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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没有问,因为他们看出了陈酒的面容略显憔悴。能令她伤神如斯的事情,显然不是她开办在镇上的那间客源颇丰却被她主动闭门了的酒坊,大抵还是与他们的上司、这几天性情似有反常的林大人有关。
而如果陈酒的伤神与林大人有关,不需再有谁提醒什么,也不论谁有多大的好奇心,居所里全体侍卫都会自觉选择闭嘴。
不过,他们虽然很“乖巧”的闭嘴了,但陈酒独自惆怅了几天之后,不自觉间神经就变得敏感起来,感觉到这几个熟知的人忽然就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一种不太对的氛围就很明显了。
但她也并未过多在意这些小细节,只简略询问了林杉今天的身体状况,以及过去几年的作息饮食,得了他此刻应该所在的位置,便独自寻人去了。
其实居所占地并不大,只有二进院。除了两主厅,其余起居室、杂物室、角房等总计不过二十四格,门卫不必像报告看守人犯所在地一样向陈酒禀得这么细致。不过是他们想与陈酒多说几句话,但又感觉到她神情有异,不好说别的,只得在这类可说可不说的话题上多扯两句了。
想到分别在即,即便是居所里的侍卫,也对这位吃苦任劳、又善良多智的酒姐心生不舍。
可再思及自家大人,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筹措的。
——
其实不需要门卫的指引,若陈酒要寻找林杉,第一个会去的地方就是他的书房。
但当她行至老地方,却对眼前景象大吃一惊。
书房早已不复存在,但两旁挨着的屋舍还在,所以此番景象看上去有些像一排齿骨缺了一门。原来的书房被拆掉,石砖、瓦片、梁木都分类摆在一旁,垒了三堆,但看样子是要立即重建,因为已经有几个脸熟的侍卫换了一身粗麻布罩衣,袖子抡到手肘上,充当着泥瓦匠,正蹲在原书房地基上砌墙基。
一个负责拎泥灰的侍卫刚一侧转身就看见了陈酒,他微愣之后就是喜笑满面,唤了一声“酒姐”,其余几个正蹲身拿砖刀刮灰、叮叮当当正忙碌着的侍卫闻声抬头,紧接着他们就陆续站起身,脸上都是近乎一致的喜悦笑容,几声“酒姐”一通叫唤。
陈酒点头示意,然后问道:“这才几天工夫,书房这是怎么了?”
一个侍卫有些无奈地道:“若有人起意,再好的房子要拆起来还不跟玩儿一样。”
另一个侍卫接着说道:“不过,只是重建一间屋舍,我们几个人半天时间不到就可以完成了。”
居所里的这二十来名侍卫,除了各个武艺精湛,其中一半还兼有斥候探哨之能,另一半则都学有泥瓦匠手艺。
可不要忽视这几个泥瓦匠,他们主要学的是军堡屯所的修砌能力,并进行过恶劣环境训练,不用标尺线量也能把数丈高的堡墙修得平直如一体,同时还兼具速度。除了修砌本领,他们对于建筑的敏锐眼光,也能帮助他们在游骑探哨时更深入细致的推敲敌方堡垒的一些信息。
对于这一点,陈酒大致也是知道的,但直到今天她才有幸确认会泥瓦工事的侍卫是哪几个。
让这几个人修间民房,简单得可以信手拈来。但他们可能连自己也没想到,在离开北地这处小镇之前,林大人果真会让他们尝试一下修民宅的感觉。因而虽然是极为简单的事情,他们这几人不知怎的反而燃起极高的热情,不需言语商议便自然达成了一致决定,用上十足本事,要在这小镇上留一点他们独特的痕迹。
陈酒见过京都东风楼从内向外翻修的过程,跟眼前的景象有些相仿,所以她才会诧异:这几个人难道要把一间书房修成具有御敌功能的堡垒?但受占地面积的限制,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见陈酒满目疑色,几个侍卫以为她要问林杉在什么地方,其中一人便将她指去了东角院。
陈酒其实也正准备直接去问林杉有关书房的事,便不再在重建的书房旁逗留。移步来到东角院,院落不大,但植满四季常绿的松柏,颇具古雅之意。
这些由侍卫们闲暇时去郊野山上移栽来的松柏大多枝密如盖,此时又正值松枝新生的时节,深青色的老松针顶上新长出一簇浅绿的嫩松针,同为青翠色却明暗交叠在一起的松针有如花蒲。望着这似花非花一团绽开的新老松针,陈酒忽然就想起了不久之前客栈花树下的书生认真问了她的那个问题。
可知摘花的方式有几种?
