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公子驯化论
夜幕彻底笼罩大地,家家户户都在门头上挂起盏艳艳的红灯笼,映得街道如浸在血海中。路上的行人就像是那血色里的鱼,全朝着响起锣鼓声的城西游去。
这般诡异的景象让凝宝满心不适,妖冶的红光刺得她眼睛一阵一阵地疼。要不是乐平一直解释说南斗的习俗就是这样,将文星出的第二夜,城里必办灯会,家家都要挂出红灯祈福讨吉利,她许会把一腔火撒在那些讨厌的灯笼上。
路人甲嘴里的福林街神仙公子是谁,凝宝不用想都知道。无端端冒出这种流言,生生把她塑造成霉星一个,想必坤煞花之名跟孟雪俊也脱不了关系。
凝宝咬得牙喀喀直响,白纱遮住了脸,却挡不住那冲天的怨气。
真不晓得她到底哪里得罪了他,每次都换着法子叫她不得安生!
自打七爷带着他和流香姐接手相思熏教坊的第二天,他就盯上了她。从此处处同她为难,不是挑衅就是使坏,被七爷罚了好几次,他还是乐此不疲,似乎惹毛她是件很有趣的事。
闵尚书的府邸、贵武苑大小姐的七宝琉璃簪……十次有八次,她受罚的原因都是他!
她被关在敏秋院绣花的时候,他还隔三岔五偷溜进来,给她说什么“只要你哭给我看,我就不烦你了”,说什么“四平八稳有意思吗?你就跟七爷养的狗一样叫我恶心”,非激得她翻脸动手,让七爷延长她的反省期,他才满意。
那个男人简直……简直就像条疯狗,咬住一个就不松口。如今又无缘无故造谣生事,是想逼得她在南斗待不下去么?
可恨至极!
乐平瞅着情形不对,忙来开解:“师父,不要生气了。没脑子的人不就喜欢嚼舌根夸大其辞么?你就当他们是个屁,放了就放了呗。”
凝宝不语,他又说些南斗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想转移她的注意力。直说得口干舌燥也不见效,他只得频频朝瑞明使眼色,要瑞明也来帮忙。
瑞明却一直不吭气,低着头慢吞吞地跟着他们,像在沉思着什么。
乐平无法了。他没凝宝那种自说自话滔滔不绝的功力,想想坤煞花的传言确实不是能让人一笑置之的,便闭紧嘴巴,等她自己消气。
南斗的祈福灯会素来都是以城西的神王庙为中心。过了正和街,转进落水巷,出现在眼前的便不再是一式一样的圆滚滚的红灯笼。
鲤鱼灯荷花灯兔子灯渐渐多起来,染作各色的棉纸让灯光变得色彩纷繁,不似先前满街红艳叫凝宝心生不安。
落水巷口还支了个大木架,离地一丈多高的横杠上,挂着六盏瑞云灯,两只栩栩如生的黑豹蹲踞云端,豹头微仰,望着中间那盏十六层花瓣叠垒的金色云翘灯。
乐平指着那架子灯笑道:“师父,我们南斗有个说法,只要过了豹门,神王便会把你当做南斗人。往后不管你走到哪儿,神王都会保佑你无病无灾事事顺。”
凝宝瞧得出他在变着法逗她开心,不忍拂他好意,微微一笑,扶正帏帽,从那灯架下走过去。
“这样就可以了吧?”她笑笑地回头,却见瑞明拉住了乐平,停在距灯架仅一臂之遥的地方。
“怎么了?”
“没什么,我饿了,让哥哥去买些糕饼来吃。”瑞明松开手,又轻轻推了乐平一下,“哥,快去快回,我们在神王庙那儿等你。”
乐平瞅瞅凝宝,笑得有些心虚:“师父,我……”
这样的把戏太不入流,两人配合毫无默契,能瞒得过谁?凝宝撩起半边白纱,瞥瑞明一眼,淡道:“真是你肚子饿要他去买糕饼,还是……他一个多月没能去抚仙阁,今晚拉我出来说是看灯会,其实想中途落跑去会佳人呢?”
