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旧朝着文品走近,并没有在意方锦臣说了什么。
程澜衣的眼中只剩下漆黑的街道。
——他们在看着我,好多眼睛。
为什么,他们都要这样看我?
走不出的雾,看不到尽头的街道。
过去,人们一半是黑,一半是白,可现在,他们只剩下极度的黑,一张张吃人的嘴。
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
我真的,好害怕。
他们举起了名为“冷漠”的刀刃,一刀一刀切开她的身体。
好痛,真的好痛。
……
程澜衣举刀刺向文品,文品也做好了拼命的准备——而下一刻,阴森的钟楼里回荡起刺耳的枪声。
文品睁大眼睛看着,程澜衣的身体轻微颤抖了一下,她艰难地朝着他走来,跌跌撞撞。
最后,她的嘴角流出一行鲜血,膝盖再无法支撑住身体的重量,程澜衣竭尽全力,可还是失败了。
她重重倒在他的身前,哀叹着:“我的使命……结束了。”
却也仿佛解脱了一般,她的眼眶悄然滑落一滴血泪。
“你到底还是……取回你的东西了……”
程澜衣喃喃地说道,指尖轻轻触碰到了文品的鞋子。
血迹顺着地缝流淌,没入齿轮的缝隙。
她努力尝试前进,哪怕是爬一小点,哪怕只有举起剪刀的力气。
最后可能实在办不到了,连说话的力气都完全丧失。
她只好丢下剪刀,看着不远处沉睡着的弟弟,目光中的血色已经褪散。
她想着:至少结束的一刻,并没有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情。
仪式最终还是圆满完成了。
虽然,我并没有将这玄晖的赐福留给弟弟,但我将自己,献给了神明。
那些地狱的景象支离破碎,躲在丛林里的一张张脸也消失不见。
她看到自己孤独躺在湿滑的街上。
看到了吗……妈妈……我自始自终,都在对抗现实。
我从来不是任何人的奴隶。
她露出一个欣慰却悲伤的微笑,在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杀人的女魔头,不过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少女。
——诅咒唯一的破解方法,只有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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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的钟声敲响了。
红月光倾洒在程澜衣的逐渐冰冷的身体上。
文品的脑海中浮现出一道猩红的大字:
恭喜你,文先生,你已经成功完成议会的委托。
接下来,是给你的奖励。
——我将会把太平区亡灵的能力剥夺,并赐予你。
从今以后,你是黑暗的影,是风中的渡鸦,这些告死的天使将成为你的仆从。
文品倒吸一口凉气,好一会儿才从恐惧中回过神来。
有惊无险,可最终还是顺利击败了程澜衣。
可他总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方警官……原来你还有这么多子弹,我以为你早就打光了。”
方锦臣精疲力竭地靠在墙角上,苦笑道:“这子弹本来是留给我自己的。”
原本,他在墓地发誓的时候便为自己留下了最后一颗子弹。
如果不是子弹碰巧从衣袋里掉了出来,恐怕悲剧便已经发生了。
“文品……”方锦臣气喘吁吁地说着,“加上之前你欠我的钱,现在……你还欠我一颗子弹。”
“没想到你是这么抠门的一个家伙。”
文品也跟着坐在墙边,再也不愿动弹。
“沪津最厉害的黑衣卫,和沪津最厉害的嫌疑犯,强强联手……真可笑。”
“你害我自杀不成,我现在……也许得找个新的工作了。”方锦臣如释重负地笑道,“不然,我他娘的……饭都吃不起了。”
“你先照顾好自己的伤势,再谈整活的事情。”
“欠你的公民证……”
方锦臣从染血的口袋里拿出几张证件,扔到文品身旁。
他又强忍着疼痛,扶住墙壁走向程澜衣的尸体,他跪在地上,眼眶里却淌下一行热泪。
“兄弟们,我为你们复仇了!”
他前一秒还好端端的,此刻却哭得像个大男孩一样,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战争。
他趴在地上掩面哭泣,“阿纯,看到了吗,哥哥击败了坏人,没有人能逃脱正义的制裁,没有!”
虽然文品并不想打搅到方锦臣的感慨,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说方警官,你为啥老是头铁办事?简直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啊。”
如果说,文品的拼命只是为了能够活下去,只是为了能够回到现实世界,那么相信,方锦臣也一定有着自己拼命的理由吧。
“你不要得寸进尺了……你别忘了,你自己还是个嫌疑犯。”
方锦臣嘴上这么说着,但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恶意。
“不过呢。”他大哭一场后擦干眼泪,补充了一句,“也大概只有你这家伙,能够倾听这故事了?”