摘花的方式……
有几缕被新嫩松针挤替掉的枯老松针随着微风轻缓落下,陈酒脑海里的念头闪现,仿佛已经极为接近那个正在逐渐明晰的答案。
可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从斜角传来,顿时搅乱了她脑海里那即将成形的念头。
“吴医师,你若再不动,我可能要陪着你一起变成石头人了。”
“别催啊,你看我这不就来了么?”
“你真落子于此?”
“哎呀!回天乏术、回天乏术……”
陈酒随着声音来处略挪视线,才发现林杉与前任御医吴择就坐在树下手谈。或是那两人在开口说话之前一直太过投入精神,挟战硝烟尽在神识内里,所以虽对坐博弈却静如无人;又或者只是自己刚才看着松针的新旧交替,一时走神得厉害,才会忽略了相近只距十来步远的那两个人。
柏枝茂密如盖,遮得下方石桌一片阴凉,若在盛夏时节,这里的确是个纳凉暇眠的好地方,否则居所里那几个侍卫不会瞄准了这处院落,费那么多工夫从郊外树木稀疏的山上挑选移栽来这几株难得茂密的老松。
但此时只值春末,这偏北小镇的气候也没南方暖得那么快,如此浓荫之下,久坐未免会感觉到丝丝凉意。
吴择好像失手落了错子,脸上表情里既有些失悔又有些不甘。可能这一招损棋属于他意料之外,所以他的情绪起伏有些大,一时忘了仪态,在石凳上坐不住了,就跳起身来并足蹲在石凳上,把原本搁在石凳上防硌的夹棉团垫都踢落在地。
他那样子有些像顽猴爬上假山,再向山下眺望,然而他这居高临下的视角依然改变不了他在棋盘上一子失误酿成的败局。
吴择有些焦虑地搓着手掌,连着叫了几声“回天乏术”,与他对弈的林杉终于忍不住提醒了一声:“吴医师,这种口头习惯可不能养成了。你是医师,碰着去哪户人家行医,忽然顺口一声‘回天乏术’,再好脾气的人家恐怕都要变脸拿笤帚赶你出户了。”
“这我知道……”吴择盯着棋盘,口头答应得快,脸上却没什么‘我知道明白’的意味。琢磨了片刻后,他忽然抬头看向对面那拢手于袖中微笑端坐的男人,恼火说道:“你就知道催,你看,催得我落错子,这下我又败给你了!”
林杉失笑说道:“一盘棋能僵持着摆到这个程度,您老也是虽败犹荣。”
“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怎样我都认。”吴择极为认真的说道,“哼哼,败中有得,我总算看清你次次得胜的狡诈处了!再来,这次我一定足够平心静气,要胜你一次!”
话刚说完,他就准备收拣棋子。
林杉眼角爬上一丝苦笑,再来一盘,少说又得耗进去半个时辰。心念急转,他忽然说道:“医师,你认败的速度未免太快了,还没轮到下一盘。”
吴择闻言,拣棋子的手刚落指就又松开,神情微讶说道:“不可能吧,看这阵势我绝难复得反胜了。”
“就这样,我与你换弈手。”林杉凝起目光来,认真地道:“三子定胜负,如果我替你扳倒局面,今天的手谈就到此为止,你觉得如何?”
吴择迟疑说道:“三子……”
林杉点了点头,又道:“再想多也不成了,棋盘上就这么点余地了。”
吴择不再迟疑,立即应道:“那你就看好了,我一子拿下你的最后领地!”
他也不在乎因为换弈手,自己现在的那些优势其实全是得自林杉上半场的步步为营,自己所谓的“最后领地”其实正是自己折腾出来的。他只是顿时就面色得意起来,心想这下自己可以稳胜,既能在精神上圆满一次,又可以有理由与林杉再战一盘。
只是令他万分惊诧的是,他一子落下,接着前面几手落子造起来的势,给对手棋阵造成了极强的冲击,但却没有如他所言,真正做到凭一子拿下对手所有阵地。
林杉仿佛早就于心中琢磨好了落子之处,在吴择落子后,他并没有思考太久,即身形略微前倾,一直拢在袖子里的手探出,拈一子搁下,然后就又收回衣袖里去了。
吴择看了看棋面,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不仅自己没有达成刚才那句狂言,此时受林杉这一步棋,虽然对方的劣势未完全逆转,但残朽的阵势仿佛被剔剐掉一截,使得一组棋子隐隐有了生机。
蜈蚣腿多不顶用,蝎子一尾毒死人。
望着吴择在惊讶之余,仿佛又要进入那种漫长的思索之中,林杉忍不住说道:“落子太慢了也不好,你的对手有时间将你思考的布局看破。棋阵敛含天机算式,但也有一些深谙此道的军官,面对兵阵可比棋阵多变,迟疑可能就是错过机会。”
吴择摆摆头怔然道:“莫催,我就快来了。”
林杉慢慢舒了口气,然后伸手拈一子搁下,便站起身来。
吴择疑惑道:“我还没落子呢?”
