她想,她随时可以置他于死地。
震惊犹未消散,她的双手拇指又分别抵住了他的太阳穴。那一刹,他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可是……
她居然又开始给他按摩起太阳穴来!
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按揉了一阵太阳穴之后,手指上移开始按摩头部的各处穴位,娴熟的手法渐渐缓解了他的头痛,他却始终无法放松下来安心静享。
就在他终于受不了那种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指尖上的感觉,想要出声打破沉默的时候,她忽然开口:“你是不一样的,和他们都不一样。”
声音很低,语气很平静,七爷却敏锐地分辨出那种平静是竭力压抑着某种情绪的伪装。
“我以为就算我不说出来你心里也是清楚的,可现在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手指稍稍加重了力道,迫得他不能抬头不敢贸然起身。
“你还记得吗?我十五岁那年的及笄礼,你帮我梳头、绾发……你还记得当时我问你了什么,你又是如何回答我的吗?”
七爷没有留意到她已改口将“您”换做了“你”,只疑惑地皱眉。
她行及笄礼那么大的事他当然不会忘记,但当时全坊人都被他召回来参加,场面异常盛大也异常混乱,凝宝跟他说过什么,他又跟凝宝说过什么,他实在是记不清了。
他想问又拉不下脸来,暗忖这丫头喜欢自说自话,就算他不回答她应该也会自己说出答案来的,便干脆地选择沉默。
意外的是,凝宝这次没有如他所愿自说自话公布谜底,甚至没有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莫名其妙就来了一句:“抱歉。”
“嗯?”七爷一时按捺不住就接了嘴。
他只道凝宝是为了夏侯楚狄的事跟他道歉,又打定主意不管她说什么都不会动摇,一旦能够离开这间屋子他就立马奔西城门去,反正为了今天的布置夏侯临辉给过他一块随时可以出城的令牌,是以又用上了那种讥讽的口气:“你抱歉什么?是我亏欠了你们,你们又没有做错什么,何须言歉?”
凝宝没理他,解开发带让他的长发披散下来,手指在黑发中梭巡,找准穴位继续按揉,一面低声道:“我很抱歉我骗了你,我不是没有恨过你。”
七爷一怔,突然间心里就像是有根刺狠狠地扎进去了,疼得他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我一直都不想跟你说这个字眼,尤其在我听到薛长子那样说我之后。你看,一个跟我算不上很熟的人说那种话我都会觉得很难过,觉得忍受不了,如果我真的对你说出那样的话,我想,我会后悔的。但要是你觉得我不想追究过去的事是打算暗中报复你,你没有亲耳听见我说我恨你你就不能安心的话,你要我说多少遍都可以。”
心口传来的细微而尖锐的疼似乎让听力变得更加灵敏,她的声音分明低得像是随时会消失,他听在耳中却觉字字如雷炸响,震得他的耳朵也疼起来。
“我是恨过你,出师之后我不停地接单出远门,除了还债,除了想攒够钱有朝一日去找我爹娘安安生生过日子之外,就是为了不用整日面对你。”
“若是我闯了祸被禁闭绣花还好,若是每天都会见到你,我没把握能装傻装到底。要是有一天我装不下去了,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对你说出让我后悔一辈子的话,做出让我后悔一辈子的事来。”
“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傻,直到我和瑞明在一起,直到他教会了我很多你不会教我的东西,我才知道那个时候我为什么会焦躁为什么会恨你……不过一切都过去了,我已经不恨你了,真的。”
“不管你怎么看我怎么对我,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师父,是我重要的家人,哪怕我死了,我也绝不会真的对你拔刀。”