“洗耳恭听。”文品说。
方锦臣找了个没有根系和苔藓的地方坐下,那地方刚好在闪烁的灯泡底下,也不算太黑。
他撕下衣服的布条止血,静静地思索着,望着机械齿轮发呆。
“我过去曾有个家庭,家庭里有我的父母和我的妹妹,那时候我们一家住在东原市,家门口是条巷子,巷子出去就是闹市区。”
“父母常常带着我和妹妹去广场上看那些卖艺的小孩翻筋斗,也常常带我们去吃些糯米团子和小糖人……”
“东原是个不错的地方,至少在我父亲迷上烟酒之前是这样,那地方的小糖人最甜了。”
方锦臣回味地说着,“我比我的妹妹阿纯大三岁,她最喜欢拉着我去糖人店买‘糖虎’,她说:哥哥就像老虎一样勇敢,老虎是百兽之王,专门咬死那些作恶多端的坏人。”
“阿纯年纪小,不懂事,也常常被其他院里的大孩子欺负,我呢,总是保护她,她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女孩,要是其他男孩敢欺负她,我一定会狠狠把那家伙揍到求饶为止。”
“本来我的家庭应当是幸福的,我一直都这么相信,直到后来,父亲迷上了洋人的烟酒,隔三差五便会到胡同里去,跟一群狐朋狗友纵饮狂欢,回来了,便会发酒疯揍我,这些我都忍了。阿纯总是帮我说话,我擦干嘴巴的血说‘这儿没你的事’。”
“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在家里抽大烟,阿纯只是跟他理论了一句,希望他别再抽烟喝酒了,结果父亲一巴掌便甩在了阿纯的脸上。”
说到这,方锦臣死死攥紧了拳头,眉毛愤恨地挤在一起。
文品忍不住“啊”了一声,“后来呢?”
“后来?”方锦臣冷笑了一声,“阿纯哭着逃出了家门,那时候我和母亲都不在,等到我们回家的时候,才知道阿纯丢了。”
“我焦急地从巷子一头跑到另一头,再跑到广场上,挤过那些看戏的人群,一直呼唤着她的名字。最后,我找到了那家糖人店,我问老板,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妹妹。”
“他回答说,她跟着一个古怪的外国人走了,那个外国人看起来像个新大陆来的夏安人,一身灰色的长袍,额头上好像刺有一个奇怪的图案。”
“我一路按照老板说的方向追去,可当我看到那外国人的时候,我却害怕了,屈服了……那夏安人的身体上满是古老可怖的咒文,我本能地退却,眼睁睁看着妹妹被带走……”
方锦臣悔恨地说着,仿佛内心正忍受着良心的谴责。
“我永远无法忘记妹妹当时失望而恐惧的眼神。”
“母亲找了妹妹很久。我父亲在瘾头过去了以后懊悔不已,一连半个月也没再抽过大烟,但悲剧已经酿成了。”
“母亲以前听茶馆的人说,夏安土著吃人,她为此担惊受怕,还找了码头和火车站的乘务员,问他们有没有见过这么一个古怪的外国人。他们说,那个外国人带着一个小女孩,好几天前便搭乘火车离去了。”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阿纯。”说到这,方锦臣的语气里满是悲凉。
“她兴许在世界某个角落等着我来救她吧,就像过去那样,如同老虎一样制裁那些欺负她的恶人。”
“她一定很孤独,很害怕,相信我能够拯救她,可我只是个懦夫,我做不到。”
“再到后来?我当了黑衣卫,升任了搜查官,为的就是能够接触各种各样的案件,希望有一天能够找到关于她的线索。
“另外……我再也不会退却,我发誓要匡扶正义,尤其是将那些走私鸦片的,贩卖人口的,害得百姓家破人亡的混账们……全部消灭!”
方锦臣一字一句地咬着牙说道:
“我的父亲抽大烟抽死了,我的母亲也是因此而死的。走私犯们报复我,在我母亲去街上买菜的时候……枪杀了她。”
“为了复仇,我带着弟兄们追捕他们直到冰原和铁林,将他们一网打尽。”
“你说我固执也罢,蠢也罢,总之,我就是这样的人。”方锦臣干笑道。
钟楼的齿轮富有节律的转动着,伴随着的是一个男人的苦笑和叹息。
文品默默看着他在灯光下的身影,似乎也能稍微理解他的固执和愚蠢了。
谁没有个心结呢?
文品扪心自问:
我又为啥固执地要回到现实世界去?单单是因为不想在这兵荒马乱的世界度过一生吗?
我有熟悉和爱我的亲人,有每天晚上开黑的兄弟,还有少得可怜的一直支持我的读者。
有的人等我回家吃饭,有的人等我上号杀敌,有的人等我更新……这些都是一个个来自他人的牵挂啊。
我还有个梦想,那就是真正能够写一个受人们欢迎的故事,能被读者们聚在一起热闹讨论的故事。
所以我才想回去。
长久的缄默。
两人靠在墙头,看着眼前分针和秒针的剪影,仿佛一切的事情,都已经随着程澜衣的死去而终结。
可惜的是,还没来得及从“亡灵”的身上了解到有用的情报。
坐了一会儿,文品想起了什么,他问方锦臣:“奇怪,林哲哪里去了?”
然而不待方锦臣回答,答案很快就已经揭晓。
片刻的宁静被钟楼之下的声音所打破。
有人用喇叭在下面高声呼喊着:
“方锦臣,还有其他嫌疑人,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如果你们不乖乖出来的话,你们这位朋友的下场,我可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