乐平的脸唰地白了,低头看脚尖,不晓得该怎么解释。瑞明却没事人一样笑道:“你既清楚我哥的心思,早早放了他去便好,又何必非等到我们开口呢?”
“我只是想看看,你们会照直说,还是又想耍心眼骗我。”凝宝放下白纱挡住瑞明的视线,因着同病相怜对他生出的那种微妙感情快被磨光了,“实话实说对你们而言,是不是真的那么难?”
乐平不敢说话,瑞明却道:“说了,不知你会不会同意。如果你不同意,那我们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好小子!真要跟她杠到底?凝宝气得差点笑起来:“你们不说,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不会同意?一点小事都不能光明磊落,我往日教你们的都白教了?”
坊里有规定,驯教师不得因私怨牵扯无辜旁人。她带着乐平和瑞明,不好去找孟雪俊算账,本就火大得不得了。先前在成衣铺,瑞明分明不是这种样子,现在却火上浇油,被揭穿了还振振有辞,真正莫名其妙!
乐平见状不妙,来打圆场,却被瑞明当胸一推,差点摔倒。
“你喜欢光明磊落,我们也得喜欢?”瑞明冷哼一声,似乎很不耐烦,“你也会说是‘一点小事’了,一点小事你还说什么多干嘛?你就说让不让我哥去吧,别唠唠叨叨浪费时间。”
他们的僵持引来许多好奇目光,乐平怕给人认出来又连累凝宝被人叫做坤煞花,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一扯瑞明的袖子,轻声斥道:“别再说了,难得出来一趟,不要惹师父生气。”
凝宝眼神柔下来,未及开口,却听瑞明又冷笑道:“她生气又怎样?她又不是神王,什么时候都要人供着哄着……哥,你也是的,街上人那么多,你一口一个师父像什么话?难道要让全南斗的人都知道她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只是个花钱聘来的乡下驯教师么?”
这话说得实在不像样,比乐平曾经说过的那些难听话还要难听十倍。凝宝气得浑身打颤,却只能咬紧了牙隐忍。大街上那么多人,她是不可能对他动手的。就算不给南斗王面子,她也没有让人当街出丑的习惯。
她在忍耐,乐平却忍不住了。他蓦地揪住瑞明的衣襟,扯得瑞明一个趔趄,恶狠狠地道:“你发什么疯?信不信我揍你!”
兄弟和解以来,他第一次冲瑞明发脾气。凝宝在他心里,实则同神王没什么区别。别人费尽心机也做不到的事,她一来便迎刃而解。
不为表象所惑,不为困难所动摇,她坚定得像无法撼动的山。在她身边,便觉安心,似乎没有什么可以令他恐惧沮丧。甚至不用再把屋里塞得满满,不用再设陷阱防备,不用再钻床底,他也能安然入睡……所有的事都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为什么他的弟弟偏要在这种时候唱反调呢?
瑞明显然不信他会当街动手,左眉一扬,嘴角勾出丝讥诮:“她是你什么人?你要为了她打我?”
乐平一愣,待要再说,凝宝却不知何时到了身旁,轻轻一拍他的右手背,声音里竟是一丝怒气也无:“别闹。”
乐平下意识地松开手,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师父……”
凝宝不动声色地捉住瑞明的左手腕,淡道:“走吧,乐平,我们送你过去……我和瑞明逛完灯会,会在豹门这儿等你。子时差一刻,你不来我就去抚仙阁扛你回府,听见没?”