林杉含笑说道:“不论你接下来落子何处,总之你也只有那几个位置可选,我也同理,谁先谁后对结局的影响甚微。你继续,接下来怎么落子,我那一子落处都不会改变。”
“别走。”吴择虽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仍不肯放松,连忙叫道:“谁叫你让我,刚才我们可说好了,如果这盘我胜了,你要再奉陪一盘。”
“你总得让我喘口气吧。”林杉一脸的无奈,“只是暂时离开一会儿。”
吴择望着林杉离开石桌旁,目光随着他的走动而转向,接着他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并未出声打搅他们手谈的陈酒。
他微愣之后便心下了然,不再多言,背对着那正互相走近的一对人默默坐回棋桌旁,视线重新融入硝烟弥漫的棋子战阵中。
走出阴凉的松荫,走向渐趋耀眼的阳光下,林杉望着对面也正缓缓走来的纤素女子,微微一笑说道:“你来了,怎么一直站得那么远,也不提示一声?”
陈酒温声细语说道:“其实我也才刚到,怕打扰到你们。我知道吴先生下棋时最喜静,怕他生恼。”
刚才在松荫下看他还不觉什么,此时他走近过来,站在阳光下,就见他脸色依然有些苍白,陈酒只觉得有些心酸。前段日子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血气,只一天工夫折腾掉了大半,过了这几天也没收回来多少。
“吴医师今天心情确实不怎么好,因为一上午的工夫他已经败了四盘,倒不是有谁打搅到他的缘故。”
看见林杉行至眼前顿足,陈酒已经不想理会下棋的事情了。她握住林杉一边小臂,将他拢在袖子里的手抽了出来,用自己的手掌心贴了贴,然后她未及拂扫的双眉就微微蹙起,幽幽说道:“这吴先生也真是个大意的人,一入棋境就丢魂了么?这时节还未入夏,浓荫地里凉风阵阵,哪能久坐?”
她的话刚说到这里,就见不远处正沉思着棋招的吴择忽然回头叫道:“想了三步棋,全是和。和局怎么算啊?”
林杉正要回答,忽然就觉得腕部一紧,原来是陈酒拉着他的手要把他拽走。
他略生迟疑,转瞬又是释然,并不理会背后不远处等着他回复的棋痴,只任随眼前这情痴紧握的力量,一并小跑出了东角院。
直到停下脚步,陈酒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实在有些过于大胆了。
但当她对上那双也正看过来的明亮眼瞳,她顿时又觉得,刚才那片刻工夫里的肆意,实际给人多么美妙而畅快的感受。
真想总能像这样,随时都握得到你的手,我牵着你到哪里,你都愿意跟着我的脚步到哪里。
陈酒默然在心里这样一字一句想道。
林杉一直静静看着她,能明显观察到,她虽然离开居所静心休养了几天,可眉眼间仍然挟着倦怠与憔悴。即便是在她微笑着的时候,那笑意也未完全舒展开来。
如此对视了良久,终是林杉先一刻出声,打破了这种如沐温水的宁静:“在想什么?”
