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微微翕动沉重的眼皮。
她觉得自己沉睡了很久,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到自己在漫长的往生之海中徘徊,死去又复生。
睁开眼,她苏醒过来,头顶的天空漆黑而阴沉,模糊又昏暗,不自然的昏暗。
她瞪大双瞳,极力想要在头顶这片高深的阴暗中找到一丝足以心安的光明,但毫无收获。
她只能看到零星或结队的黑影窸窣着晃过,发出“吱吱”的声响,还有一阵阵令人浑身发毛的扑棱声。
她的瞳孔下意识地捕捉着每一丝光亮,循着头顶的那片昏暗向侧面看去,尽头是一片椭圆状的黯淡白光。
与其说是白光,倒不如说是面前能与黑暗区分开的色调。
它就像是一面无比巨大的“虚空之门”遥立于远方。
——那些窸窣的黑影在那扇“门”前渐渐清晰,那是成群散发微光的洞穴夜莺。
这里……是地狱吗?
随着记忆逐渐清晰,她记得,她被林哲开枪打中,然后黄箫上校又刺中了她的腹部。
按理来说,她必死无疑。
即便活着,也不应该是在这个地方。
梁晨……梁晨……
少女头痛欲裂,脑海中好像有无数的低语,在冥冥呼唤着她的名字。
梁晨……
“闭嘴。”
她痛苦地捂住额头,挣扎着想要起身。
待双眼适应幽暗,她最终发觉,她处在一座巨大的地下空间之内。
梁晨有些艰难地爬起来,指尖摩挲着冰冷而粗糙的地面。
手指之下规则有序的凹陷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低头看去,身下的地面上刻着许多符号。
这是某种文字吗?还是象征性的表达?
这些造型怪异的符号绝不是她所认识的任何一种文字。
哪怕是南方氏族居住的铁林地区,也不可能出现这样怪异扭曲的表达。
她循着这些符号向前探查,它们似乎并非由手工雕刻,而是在某种高热的能量装置刻印下,呈一定的规则排列。
忽然!
她手下一空,仿佛一只有力的手从深渊处拉住了她的手臂,整个人险些翻坠下去。
好在她左手下意识地抓紧了地面。
紧接着就是一阵碎石掉落的声响。
平复下剧烈跳动的心脏,梁晨终于意识到身下的地面是有尽头的。
而自己刚刚正专心探索着地面的符号,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切。
此时她的整个上半身都已经探在了半空。
梁晨本想赶快将身子缩回来,可眼前的景象,却令她整个呆住了。
地下空间的规模已经远远超出了她所能想象的范畴:
深渊下,是绵延不绝的城市,无数的房屋高楼遍布地下空间的底层,城市半隐在混沌和迷雾中。
放眼望去,能看到的尽头都布满了这些密集如同锯齿一般的建筑群。
阑珊的灯火将一幢幢平房点缀,就像发光的地下真菌。
巨大的黑色石笋化作一只只从幽暗泥沼中伸出的手,饥渴地伸向高远的穹顶。
它们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地下建筑如同蝼蚁爬满四周。
在洞顶上,同样巨大的石笋与根须垂直而下,犹如一支支穿天而下的利矛,毫不留情地指向地面。
某些洞穴夜莺栖息其中,上面同样布满了人造物。
索道和缆绳像蛛丝将它们串联,世界已然化作一片虚幻而辽阔的光影之海。
而自己,正处在一面高耸至半空的巨大平台顶端。
俯瞰眼底,仿佛自己成为了昊天巨人,她仰望穹庐,又感觉自己好似一粒望天蜉蝣。
这个地方她陌生而又熟悉。
——地下铁林!
一个词汇从她口中呼之欲出。
梁晨怀疑自己已经死了,所以才会看到眼前的景象。
她过去与家人居住在铁林的地下。
这些庞大的地下遗迹出自于先民的手笔,许许多多无依无靠的铁林人都选择居住在这些地下的废墟里。
白天到地面上寻找食物和能源,有的时候,还有些氏族的战士会通过下水道来到地面上,劫掠文明社会的乡镇,然后一到夜晚便回到洞穴的堡垒之中……
假如资源耗尽,氏族便会选择遗弃城市,游牧到下一处铁林,周而复始。
有的时候,还可能会游牧到文明世界的城市地下,因为那儿总有吃不完的食物和用不完的资源。
虽然她没到过这个地方,但是通过以往的经验来看,这里必然是一座“地下铁林”的遗址。
而且被荒废了很久,现在正被一群新的游民所占领。
梁晨撩开自己的衣服,发现腹部缠绕着一圈圈绷带,伤势几乎没什么大碍了。
可更大的疑惑摆在了她的面前——我还活着,为什么?是谁救了我?
