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算如此,七爷对凝宝有愧,决然不会轻易为了她的爹娘的事对她动手,除非是她自个儿找打,故意激怒七爷。
宁愿自己受伤也要保护她所在乎的人,这种事确实是她会做又做得出来的。
“还有什么疑问吗?”瑞明笑笑地问她。
凝宝不知道该说有还是没有。说有,这个问题瑞明回答得那么清楚,她好意思装傻吗?说没有,刚才那一巴掌带着小惩大诫的味道,他分明是发现什么了,指不定就等着她说没有,他就要追问这件事了。
她的脸皮不算薄,可那样的事情怎么好告诉他?很快就要满二十一岁的大姑娘被当成黄毛孩子打……真头疼!
凝宝犹豫了很久,还是老老实实地说:“没了。”
大不了来个抵死不认,她就不信他敢撩开她的裙子看!
她盯着瑞明,暗暗握紧了拳头,随时准备逃跑。
一颗心正七上八下,却见瑞明从怀里拿出本小册子放在桌上:“睡不着的话就看看这个要怎么改吧,省得浪费了。”
灯光下,册子封面上的“驯教计划”四个字格外显眼。
凝宝一愣,猜不透他的心思,愈发紧张。莫不是他真打算要撩开她的裙子瞧瞧,所以才想以此引开她的注意力?不然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提起这件事呢?不单风牛马不相及,更是不合时宜。
她惊疑不定地望着瑞明,警惕又惶然,蜜色的脸庞上染了淡淡红晕,柔黄的灯光给绯红的唇瓣打了浅浅珠光,叫瑞明看得心里一荡。
但更多的是好笑。
她在别人面前明明那么精明,谎话编得再圆她也能从中找到蛛丝马迹抓住重点,偏是到了他面前,他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转移她的注意力……这样挺好,这样的特别他很喜欢。
瑞明强忍笑意离座起身,清楚地看见她不自觉地朝后瑟缩了一下,紧张地瞪大了眼睛。
那一刹,他险些破功。
这家伙怎么能那么可爱呢?几个时辰前还手刃数人,把七爷派来给他使唤的鬼卫姐妹花都给吓得打哆嗦,这会儿竟然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就一副随时会逃跑的胆怯样儿,桃花眼都瞪得圆溜溜快赶上猫眼了。
瑞明绷住了,慢吞吞地绕过桌子走向门口:“我去让人把被褥抱过来,你将就下,今晚就在这屋歇吧。”
“啊?”凝宝以为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
“‘无孔不入’的药力非比寻常,东厢头里那五间屋子最近三四天都不能住人,我那屋你又不愿去,剩下的几间屋子今晚虽是空着,但到底是分给别人了,衣物什么的还在里头。你没认床的毛病,今晚就凑合着在这屋歇一宿,要换地方等天亮再说吧。”
他说着就出去了。
凝宝愣了半天,又疑惑地歪着头想了半天,等到瑞明指挥着杨英飞和罗涛把一乘软榻抬进了外间,她还是没猜出瑞明这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
软榻落地,杨英飞说了声“属下去打热水”就脚步匆匆地走了。
罗涛则抱了一床厚厚的被褥进来,不好行礼,冲望着门口发呆的凝宝扯扯嘴角,笑得很是勉强。
他把被褥放在床上,拿了两套衣服进来搁在床头柜上,又从外间提进来个暖笼,从里头取出一碟雪白软糕、一个青瓷炖盅和一个白底金花茶壶搁在桌上,金头乌木箸和白瓷勺架在小巧玲珑的山形瓷架上,看看犹在怔忡的凝宝,欲言又止,朝她略躬了躬身,离开的时候顺手放下了里间门上的暗紫金云纹织锦门帘。
片刻后,杨英飞送来一桶热水并两个红漆木盆,没进里间跟凝宝打招呼,也没跟瑞明说什么,拉上门就走了。
凝宝为着瑞明没有照例发难纠结得要命,哪有心情去理旁的事?见着门帘一动,瑞明端了个盛了热水的木盆走进来,登时又紧张得如临大敌,死死盯着他。
“我又不是老虎,你紧张什么?”瑞明又好气又好笑,把木盆放在榻前,蹲下卷起袖子,拍了拍榻沿:“坐过来。”
凝宝往后缩了缩,视线锁定他的手,很有点色厉内荏的味儿:“你要干嘛?”
瑞明乜斜了眼瞅她,又把袖子往上撸了撸:“你说我要干嘛?”
他该不会是打算帮她洗脚吧?她只是挨了打,又不是断了手!凝宝鼓鼓嘴,摆手像赶苍蝇:“你去洗你的,我自己来。”
一个两个都把她当小孩子……她都快二十一岁了,要不要这幺小看人啊?!
“行啊,那你自己来。”瑞明站起来,放下袖子就往床那边走,“我去帮你铺床。”
凝宝一愣,更是想不通了。他今儿不但允许她熬夜,不逼她把壶里的药喝光,现在又……他哪时候变得这么好讲话了?
必定有诈!