陈酒当然不会将刚才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愣神了一瞬,她只埋怨道:“还不是在忧心你,都不知道小心照顾好自己。”这话说罢,她就握着他的手呵了口气,然后搓揉起来。
或许连她自己都未察觉,自从几天前厨屋里那件事情过后,再到面对林杉的时候,她已长了许多主动。
“冰融雪消春意正浓的时节,这些许的寒凉只是掠肤即过,你忧虑过重了,这样对你也不好。”林杉习惯性的出言反劝。
不过,在最近这几天发生的一些事里头,他固有的一种心境也起了些微变化。念头微转,嗓音一扬,他唤了个侍卫近身,吩咐了几句。没过一会儿,那侍卫便捧着一件夹衣回来,他自己撑袖着衣,又理了理襟口,然后看向陈酒微笑说道:“你看,其实我不论学什么都是很快的。”
陈酒见状先是微怔,旋即忍笑说道:“学得快,忘得也快。”
“有么?”林杉听得此话,眼中少见地流露出一丝无辜表情,又逗得陈酒乐呵绽笑。
话说到忘性快,陈酒忽然想起来,她来这儿是有一件事要告诉林杉的,连忙敛了笑容,将刚才在客栈里遇到的那个书生的全过程仔细讲述了一遍。
林杉寻找师弟岑迟已有十多年光景,一直寻不到准确踪迹。此事历时颇久,陈酒也知悉了一些,因为她以前在京都耳目颇广,林杉也曾委托凭倚她的眼线在京都寻找过一段时间。对于在客栈里见到的那个陌生书生,陈酒有极大的疑心,怀疑他就是林杉要找的那个师弟。
本来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于这个推测,可那阵如雾如雨的落花模糊了她的视线,却将那书生的行动举止轮廓给映得清晰起来,那是一种与林杉的某些举止习惯极为接近的气质,很有可能就是他与林杉同坐同食、同师同习了数年而打磨出的结果。
而如果不看那疑似岑迟的书生正面脸庞,只看他策马奔突的背影,更是像极了十余年前弱冠年纪的林杉刚来京都的时候。这种像不是指体貌特征,而是行为习惯上的一种特征。
这就仿佛是行伍多年的老兵,即便命其卸甲混入农夫队伍里,他肩上扛着的弓箭变成了犁具,手里握着的长槊变成了一把锄头,但他脚下迈开的步宽,走路时双肩与腰背的姿势,仍然能映出行军踏步的模影。
岑迟不是军旅出身,但他是北篱学派传人之一,这个古老学派的规矩十分苛刻,在这个学派待上几年,无论是学识还是举止习惯都会比较明显印有这个学派的痕迹。
林杉听完陈酒的一番推测,神情顿时也郑重起来。看来他此时心里的推断与她接近一致,但也因此导致他的心绪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陈酒注视了他片刻,忍不住小声问了句:“有什么棘手的地方么?”
林杉并不直接言明,只是缓慢说道:“其实在去年我的伤势大体好转之时,就收到了我那师兄从京都递来的秘信,知道师弟他准备去川西附近寻我。依你刚才所言,那个带刀的青年无疑应当是相府十家将的头儿,姓高单名一个潜字。至于那个道士模样的人,你不认识,我却大致能猜得,应该是北篱学派偏门的传人。”
早在三年前林杉返回京都的时候,就对相府以交友为名养的那一宅子隐士异人起了份心思,至如今调查了大半,相府十家将的资料当然最先获得。
按律例,京官可以养一定名额的私兵护宅,这也是因为前朝末年动乱的局势所造就的规则,遗留至如今暂时还未有整改举措。不过,这些私兵的详细资料当然是要在京都府和兵部双向备档的。
通过统领府那边权力的干预,林杉要查谁家养了哪些私兵是很容易的事。相府是他重点留意的地方,他当然反复浏览过那十个综合能力不弱的家将的资料,包括他们的画像。
对于这一点,陈酒当然也知晓,所以见林杉能够轻松指明她刚才在客栈庭院里见到的那个青年刀客的名字,对此她并不如何惊奇,她奇的却是那目光如电的中年道人。
怎么又见着一个北篱学派偏门传人?
遥想前几天,刚刚离开的老药师廖世也是北篱学派偏门的传人。
似乎这个学派的传人并不少,那个硌应人的规矩却为何只牢牢箍在林杉头上?
陈酒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旁敲侧击了一句:“其实你的同门师兄弟还真是挺多的。”
“你说的同门,指那个道人?”林杉看向陈酒,面现一丝讶然。
陈酒与他对视,虽然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神明显是在问:难道不是吗?