乐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可是师父……”
“怎么,要我扛你过去?”凝宝笑笑地逗他,右手暗暗加多一分力道,扣得瑞明呲牙咧嘴,不敢再挣扎。
抚仙阁距此不远。出了落水巷,往东过两个街口,转进风月巷,巷尾那家三层高楼紧挨着街,飞檐下挂了金铃,悬着排大红薄纱四角美人的就是了。
这一路三个人都沉默异常。瑞明几乎是被凝宝拖过去的,右手腕像要断掉般疼,他却咬牙不吱声,俊秀的脸上露出种近乎凶狠的倔强。
快到大门口,凝宝停住了脚,朝抚仙阁那边努努嘴,示意乐平自己过去。
乐平早是没了出门时的急切欢喜,看看她,又看看绷着脸的瑞明,犹豫得很。一个多月没见柳碧娘,他心里挂记得紧,但这样的情形,怎好让瑞明跟她单独相处,自己去快活?
他正想说不去了,凝宝却忽然道:“你的心上人就是上回同你打赌的那个花街姑娘?”
乐平一怔,不知为什么就有点脸热,点点头,又辩解般低声道:“碧娘虽身处青楼,但她绝不是那种贪慕虚荣的人。我不开心的时候,都是她在陪我。我去了别处耍玩,她宁肯挨老鸨子的打也不肯接客……师父,碧娘待我是真心的,我、我也很喜欢她。”
他的坦白换来的是凝宝的沉默。片刻之后,她才笑了笑:“等回到府里你再说给我听吧。”蓦然提高音量,冲着前方转角那边朗声道:“那就有劳诸位了!”
乐平尚未回神,楼上有人闻声开窗探头出来,瞧见光下那一袭艳丽的孔雀蓝,便惊呼道:“平大少?”
乐平抬头去看,认出来是柳碧娘身边的丫鬟,应了一声,再去看凝宝,她却已拽着瑞明走得没影了。
一个多月的相处,凝宝的脾气他不敢说全摸透了吧,五六分还是有的。在外头当着陌生人的面动手教训瑞明,她肯定不会做。怕就怕他那个不晓得犯了什么毛病的弟弟不懂收敛,还要继续惹她……
“平少爷,您怎么还站在下头呀?”柔柔的一声从三楼飘下来,带了些娇嗔的意思。
乐平的骨头立马酥了。他嘴里一迭声地应着,大步往里走。戌时都过了一半了,聚过这一回,不知道什么时候凝宝才会放他出来见柳碧娘……师父弟弟天天见,佳人难再得,还是抓紧时间的好!
他们兵分两路,护卫们却不敢分头行事。成玉请示过卫戍,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瞥眼凝宝消失的方向,眯了眯眼睛,声音依旧波澜不起:“我们的任务是保护平少爷,别的事同我们无关。”
幸而凝宝没心血来潮转回来看看跟来的护卫是哪几个,不然听见她的天赐良配这般冷淡,心怕是都要碎成沫沫了……
乐平不在,她又带了帷帽,被认出来的几率大大减小。瑞明长年不出府,上回出来一次,还是趴在凝宝背上扮痴撒赖,旁人哪里会把此刻被凝宝拽着的这个挺拔俊秀的少年同宗政家的傻二少联系在一起?
夏侯民风不可谓不开放,未成连理的年轻男女手拉手闲逛还是不多见的。于是得见这一幕的人都道是哪家的泼辣小娘子拖着相公来看灯,惹得路旁卖鸳鸯香囊连理红绳的小贩们的叫卖声一声高过一声。
瑞明手腕子疼得要命,被那些个“少爷少夫人过来看看”的招揽声弄得心烦之至,终于忍不住道:“你一直抓着我的手做什么?我自己会走!”
凝宝不说话,手上却松了些劲儿。拉着他一路逛过去,买了对香囊,买了两根红绳,买了祈姻缘的桃花枝并求平安的栀子花串,又买了一饼大盘香,末了还买了八个鸭油酥烧饼和半斤切成三角小块的饴糖(麦芽糖)。
大包小包扎成两串,瑞明不肯帮忙,她便一只手提着,一只手拽着他,依旧脚步轻快行走如飞,看得两旁路人直咂舌。
太多眼睛看着,瑞明不好撒泼耍赖也不好撕破脸皮大吼大叫,脸色堪与锅底媲美,被她直拉到神王庙里去。
到了拴签条的桃花树旁,凝宝放开他的手,把装烧饼饴糖的纸包从那一长串里挑出来塞给他。自己将其他几包都拆开来,左手捏着香囊红绳桃花枝,栀子花串往右臂上一挎,拿着盘香就要往前头香烟缭绕的大殿里走。
瑞明心里咯噔一下,无缘无故脸皮子就开始发烫,急急忙忙拉住她,又急急忙忙把头低下去,闷声道:“你要去干嘛?”
