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王、李二人兴奋地说着这一年多来发生的趣事,有很多是宋君鸿想到想不到的,如:
当今天子登基后居然解除了《桃花扇》的书禁,听闻消息传出后购者如云,当初顶着风险向宋君鸿和刘羽买下这本书刊印权的书社老板已经赚的盆满钵尖啦;
李孟春名声鹊起,他的字现在一副便可卖到三、五十贯的高价啦;
约近一年前金兵来犯长沙,岳麓书院如何在鲁如惠的带领下英勇抵抗,从书院一直打到长沙城头,书院学子们事后提起这事来不管当时参加、没捞着参加的无不满面红光,着实是威风了一把啦;
鲁如惠走后,一向闲云业鹤四处游学的正牌山长张轼终于回到书院来主事啦;
朱熹先生应张山长之邀,常来书院开课,每次都轰动,来听课的人云集岳麓书院,挤的连个停马车的地方都找不着啦;
宋君鸿一句话不说,只是点着头听着王玉田和李孟春你一言、我一句淘淘不绝地讲着这些故事,瞧着他们脸上全是兴奋地表情,不禁心下平生一番感慨。
一会儿书僮把酒菜订了回来,几杯黄酒下肚,王玉田和李孟春便又缠着宋君鸿述说战场上的那些个故事,边说三人边喝着酒,都在兴头上,不知不觉就喝的多了,换了两桌菜,倒空了数坛酒,宋君鸿再也喝不动,倒头躺在了地上,而这里李孟春早已不用酒力,抢先醉倒在地。
把个书僮给瞧的傻了,半天才想起来要把两位公子们都扶到床榻上去,可怜他十二三岁的年纪人小力弱,纵想把两个人拖上床去却一个也拖不动,只能急的直跺脚。
急得连忙牵着王玉田的衣袖问道:“公子,这便又如何是好?”
王玉田也喝的极多,被摇过来也仍是醉意阑珊,一把推开他:“去,别管我们啦。”又指着宋君鸿和李孟春呵呵直笑,嘴里兀自在嘟囔着:“也好,也好!天当背来地当床,子烨、煦光,咱们学古人意,在这儿低足而眠啦。”
书僮极是无奈,自家公子是出身高官名门,一向注重举止礼仪,怎么今天如此醉酒失态,也不知明天醒后会不会怪罪自己?
看到书僮急切的样子,王玉田举着酒杯灌下一口酒,然后大着舌头挥手说道:“叫、叫你、你、你去,你、你就去,没、没关系的、的。”
书僮无奈摇了摇头,想来自己公子与李公子和宋公子一向交好,既然他们自己说无妨,那就无妨吧。
谁知一回头,便是“咣当”一声响,原来王玉田自己也醉的站立不稳跌坐在地,酒杯失手掉出去老远。
“子烨,煦光。”王玉田伸手推了推宋君鸿:“还醒着没?子烨好不容易才回趟书院,可不能这么就算完了,自当再狂饮三百杯。”
“好,好,三百杯。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倾......”李孟春被摇的神志迷糊,虽然借醉佯狂的接了一句,却连首《将进酒》都没背完,就彻底的睡了过去。
宋君鸿虽还有点意思,却没再搭话,是啊,真是好不容易才能回趟书院。他躺的地上,从窗口处仰望着高悬在天空中的月亮。岳麓山的月亮那么圆,那么圆,晃晃悠悠的,直不似在天上,反而似在水中一般。让今晚的这一切既似真实,又似朦胧。他就着这醉眼惺忪中晃悠的月亮,思绪也开始漫无边际的飞展开来。一会儿思索会什么会好不容易才能回趟书院;一会儿又似是忆起刚到书院报到时的意气风发;一会儿又似回忆起自己几人壮着胆子夜闯酒窖偷酒的旧状;一会儿又似见到了那个提着剑来书院看自己的娇俏面容......
呵,过往种种,一张张的容颜从眼前滑过,最拍,宋君鸿竟呆住了,只是看着窗外的月亮,无人注意,他眼角一缕潮湿缓缓滑了下来。
月亮啊,那么高,那么圆......
最后宋君鸿是何时睡着,怎么睡着了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了。他也不知道王玉田和李孟春最后都说了啥,只是觉得他们嘟嘟囔
囔地说了很多,他一句也听不懂,但他又似全都懂似的。
这一觉,他睡得特别塌实。
第二天,直到有人来王玉田屋中拜访,才把几个人从睡梦中搅扰醒来。
书僮一开始把来人挡在屋外,边扯起嗓子大声的喊道:“公子,胡公子来访了!”