她以手指代梳理顺他的长发,于鬓旁挑出两束,用发带系做一束,然后轻轻地按了下他的肩膀,声音里带上了笑意,却是刻意又勉强:“在丰乐我第一次见到你,不是在坊里,是在镇外的小河旁。上元节的晚上放水灯,你就站在河对面的老槐树后,手里还提着一盏青色的莲花灯,那时候你的头发就是这样梳的……很好看,真的,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七爷彻底呆住了。
她干笑一声,拍拍他的肩膀,无论是语调还是语气一忽儿就变得与平时无甚两样,轻松得有些异常:“师父,您要气消了就回屋歇着吧,我就不给您添堵了——我去地牢看看,瑞明都去了两个时辰了还没回来呢。”
话音未落,人却已是到了门口,拉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惶急得像是在逃。
七爷一个人在屋里默默地坐了很久。
杨英飞来叩门,又在门外高声报告:“七爷,竹月阁那边派人来问您什么时辰能过去,若是您乏了不过去了,他们就不等您了。”
七爷这才想起来夏侯楚翔和流香被他撂在竹月阁的事,忙定定神,起身整理过衣袍,推门出去。
跟杨英飞擦肩而过的刹那,他脚步一顿,意味深长地道:“你很好。若是不愿一辈子做人家的护卫,来找我。”
杨英飞没吭声,待得他跨过门槛去了,方沉声道:“多谢七爷的美意,在下愿护大小姐一世,以偿再世为人之恩。”
七爷回头瞟他一眼,脸上终于有了笑色,低声说了句“她确实有慧眼识珠之能”,快步离去。
竹月阁那座两层小竹楼的二楼上,夏侯楚翔和流香已经呵欠连连,见他来了,流香没说什么,只强打精神坐直了身子,夏侯楚翔却揉着眼睛打趣他:“七爷您总算是回来了,您再不回来,我都要去请示父亲大人召集整个府里的家奴护卫把各处的净房搜一遍了。”
七爷难得地没有反唇相稽,过去开了一坛相思醉,让他去挨墙的矮几上拿了三个玉碗过来,一人倒上一碗,啥话都没说,坐下就自顾自地端起一碗喝起来。
夏侯楚翔瞧着情形不对,方才流香又跟他说七爷肯定是去锦芳苑找凝宝去了,寻思着是不是七爷跟凝宝为了夏侯楚狄的事发生了争执,七爷心里不痛快才会如此,便试探着问道:“怎么了,七爷?是不是那丫头又惹您生气了?”
七爷愣了一下,摇摇头,把十年陈酒当了水喝,涓滴不漏,声响都没发出半点,只瞧见他的喉结不断起伏,眨眼工夫,一碗酒就没了。
这一下不止是夏侯楚翔,流香也被吓到了,两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不该追根究底问出他喝闷酒的原因。
这时候他却开口了,未语先笑,一面提了酒坛往碗里倒酒,一面道:“我这个徒儿着实聪明,怕是我都不如她。她没出锦芳苑,单是我去提怀然之前她跟怀然说了几句话,居然就猜到这次的事是她爹娘的手笔了。”
夏侯楚翔没从这番话里找到会让七爷不快的内容,又不好直接问,便打个哈哈:“这不就是所谓的名师出高徒么?”
流香却用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七爷。须臾,她咬了咬牙,颇为豪气地将酒一饮而尽,空碗在矮几上一顿,乜斜着眼瞅着七爷:“你去了这么长时间,就从她嘴里套出这么点话来?她知道姐姐和姐夫打算用她来逼你就范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会儿瑞明八成还在地牢里给怀然治伤呢。”
“啊?”两个男人齐刷刷地瞪大了眼睛望着她。
她冷笑一声,抓过酒坛给自己添满酒。
看得出她心情很差,可在座的两个男人都不知道她今晚到底是为着什么那么大火气,也不敢贸然去惹这位习惯随身携带大批剧毒药物的“姑姑”,只能把疑问闷在肚子里,乖乖作洗耳恭听状。
流香端起酒碗又喝了两口。她酒量极好,就是容易上脸,一会儿的工夫便面染烟霞,眸生薄雾。
夏侯楚翔和七爷安静听讲的态度似乎让她消了些火气,声音也小了些:“她啊,怀然和夏侯梁月刚被送进牢房她就来了,我藏的地方极是隐蔽,今晚上被送进地牢关押的人又多,本来我是不可能被她发现的,可她、可她居然使诈把我唬出来了!”
“你说她把我唬出来也就罢了,我问她她来干嘛,她不想说可以不说啊,可她、可她居然一声不吭就动手,让我跟傻子一样在牢房中间的道儿上站了一刻多钟!”
哦啊,难怪她会气成这样了,敢情是被俘虏围观觉得丢脸丢大了……
夏侯楚翔和七爷对视一眼,顿悟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