她似乎想起一个戴面具的女人。可是那女人呢?
梁晨环顾四周,只有几座陈旧的桥组成漂浮的黑色“系带”横亘于幽静的高空,联系着远方。
偌大的空间里静谧得可怕,四处飘散着雪花一样的灰烬。
她想离开这个地方。
梁晨冷静下来之后,隐隐约约,地下铁林之中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吟诵声。
她侧耳倾听,声音一阵一阵,让她联想到了北方氏族的呼麦。
但是又有些不同,它充满某种神秘而原始的力量,让人联想到深不可测的夜空。
“有人吗?这儿有没有人?”
回声四散,无人应答。她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梁晨战战巍巍靠近最长的那座桥。
从双脚踏上脚面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这并非什么铁林人造的简易木桥,而是先史的遗产。
整座桥中部镂空,仿佛一条公路只剩下了两侧的人形道。
历史的尘埃早已掩盖了它本来的面目,唯独那些沿着两侧金属结构不断延展的输流槽与能量槽还能依稀辨别。
在两侧不算很宽敞的实体桥面上,排列着大大小小的黑影。
它们周身萦绕着细微的浮火。
虽是静止,却又似循循而来,仿佛无数来自幽冥的巡礼者,在幽远的阵阵低吟中提灯走来。
如果世间存在地府,或许便是如此吧。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时,桥尽头的指示灯突然如蓝色的双眼般骤然睁开。
整座桥似乎感应到来访,在一阵异响中被激活了过来。
未知能流顺着能量槽蔓延。
它们所过之处,原本空空的桥面开始逐渐发光,从两侧溢出的能量逐渐填满其中,变成了苍蓝的桥面。
这究竟是何等的奇迹!
她在心中惊呼着,向自己发问到,先民们究竟创造了何等不可想象的文明。
流动的光在她面前汇成一条黄泉的河流。
两侧的黑影也已经显现了出来:
那是一尊尊大小不一的石刻像,大的足有一人高,小的能托在掌中。
它们大小不一地摆放在一起。
有的是扭曲肢体的鹿首女人,有的是狂乱的傩面天师,有的已经断裂,只剩下半截身体……
这些雕像的头部,肩部和脚边都摆放着蜡烛,融化的蜡好像白色的藤蔓一般凝结在雕像上。
而雕像的面部和眼脸似乎都被抹上了白色液体,五指的痕迹与掌纹都还清晰可见。
她壮着胆子走了过去,可那些神情或狰狞,或扭曲的人物,虽死犹活,即便不去看它们,也能感觉到它们的注视。
仅仅是片刻的注视,那些面孔却开始一张张地颠倒着,旋转着,出现在她眼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低沉的呼麦此起彼伏。
空气中弥漫着口簧琴的声音,沙哑而低沉的吟诵,急促的短呼,压迫着每一根神经。
她只能闷着头向前冲去。
她听不懂,更不愿意听到这蛮荒的咒语。
石桥的尽头有几块巨型齿轮,在石壁前徐徐转动。
她听出声音是从几块齿轮间的裂缝传来的。
裂缝大概能容纳一个半的人,几条黄铜管道穿行而过,冒出滚滚蒸汽。
梁晨……梁晨……
裂缝里似乎有人在呼唤她,尖锐的刺痛直抵太阳穴。
“谁在里面?”
她边喊边试图驱散低语。
梁晨小心翼翼地靠近裂缝。
这时候她发觉,裂缝里爬满了章鱼触手一样的老树根,有的缠绕住蒸汽管道,有的藤蔓下隐藏有森冷蓝光。
裂缝的尽头出现了火焰的颜色,一道巨大的黑影投射在地上,梁晨躲藏在一旁,窥视着裂缝中的情景: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人,洞穴一般的石室里有很多很多人。
他们穿着各种各样的衣服,而他们的脸上都戴着奇形怪状的傩面。
许多许多人,许多许多道静止的阴影,他们仿佛一尊尊人俑,保持着固定的姿势。
难道说,这里是光明会的新分舵吗?大家终究还是从地上回到了地下吗?
正中间是一座怪异的神龛,它坐落在深扎地下的老树根前,烛光点点。
火星如同繁星漂浮在黑暗中,映亮神龛中的神祗——梁晨发现,那座木神龛中的神祗是一片虚无——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道用黑色颜料涂成的影子。
傩面下的人“呜呜”长吟。
他们的面前是一个女人,她的身体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