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香单是想想她今晚在地牢对怀然做的事,就不寒而栗。
亲情不是石头,没人生来就逆来顺受喜欢把折磨当做爱护,白玉在墨里浸得太久也会洗不干净。
何况长年累月的滴水都能穿透巨石,她的爹娘在没有给她足够的爱之前就已开始着手消磨它,时至今日,只怕她对他们残存的那点亲情早是薄得连纸都不如。从前他们对她做的那些事也许还可以用被迫来解释,而今呢?如果凝宝执意为他们今日所做的一切问他们讨要一个理由,他们还能说他们是无辜受害被逼无奈吗?
凝宝对她的爷爷和叔叔们的宽容是建立在曾经拥有过的美好上,即使那美好少得可怜。
那么夏侯楚狄和夏侯纹锦呢?一个总是为着这样那样的事打她,一个则把传言当真,三番四次要杀了她……他们以为他们是凝宝的生身父母,不管他们对她做了什么,她最终都会选择原谅他们?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连流香都觉得那夫妻两个不是太高估自己对凝宝的影响力,就是已经疯了。
“我真的没想到姐姐和姐夫会这样……”流香喃喃。
夏侯楚翔略略收紧了箍住她腰肢的双臂:“你和七爷都错了,大哥不会害小鸽子,就算七爷不去京都,他也绝对不会像你们所想的那样对小鸽子不利。”
“什么意思?”流香愣了一下。
他沉默片刻,方轻声道:“他的大腿上有很多疤,用碎瓷片割的,从前他每打小鸽子一次,他就会躲着监视他的人在自己腿上割一道口子……”
他把额头抵在她的肩上,声音闷闷的:“那次他进京,最先见的人是我。他说他的计划未必能成功,但只要能让小鸽子活得自由,他就是粉身碎骨也要试一试。倘若他失败了,要我设法让小鸽子和七爷碰面,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让七爷把小鸽子带在身边,还有……”
流香听呆了,下意识地追问:“还有什么?”
“还有、还有……”夏侯楚翔犹豫了很久才凑到她耳边,用一种比蚊子叫也大不了多少的音量慢慢地说:“他让我从父亲大人这里入手,找出大嫂的所在,然后……杀了她。
————
位于北宣王府东北角的地牢里,过道顶上的长明灯连成一线,将地牢的每个角落笼罩在明亮得有些刺眼的白光里。
凝宝将手笼进广袖中,沿着那条曲折而宽阔的过道慢慢走向地牢深处。
两侧的牢房今夜“客”满,穿着夜行衣的“客人”们或站或坐或躺,无不带着一败涂地的颓然。
在凝宝进入他们的视野之前,还有人窃窃私语,当她的身影跃入眼帘,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将目光投注在她身上,眼神阴郁,不知是怨毒还是绝望。
凝宝视若无睹,脚步也不曾因而有过哪怕一秒的慌乱。
她的下巴微微扬起,腰杆挺得笔直,鲜艳的大红猩猩毡下露出一截月白的裙摆,行动间裙摆如涟漪漾开,月白缎面绣鞋的鞋面上,几滴干涸的血静静地伴在褐枝红梅旁,如烈风强掳去的花瓣。
许是那些由人命点就出的花瓣灼痛了“客人”们的眼睛,他们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那个款款前行的女子。
经过关押夏侯梁月的铁笼时,凝宝停下来,漠然地看着盘腿坐在角落那堆稻草上的夏侯梁月。
夏侯梁月闭着眼睛,脸绷得很紧,像是已入定,凝宝却清楚地从她的眼皮上看到底下眼球活动的轨迹。
“你不老实。”凝宝低声道,“你舍不得告诉我的事,我会去问夏侯珉善。他没死,不过要是他也学你这样,生不如死是必然的。”
夏侯梁月怵然一惊,睁开眼猛地站起来。可等她冲到那面铁栅前,凝宝离关押落魄帝王怀然的那个铁笼已经只有六七丈的距离了。
“大小姐!”夏侯梁月情急之下叫了一声。
凝宝停步,回头,冷冷一瞥,右手食指竖到唇前,唇角一弯,笑了:“嘘——睡不着也得睡,你得保重身体。”
夏侯梁月一愣,待回神,她已走远。
回想凝宝方才的表情和那句古怪的话,夏侯梁月登时冷汗涔涔说不出话来:这时候特意提醒她保重身体,不就是在告诉她,她把这位北宣“阎王”给惹火了,随时可能会被提进刑房受刑?
