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虎骑着马,沿无定河岸边漫无目的地行走,举目望向对岸,对岸已经没有了烟火气,不知是家鸭还是野鸭在庄稼地里凫水,嬉闹得不亦乐乎。杨凌刚跟上来,眼看要过县界,终于感到安心,告诉说:“回去吧。看这水全成了泛区,又不能行舟,高显兵是来不了。回去告诉县令老爷一声,免得他提心吊胆。”两个人收勒缰绳,掉头往回走,一片庄荫如同云浮,那原先是个村子,坐落河沿,得水田肥,而今只剩半层,就像在水里浮着……房顶上落了一层黑鸦。
李虎喃喃地问:“哥。这水也没全淹没上去,这村里的人,会去哪呢?”
杨凌刚叹气说:“那谁知道?也许是去北平原吧。高显兵锋所指,正是北平原,北平原提防正严,会为他们开关敞城?官府上那些人,比高显人还恶,高显兵杀人掳掠,也不一定杀个精光,可这水一放,那是过野清。”
李虎想了一下说:“那这河堤能不能堵上?如果要是堵上,是不是日头晒些时日,地一干,人就能回来了呢?”
杨凌刚反问:“谁能堵呀。这水,它是小沟?”
他劝李虎说:“别多想了,不是咱们能堵得住的,那官府开的口子,去挡高显人的道路,你跑去堵水,官府能不捉你么?人说北边守霸郡的兵,快死绝也不投降,官府一拔河,他们心里绝望,就给投降了高显。你说说?自己淹自己,这念头怎生得出来的?这谁下的令,上天总有一天会收他走。”
李虎下马,赶到河边去,那河水尚未到泛滥之时,安安静静在眼前流淌,时而还会现出一条鱼,拨楞一下,再扎水里。
李虎反问:“我们能不能在上游修个水库,拦一道石闸?总有一天,这些田还是要种的。”
杨凌刚白了他一眼,低声说:“阿虎。那是咱们能修的吗?要修,得县老爷说修才行,就他风闻高显兵来,举家难逃的架势,你让他去修闸管水?你咋与他讲?人家幸庆这道水拦住高显兵。”
李虎双目蕴了泪光,自言自语说:“这些百姓真苦。天寒地冻,何处可去呀?”
他翻身上马,再次与杨凌刚走在一路。
两人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渐渐驰马如飞。
虽然可叹这水,李虎倒也有一丝的幸庆,倘若高显人真的杀到易县,自己会怎么办?带领乡亲们与高显人拼命?暴露身份,修书给龙琉姝阿妈?帮谁?高显人肯定是不能帮,但与他们作战却又为难,毕竟高显是友邦,靖康是侵害北平原的敌人呀,而要不去与高显作战,这易县也一样会被毁……
是的。这是一种幸庆。
水一隔,事情告一段落。
他又在给阿爸写了一封信,希望阿爸能告诉自己,自己该持什么立场,该怎么办,如果水退了,两国还要交锋,到时,自己以及境内所有的东夏人该怎么办?但他也知道,远水解不了近渴,阿爸离得那么远,能告诉自己怎么做吗?这个坎,这个立场,这个主张,必须由自己拿。
回到县城,县城里也已经有了自家石场的销石处,李多财说是采购粮食和肉食,在门面里头等李虎。
李虎见过县令回来。
李多财得着机会,立刻告诉说:“国内有说法,编领他们接到的消息是说让咱们呀,两不相帮。他们打他们的,别招惹我们东夏人就行。他们也不敢两边打着仗,再惹第三个,对不对?反正碍着咱们的人,咱备州总使立刻就会上门告诫他们,警告他们。我怕你心里一冲动,上去跟高显人干起来,赶紧来告诉你知道。”
李虎没有吭声。
他反正是觉得两不相帮过于冷漠,战争打炙热,谁不会受波及?
但他一时也没有过于明晰的想法,回想起河对岸的水泛区,饭也有点吃不下,睡了一会儿,直到家里有人来叫,这才爬起来,骑上马回白河。之前在陈寨买到的土地,除了杨雅郎拿走的那一块,其它的土地,士子们都有意托他打理,已经说好了,回去只是再与家里说一声,倒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失了文魁,少了三百亩,却因为宴请大伙,与多人契投,反过来凭空多出来五、六百亩,现在几乎陈寨出来的土地全集中到他手里。家里派人叫他,那是王文教派人送来委托文书,让他回去。
他马不停蹄,抵达白河。
还没到杨村,狗栗子溜出来接他,告诉说:“你别回去,等着租地的人全在家呢。他们都想种你的地。你这一回去,他们就堵你。地根本不够租?一说要种得按咱们的方法,都说好好好……”
李虎喃喃地说:“地不够种?”
他脑海里瞬间就是河对岸。
多少好田在水里泡着呀。
这只是个念头,转瞬即逝。
回到现实中,李虎问杨立:“县里的地很少么?”