凝宝隔着白纱诧异地看他:“来这里,自然是拜神求姻缘啰。不然你以为我买那么多东西是要干嘛?”
好、好直白……从来没经历过告白这种事的少年仔惊呆了。红晕攀爬至耳根,他心慌得很,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心慌:“姻、姻缘?”
凝宝像是忘了先前的不愉快,坦然地解释给他听:“我今年二十岁了,好容易找到个和我定下的标准一丝不差的好男人,偏偏他却有点怕……咳,我和他老没单独相处促膝长谈的机会,这么拖下去,明年我又得上官媒司交罚款了。”
和她定下的标准一丝不差的好男人、有点怕她、老没单独相处促膝长谈的机会……她、她的标准是什么,他怎么从来没听她说过?原来她心里并没把他当小孩子看,还夸他是好男人……这个、这个,好像跟预定的计划不太一样啊。
少年的头压得更低,心跳得更欢,脸上像是着了火,嘴角却不自觉地弯了。
凝宝不察有异。二十岁的大姑娘,遇上良配想嫁人了很正常,她也没那种忸忸怩怩的习惯,有什么就说什么:“刚乐平不是说你们南斗的守护神王很灵验么?又说今天大吉,求什么都会顺利……你想想,买花枝盘香什么的总共才花了四十七文钱,要是我今年真的嫁出去了,明年就能省下四十两银子,多划算呀。”
划算……瑞明的眼角微微一抽,脸皮的热度却丝毫未减。
他以前装傻装得太成功,又因着吴妈妈的缘故,府里的婢女想攀高枝都不愿打他的主意,要不是南斗王的孙子,哪个女人肯拿正眼看他?就连偶尔的好意,那也是冲着他那位风流俊朗的哥哥去的。
没想到……没想到她不单能识破他的伪装,还弃了哥哥喜欢上他……不、不对!他这是在高兴什么啊?!
她年纪比他大,长得又黑又瘦又矮,动不动就挥拳头说教给他穿小鞋。天天不是蓝棉袄就是紫劲装,力气比牛还大,真是讨厌……
“差了几岁,应该不打紧吧。虽然我长得不好看,不过他也不像会在意这个的……”
心跳声大得可怕,瑞明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了,红着脸小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在意?”
凝宝一愣,难得地红了脸,轻声道:“因为我爹也是那样的啊。皮肤黝黑、高大健壮、阳刚气十足、武功好人又老实,不爱说话……”
她说一个形容词,瑞明的胸脯就挺高一些,还不住地对比:嗯,对的,他近来确是晒黑了。嗯,他是比她高许多,腹肌啥的也都齐全了。嗯,他本来就很有男子气概,瞎了眼的才会觉得乐平比他强。嗯,对的,他的武功……呃,不对!他什么时候武功好人又老实还不爱说话了?!
“你……”少年从心慌意乱中找回了理智,语气恶狠狠像要从她身上揪下一块肉来,“你这是在说谁?”
“卫戍卫总领嘛。”凝宝粲然一笑,毫不掩饰对天赐良配的欣赏,“男人么,要像他那样才能叫做男人。你看他……”
下文被飞过来的一大包烧饼打断,凝宝眼疾手快,丢下盘香花串一把抓住。
她眉头一皱,正要问他这是什么意思,瑞明却已趋前一步,重重一脚蹋得盘香花串粉身碎骨,眼神异常凶恶,像是恨不得一口把她给吞了:“少做白日梦了!你这种走到哪儿都惹人厌的女人,就算磕破头跪到膝盖烂掉,神王也不会保佑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