可是后悔似乎也来不及了,看凝宝的样子,压根就没打算再给她机会。
夏侯梁月呆呆地望着她在距此十五丈外的那个铁笼外停步,心知现在大叫大嚷求她回来,就算坦白,说不定也会惹恼她,只得回到那堆稻草上去盘腿坐了,闭眼不去理会斜对面那排牢房里朝她投来的诸多怨恨目光。
正当这个戴着人皮面具扮成别人活了十多年的女人深刻地认识到她所犯下的错误有多严重,默默地盘算着该如何挽回颓势的时候,由大块花岗岩组成的牢顶上突然发出沉闷的隆隆声。
声音在铁笼的两边同时出现,恰是她的前后方,她惊得睁眼抬头朝前方声源处看去,只见一道深黑的东西从花岗岩的缝隙间缓缓挤出来,转头看后面,亦是同样的情景。
那两道深黑起初狭窄如线,继而略阔如刀,一寸一寸地降下来,斩断她和斜对面那排牢房里的“客人”们的视线。最后,当它们精确地切进一样由大块花岗岩石板铺成的过道的缝隙间去的一刹,它们变成了墙,真正的铜墙铁壁,阻绝了来自外界的所有声响。
两面石墙与两面将地牢一分为三的铁壁将铁笼围在了正中央,形成了一个新的牢房。起、食、坐、卧,乃至于大小解都暴露在人前的羞辱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让夏侯梁月心慌的静谧,绝对的隔离。
被隔进这个新牢房的过道顶上的长明灯,从离牢房最远的那一盏开始,一盏跟着一盏地熄灭。
黑暗朝牢房里的人蔓延过来,就像涨潮,就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张着它的嘴渐渐逼近猎物。
夏侯梁月蓦然意识到她会陷入怎样的境地中,终于忍不住尖叫。
她以为她叫得很大声,足以穿过铁壁惊动地牢里的所有人,让凝宝清楚地接收到她的悔意。
然而事实上,铁壁另一边的那个铁笼里,不管是背靠铁栏杆站着的凝宝,还是蹲在一床铺在地上的厚褥子旁给怀然清理伤口的孟雪俊和瑞明,包括口不能言但神智清醒的怀然,都没有听到铁壁那边有任何声响传过来。
孟雪俊甚至笑着说:“这机关不错,就是不怎么方便——一会儿我们不是还得从那边出去?”
凝宝靠着铁栏杆,双手挡在后腰与栏杆之间,眼帘微垂,目光粘着瑞明的背影,口气懒洋洋的:“要是非得从同一个地方进来出去,我放它下来做什么?”
孟雪俊碰了钉子也不恼,还笑问:“谁想出来的这是?真够别出心裁的。”
“我爹……当年能跑能跳可除了设计机关兵刃就没事可做的‘明月公子’。”
孟雪俊一哽,不敢问了,更用力地让怀然的嘴继续保持大张的态势,方便瑞明用一端裹了棉花的小木棍擦拭怀然嘴里的血,用力到瑞明都有点看不下去了,低声提醒他:“表哥,你再使劲,他的下巴就要脱臼了。”
啊呀呀,好亲热的称呼。凝宝百无聊赖地想,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热的,她怎么不知道呀?
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想要逃避什么的迫切,她把视线从瑞明的身上移开,移到仰面朝天躺着,眼睛却斜朝她这边的怀然脸上。
嘴巴被掰得那么开,半边脸青肿紫胀狰狞如鬼,那么狼狈可笑的模样,他完好无损的另外半边脸上却因眼角弯出的浅浅弧度,看起来像是在笑。
他在笑什么?凝宝跟他的目光对上,安静地跟他僵持着。有什么好笑的呢?她做了什么值得他高兴的事吗?还是说他以为他挨打是因为他说的话成功激怒了她?
凝宝嘲讽地扬了扬嘴角。
【你太高估你的影响力了,表哥,至少,对我来说,你比路边的一只蝼蛄还不如,我连取你的性命都没兴趣。】
她确信自己用眼神和表情把这一意思表达得淋漓尽致,也确信怀然准确无误地收到了她想传达给他的讯息,不然他不会在目光微凝之后,那种滑稽的还想要笑的表情就彻底从他脸上消失了。
他眼神阴沉地盯着她,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拿目光在她脸上剜出洞来,让他的样子比起之前更为可笑,让她觉得心里顿时舒坦多了,舒坦到她忍不住轻声发笑,惹得孟雪俊和瑞明都回过头来看她。
“我没疯,不用这么看着我。”凝宝抢在他们开口询问之前说,笑眯眯的,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而她发笑的原因只是想起了一些可笑的事。
事实上,她这时候也真还是想起了一些可笑的事,譬如先前夏侯珉善一副老神在在吃定她的样子,结果潜入东厢的人还不到潜入西厢的二分之一,她赢得比当初躲过七爷养的那群富铭獒的追咬更容易;譬如先前夏侯梁月一副忠心护主的架势,结果不惜中毒也要把怀然留在那间被毒香浸染完全的屋里,她没费手脚就得以在这个她十多年都没再进来过的地牢里,看昔日高高在上的帝王死狗一样瘫在地上苟延残喘。
真的很可笑,可笑得她都忍不住要想……这是不是就是她那位惊采绝艳爱打人的爹爹想送她的压岁礼?
凝宝无声地笑弯了眼,笑意却染不进眼里。
后腰火辣辣的疼,稍动一下,腰椎骨也疼起来,钻心地疼。
但是还不够啊,还不够疼。
这一点疼痛只能暂时让她不去想这一夜的残酷意味着什么,根本压不住藏在她心里的那头怪物,那头张牙舞爪叫嚣着想将她重新拉回黑暗里去的怪物……
舍弃,这是那头怪物的名字。
它有两张脸,一张属于她的爹爹,一张属于她的娘亲。
时隔八年零七个月,在她以为下一次的一家团聚,她可以冷静地理智地扮演好一个乖女儿的角色时,他们再度把那头沉睡的怪物唤醒了。
这,真的可笑至极!(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