杨立摇了摇头,苦恼地说:“少啥。咱们收的租子少。好些财主的佃户不够,杨令公家到现在,还都在拉人种地呢。我听人说,他们还打算一起去告你。告你抢佃户,要陈寨不要给你田。”
李虎没有说话。
他却是在想,顺着白河往山里去,那些适合耕作的谷地,能不能由自己出钱开垦。
进了村,果然上来好些人。
有的不好意思说话的,远远抱着袖子打招呼,弓着腰说话,有的则找套些关系,关系一亲,那些好说话的,上来保证自己种地种得好,而欠着老杨家情的,干脆跪地拜见……这让李虎很不自在,他还没走到家,就连忙跟杨立说:“这样不是办法。你去找个人,把他们想租种的数量记下来。先不管地够不够,找人给记上,看看以他们家里的劳力,能给租种上多少。”
进了家,王文教家的仆人送了书信和委托书函,人还没走,在等着。
李虎让他等了片刻,快速给王文教回书一封,另外告诉他,自己不久之后还要去保郡,到时候再聚一起吃饭、说话。
送走王文教家的仆人,却又有人来了。
人一说,李虎就犯嘀咕。
范甑给他打理土地的委托,早一日就到了,不是范甑,会是谁呢?难道是熊尊?带着嘀嘀咕咕不休的杨燕燕走出来,村口停着马车,一男一女走在前头,背后跟了的几个家人还骑着马,看起来像是他们的护卫。
人走到了。
男的十七八岁,相貌娇美,略施薄粉,绣衣长带,若不是个儿高,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英爽气,李虎差点当他是个女人。男的旁边立着一位姑娘,上挽蝴蝶裘袄,边上滚着纯白如洗的兔毛,蛮腰轻束,底下翡翠裾群,而头上,则是云翠步摇,整个身子娇柔似无骨之柳,挽着少男的胳膊,依靠在他身上。
无论他们怎样一个天造地设,郎情妾意,李虎都猜不出是谁,愣愣看着,凝视他们,去猜,猜来猜去,也还是猜不到。
杨燕燕妒忌地盯着那女子的装扮,在李虎身后小声说:“咱家还有绸子呢。我也要穿那样的襦裙。”
李虎晃她一下,让她打住,自己上前主动见过。
少男咳嗽了一声,那女子就立刻说:“我爷爷让我给你送一封信来。”
李虎反问:“你爷爷?”
少男代为回答说:“是呀。祖父大人说他担心你,正巧我们来保郡这边看看,他就手书了一封信,托我们送来给你。”
李虎纳闷。
少男拿出一封书信,双手递上,却是上下打量李虎。
旁边女子不依不挠,嗲声嗲气地晃了一晃少男胳膊,身子迎风柳摆一样晃晃,把李虎都晃得眼睛花一花。
她一笑,似蹙似颦,朱唇微微嘟着,却是说:“一个土财主家少年,你怎么会认得我爷爷他老人家呢?”
少男又咳嗽一声,她便不吭声了。
李虎拿到信,发现是封死的,拆出来一抖,立刻就知道是谁了,大吃一惊:“你俩是阿爷的孙儿?”
他突然哈哈大笑。
极为大胆,他就凑那少女脸跟前了,问:“姐姐。你是不是那个小女孩。在河边跟阿爷一起读书,我找去河边,看到河岸有匹小马,说我要骑了回家,你就讥笑我。然后你背书,我也跟着背,你就不愿意。阿爷抱我,你跟着他,打一旁使劲掐我的腿?”
少女愣了一下,连忙扭头看向那少男。
那少男扭过脸问那少女:“你好像讲过,你小时候?”
说到这儿,他笑了,指了一指少女:“我妹妹还没想起来。原来当年那个花脸小屁孩就是你呀。闹着要骑马、过河回家,一会憋一眼眶泪,一会儿又憋一眼眶泪。”
李虎给他伸手,作了个请。
少男大步就走。
少女却走到李虎身边,给李虎一个狐媚的眼神。
杨燕燕顶不住,往后一扬,“嚄”地一声,给李虎翻了白眼,追看那少女。李虎正要再去与人说话,杨燕燕牵他回来,小声说:“你别跟她说话。她在勾引你呢。”
李虎愣了一下。
杨燕燕顿时不高兴了,掐了他一下说:“见了漂亮的女人,看你那熊样。我告诉你,我要是穿她那裙,也好看。”
李虎没敢应声,随后说:“这是我家亲戚。亲戚呀。小时候见过。”说到这儿,就边走边读信。
信一读。
他就感动了。
田晏风写给他的,叮嘱他别意气用事,高显虽然犯边在先,“非为正义”,但靖康官府决堤倒灌,也失去了正义,怕李虎难以分辨是非,不知道怎么做好,所以写一封信来……两不相帮?倒也不是。总还要帮人的,帮谁呢?田晏风说:“春秋无义战,岁有交锋,护守庶黎者,大丈夫也。”
这正是他想要的呀。
李虎心头一热,把信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