凝宝打定主意一发现情况不对就立马溜号,佯装放松了警惕,慢慢挪到榻边,把双脚浸入热水中,耳朵却竖得直直的,不放过丝毫声响。
奇怪的是,瑞明铺完床就出去了,还隔着门帘跟她说:“这门就不关了,你有事就叫醒我。”
多的一句都没有,洗过脚便除了外衣,拢被睡下了。
凝宝不敢大意,泡脚泡到水都快没热气了,这才擦干脚上的水套上布袜,鞋也不穿,就那么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把织锦门帘掀开些朝外看去。
两边墙角处摆着的三角白石台子上,独脚淡黄薄纱灯正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杨英飞和罗涛抬来的那乘软榻紧挨着隔开里间和外间的那面墙,瑞明侧躺着,脚冲着门这边,身上裹了床湖蓝缎面绣百鸟嬉春的被子,长发披散,呼吸沉匀,似乎已经进入了梦乡。
真的假的,这就算了,他不追究了?凝宝纳闷得紧,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总觉得没法安心。
她试探着低声唤他的名字,唤了两声不见他有反应,带着一头雾水蹑手蹑脚转回去。
一夜无眠,抓着那本小册子趴在榻上心不在焉地乱翻,好容易熬到天亮,瑞明没醒,她也因为胡思乱想一整晚把自己熬累了,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不好。
她一会儿梦见她坐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笑着打拍子,孟雪俊一身白衣坐在她对面执了碧玉笛吹奏,怀雅却依旧是少年模样,穿着沉闷的黑色红边大礼服,躲在不远处的大树后,整个人笼在阴影里,脸色苍白,目光沉郁;一会儿梦见一条红头舢板定定地停在河中央,她坐在上面大声哭泣。这边河岸上,她的爹爹戴着面具坐着轮椅,她的娘亲站在轮椅后,发散半边遮住眇目却遮不全脸上的可怖疤痕,那边河岸上,七爷提着盏青色的莲花灯,玉面白衣宛如画中仙。她的腰上系了腕粗铁链,铁链一头在她的爹爹手中,另一头则握在七爷手里,双方对峙,全不理会她的哭求,只顾着一点点收紧铁链,勒得她快要喘不过气;一会儿又梦见一轮孤月冷冷清清地挂在夜空里,她被高高的铁锈色宫墙围在其中,手里提着雪岭刀,刀尖滴血,周遭横七竖八好些尸体,那脸孔全是她所熟悉。而站在她身旁的那个面目模糊的老者,用种嘲笑的口气低声说:“你看,我就说你最像我,最适合毁了这夏侯国。”……
乱七八糟,匪夷所思,偏又真实得连所有人衣服边上的花纹都清清楚楚。她不信是真,偏又深陷其中,惊怖骇惧,心中空茫,不知所措。
正当那老者握住她执刀的手,将刀锋横向她的喉咙时,后腰上突然挨了重重一下,疼得她一激灵……醒了。
凝宝还没彻底清醒过来,便听见瑞明惊急的低斥:“你别乱拍,她腰上有伤!”
“呃……啊,抱歉抱歉!”叶阳丽婷的声音突然从她的旁边冒出来,窘迫里带了一丝惊慌,“我不知道她身上有伤,我看她很难受又总是醒不过来,就、就……”
凝宝缓过神来,循声偏头看去,叶阳丽婷已离了软榻,站在桌子前低着头绞手指。
她背对着侧窗挡住了光线,凝宝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单看她的举动就知道她现在有多局促。
“醒了?”一条冒着热气的手巾递到凝宝的眼前来,“起来擦把脸,让阿蛮给你敷药——你把她吓得不轻。”
“哦。”凝宝按着后腰爬起来。
眼睛酸涩,她抬手去揉,触手冰凉,一摸脸,才惊觉自己脸上都是眼泪。
她忙抓过那条拧干的热手巾往脸上一蒙,用力揉擦了几下,又接过叶阳丽婷小心翼翼递来的一杯温水喝下去,前一刻怦怦乱跳似要撞破胸膛冲出来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她没敢抬头看那两个人的表情,拿起搭在榻边的手巾再擦一回脸,把双手也仔细擦了一遍,声音出口,干涩嘶哑:“我做噩梦了,很可怕……我梦见我疯了,把你们都杀了。”
清楚地听见那两个人的呼吸同时停滞了一瞬,她苦笑,拿手狠狠抹了把脸,深吸口气,站起来:“你们先出去,我换身衣服……我背上全是汗。”
她头一回这么坦白的承认她的脆弱,直截了当,不加修饰。
瑞明却似乎并不惊讶:“嗯,阿蛮留下,让她帮你把药敷上。”
他把手巾扔进铜盆里端出去,顺手带上了里间的门。
叶阳丽婷关上窗户,把角落的屏风拉开,从床头柜上拿了套衣服,转身见凝宝又坐回了软榻上,双手拄着额头不知在想什么,大红猩猩毡软趴趴地贴在她背上,她弓着腰,愈发显得瘦小,像是随便一点重量就能将她压垮。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要负担起的是整个夏侯家的兴衰荣辱,而夏侯一族……是支撑夏侯国的脊梁。
厌恶纷争,却偏被纷争所扰,脱身不得,认命不甘,苦苦挣扎,尽力抗争。
叶阳丽婷鼻子一酸,捧着衣服站了半天才小声劝道:“姐,噩梦当不得真,你别胡思乱想。”
凝宝沉默,缓缓起身。
光线受到窗户上的棉纸的阻拦,一室昏暗。
然而,昏暗中,那瘦小的身影笔直如苍松,似乎没有什么能压得垮她。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说,“一切。”(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