林杉轻轻摇头,说道:“偏门传人就是师门旁枝,并且枝桠散开出去以后,就不再回归北篱派系的主干了。今后我与这些旁系的传人或许会有交集,但能以门规约束或者干扰的地方几乎为零。”
对于师门学派之事,他从不与外人提及,但今天面对陈酒,他却有一些话想略作说明。斟酌片刻后,他慢慢又道:“我的师承学派一代只传两名正式弟子,这两名弟子在学成之后会进行学派对内修订的智艺比试,其中胜出一人掌管离子令牌,使用学派所有资源,并且不再受学派规定的限制。另一名弟子则坐守学派,不可轻易外出活动,留守的任务就是教出下一代的两名弟子,如此接续传承,至今已有三百多年了。
刚才我说那道人是北篱学派偏门传人,是因为只有在同届比试中败阵的那名弟子,携领传授门人的资格责任,他所传下来的弟子才可算是北篱的主系。至于同届比试胜出而承接离子令牌的那一位,他当然也是可以收徒的,并且他的门人弟子可以不限人数,但却不再算是北篱学派的主系传人,无资格参与获取离子令牌的比试,就属于旁系。”
陈酒微蹙着眉,这番关于北篱学派内部结构的讲解,她还是第一次听林杉提及,一时间既觉得新奇,又听得她满心混沌。她努力将林杉说的这些一字不漏的在自己心里又回转分析了一遍,然后她就揉着额头慢慢说道:“一代只传两个弟子?那万一其中一人遭遇不幸可怎么办?这样苛刻的规矩,居然能传三百多年,真是个奇迹。”
林杉闻言微微一笑,说道:“像我这一代的北篱门人,还未通过智艺比试,就离开师门四处行走,也属于二十二代传承以来的唯一特例。至于你说到的那种意外状况,若非离开师门学派的保护范围,在外头遭遇了什么恶势力的攻击,斩身致死,倒绝不会有无端夭折的情况发生。何况师门学派的主系弟子都是必须习得一定武艺的,寻常匪类都奈何不了。”
陈酒似乎忽然想起了些什么,笑着说道:“你的师门应该擅长许多本领吧?老药师虽然是偏门传人,但追溯上去,他也是某一代离子令牌掌管者的弟子,所学药道的本源还是来自北篱学派。如此说来,北篱学派的主系弟子虽然少,可除了习有武艺自保,也不太可能突染疾病夭折。”
林杉含笑点头,并未再细说什么。关于北篱学派的结构,他暂时只愿意对陈酒说到这一步——或许此生他只会有这么一次对她言及师门。
此时陈酒已经完全理透了林杉刚才的那番讲解,她心里有某种好奇心渐渐调领起来,忽然疑惑道:“不对,你说北篱学派一代只有两个主系弟子,可是你好像除了一个师弟,还有一个师兄,这就是三个人了。”
在这话刚刚说完时,陈酒就看见林杉脸上的微笑凝住了,她心下微惊,又轻声探问:“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你是与北篱学派无关的人,会这么说再正常不过。”林杉目光垂落到地上,沉默了片刻,然后他的目光才重新抬至陈酒脸上,表情已经变得极为认真起来,他说道:“酒儿,我要你承诺一件事。”
陈酒怔了怔神,因为林杉几乎从未用这种没有选择余地、毋庸置疑的语气强要她答应什么。
但她没有过多犹豫,很快点了点头,虽然没有说话,但脸上已然一片郑重神色。
“你记住,我只有一个师弟,却没有什么师兄。如果非在必要环境里,连我那师弟的资料,你也半句不可提及。”说完这话,林杉忽然又叹了口气,语气轻缓了许多的道:“这是一个秘密。”
“我记住了。”陈酒认真点头许诺。
直到今天,听林杉主动言及他的师门学派,说到那些苛刻的规矩,比前几天老药师廖世透露的那些信息更为仔细,陈酒才深切明白,为什么这个学派如此低调,几乎全然隐世。
若非如此,一代只纳两个弟子,是很容易断代的。
但这个时运悠远的学派一直能以此规矩延续了数百年,即是沉默着却以最具说服力的方式证明,这种规矩是有可取之处的,并且这种规矩绝难有丝毫被扭转改变的可能。
虽然她现在还不太明白,为什么北篱学派不多招弟子,同届弟子永远只限定两个人。
但她只需要清楚一件事,足矣让她守诺于林杉。关于这条规定,若让有心之人获取,林杉与他那个久不见踪迹的师弟就可能会有危险。而如果林杉刚才所说的那个“秘密”被泄露,那么连带着他那位师兄,恐怕更是难逃灾厄。
然而她并不知道,林杉言及的“秘密”二字,除了包含她推敲所得的这些,还真的兼含另一重隐秘。不过,还好她尚未想到这么多,否则她心里燃起疑惑,林杉却未必肯继续解答,徒增心头困扰。
默然思索了片刻,林杉便收起思绪,不再就此话题多说什么。但他准备亲自去那客栈看一看,就召了两个随侍,与陈酒一起离开了居所。
两个随侍,一个是跟随林杉最久的江潮,另一个是在前几天那件事里获得林杉特别留意的山良。这二人无疑都是忠勇之士,但山良的观察力之细微敏锐,更令林杉为之欣赏,并已经起意栽培。
这二人先一步进入客栈,片刻时间过去,一粒石子从某间屋子的窗户里弹出,落在地上。站在大门口的林杉见此一幕,这才从容迈步进了客栈的院子,然后朝石子弹出的那间屋子走去。
山良等候在那间屋子里,江潮则不见身影,但听客栈里变得一片安静,走在林杉身侧的陈酒大抵能推敲得出,这个忠烈无匹的侍从去了客栈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
见林杉走进来,山良只是微微躬身行下属礼式,并不多言一字。
林杉也只是点头示意,然后他就在这间屋子里慢步行走起来。贴着四边墙走了两圈,视线也由之扫视两圈之后,他才看向山良,轻声说道:“三个人是住在一间房子里么?”