一来喊了好几声后,宋君鸿和李孟春都被惊醒,急忙起身整理衣衫。王玉田却皱了皱眉,一翻身,侧躺一边把背朝着门口居然又继续睡了起来。
那名来访的胡公子见书僮通报多次不让自己进来,略有点不悦,便也不见外,推开书僮自己走了进来。
一进屋,倒瞅见睡在地上的王玉田,禁不住的张大了嘴巴,活像见到什么希奇景观一样。
宋君鸿和李孟春尴尬地朝这位胡公子行了个礼,也不知道什么好。
“这却是怎么了?”胡公子似是认识李孟春,便朝他探问道。
“昨天来了位好友,所以一时高兴便喝多了些。”李孟春无奈的答道。
说罢又赶紧推了推王玉田,可王玉田又是翻了一下身,继续睡觉,而且鼾声大振。
那名胡公子瞅着王玉田在地上四仰八叉的样子也觉的这场面有点尴尬,胡乱和李孟春搭了几句话,便告辞离开了。可奇怪的是王玉田就躺在地上睡觉,直到来人走后,他这才睁开一只眼朝门边瞅了瞅,确定对方真的走远了,才懒洋洋地从地上爬起。
宋君鸿有点好奇,堂堂的尚书公子让人看到床地而卧这副模样就已经够失礼的了,王玉田咋还这么随意的怠慢客人。可他也不知这人和王玉田什么关系,便朝早已和自己站起来的李孟春投去了个询问的目光。
“是来想和玉池联姻的。”李孟春笑着说道。
原来,随着王宝川高升户部尚书,王玉田的身价也直线上升。虽然他只是个庶出的儿子,但那也是尚书府的公子不是?再加上王玉田比起一般的王孙公子不同,虽是淘气了点却发奋好学,眼见的来年京城再次开榜取士时他高中进士大有希望,所以有很多人慕及王家户部尚书的高枝,便想着如何向其推销自己的亲戚子女,天天以各种名目邀王玉田过府相聚,实为相亲。还有的干脆登门直荐。
而这位胡公子,便是其中之一。他也算是岳麓书院的常客。
“屁的常客!”王玉田没好气的说道。原来,这位胡公子爱慕风雅,原想进书院求学读书,但奈何虚有其表,肚中着实只一片草包,而岳麓书院是出了名的清风高门,自然将之拒于其外。
但这胡公子也不愿回家,索性就在这潭州城住了下来。因传说其是高皇后家的一门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表亲,所以也有一些心思活泛的岳麓学子与其交游。
因在岳麓待的久了,便知晓了“曲涧六子”的名声,继而又听说了王玉田的家世,便也想着和王玉田联姻,将自己的一个妹妹说与王家为儿媳。
却不知别人可能听说了与高皇后家有点亲谊便对这胡公子高看两眼,但像王玉田这种高官显贵门户里出来的人,并不觉得在胡公子面前矮一头,再见他不学无术却又营营苟苟,心下不禁厌烦,总想躲了开去。只是不想开罪高家给父亲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否则早对那胡公子喝斥让其滚蛋了。
说罢,王玉田朝躲在门户缩头缩脑朝屋里瞅的小书僮招了招手:“再不滚进来侍侯,这个月不与你零食的钱了。”
小书僮这才打了热水进来。宋君鸿三人洗了洗脸,头脑便也跟着清醒了许多。
“子烨几时下山?不急的话咱们再找地方吃个晌午饭。”王玉田边抹脸边问道。
宋君鸿瞅了瞅外面的天色,叹气说道:“怕是马上就要走了。我下午还有点事情要处理下,顺便还要再抽出点时间向师长们告个别。”
于是,在王玉田和李孟春两人的陪同下,宋君鸿去拜侯了下曾教习过自己课业的几位夫子们。最后,来到了程会的屋里。
“程夫子,不肖学生来拜侯您啦。”宋君鸿边施着大礼,边却笑着说道。
他们在书院时,因为顽皮没少让程会惩罚,但几人却并不曾愤恨程会,顶多也只是有点畏于其的严苛罢了。至于现在宋君鸿离开了书院后,再看到程会却感觉多了一丝亲昵。
“嗯,我已经从鲁老和楠儿的信中知道了你这近一年半多年来的种种经历。虽从书院卒业,但你能继续为国出力,老夫仍感到很欣慰。”程会亦笑着把他扶了起来,一又道:“今后还望继续矢忠矢勇,保得百姓平安,仗扶社稷安危,如此,也不负了你此间多年所受的圣贤教诲。”
程会在近一年前的金兵来犯时脸上受流矢所伤,留下了个近两寸长的伤疤,既便是笑时蛮显得更是可怖。但宋君鸿却不在意,他是从战场上回来的人,什么样的伤口没见过?只是恭敬的听完程会的训导,又执了个弟子礼答是。
他没忘了把柳从楠的近况也向程会转述了一遍,反正有王宝川这个靠山在,柳从楠在户部就算不能飞黄腾达,也断不至于受了什么委屈。
程会放心的点了点头,又特地返回家中取了些东西让宋君鸿返回临安时捎给柳丛楠。
随后,宋君鸿才在程会和王玉田、李孟春的一再送别下,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岳麓书院。
这趟回岳麓书院的探访,虽然只有短短的一日,却是他这近两年来最开心最轻松的日子了。
这里没有了金戈铁马,没有了号角铮鸣,只有书声朗朗,挈友良师。宋君鸿在下山的途中微微叹了口气,他已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如果还能再有一个来世的话,或许,他终能做个一生琴鹤为侣、耕读度日的闲逸书生吧。
等到得城中,他就又将恢复成那个捧日军将领的宋君鸿了。最后回望了一眼已经掩映在山林间的岳麓书院,他漫声吟道:“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
这是岳武穆的诗作,现在山林静寂,无人知道这里有一个轻狂的少年在畅思,在感慨。只有山林间穿过的风知道他的漫吟了,看到了他抚剑而叹,然后扬鞭抽了下坐骑,策马在林间奔驰,衣袂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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