山良立即摇头回答道:“是各住一间。”
“指给我。”
——
去了侍从山良指的另两间客房,林杉步入其中,也是挨墙行走了两圈,沉默着将屋子里所有事物尽数扫入眼底,然后他就默然出了屋舍。
站在几间客房四环的小庭院里,林杉的目光落在那一树开得将败的铃花上,然后视线略微下移,看了一眼树下的落花,忽然侧目说道:“你们就是在这里碰面的吧?”
与他并肩而立的陈酒当即点点头。她也已经观察到,地上落花的痕迹,隐约显示出两道空缺。正是因此,林杉才有依据判断,这两个位置站过人,并且停顿的时间还不短。
迟疑了片刻,林杉又问道:“他还有没有说过别的什么话?”
刚才在居所里时,陈酒已经将她在客栈与那疑似林杉师弟的书生碰面的全过程都讲了,但惟独没有提及书生问的那个问题,因为那个问题有意无意间涉及到了她心里的某项未定抉择。
此时林杉也是无心问及,但陈酒陡然听他这么一问,神情不禁微微一怔。
犹豫了一会儿,她终于还是告诉了他,那书生问的那个有些奇怪的问题。
“摘花的方式有几种?”林杉轻声将陈酒转述的这个题面念了一遍,这本来是那书生问陈酒的问题,此时他重复念出的语气,则仿佛是在问他自己。同时,他脸上也现出较为明显的疑惑神情。
待他默然思索了片刻,陈酒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听他又问道:“那你回答他了么?”
“我的回答是……”陈酒话至半途忽然转向,“……难道不是一种?”
“你的回答不算有误,但……”林杉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微微一笑说道:“我的这个师弟,有时做事会不择手段,所以许多疑难在他看来,都不是只有一种解决途径。”
不择手段这个词,多少有些贬义。听林杉对他唯一的师弟用了这个词来形容,陈酒脸上浮现出微讶神情。
“他问你摘花能有几法,问的可能不是摘取的过程,还是摘获的结果。这样一来,方法可就多了。”林杉仰头望着满树随微风摇曳着,如一排排小铃铛,但却不能真发出声音的铃花,悠悠说道:“师父赠他单名一个‘迟’字,就是希望他行事都能稍缓些性子,另外也是想让他多存些慈念。”
他将目光从花树上挪开,再次投向陈酒,慢慢又道:“不过,我倒真有些琢磨不透了,他出于什么念头,会问你这个问题呢?若非我对他的了解,这个问题问得可真白痴,但他明明智慧异秉,是个天才。”
又听林杉说他那师弟问了个白痴问题,陈酒当然知道他不是真有贬低的意思,于是听这话只觉有趣,不禁莞尔。
林杉也是微微一笑,但笑容里却又蕴着些许疑虑。
“回去了。”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开,拢袖朝客栈外走去。
——
对于与陈酒偶遇一面的那个书生,林杉对其身份的推断依据虽然只有陈酒的描述,以及客栈里留下的些许痕迹,可实际情况却大致相符,只是他缺了一个机会亲眼见证。
那布衣素服的书生正是林杉的师弟岑迟,他在三年前离开京都,一路找去了川西。在川西周遭游走了两年以后,又找到了北边。
他本来没有多少信心能在北地找到林杉,因为这片地方太广阔,可人烟稀少,却又匪类不少,他不太可能在这片地方逗留多久。回来到这个小镇停歇休整几天,也是随机而遇,他更不会指望能在这里找到师兄林杉。
但世间之事,许多时候往往就如此存在着诸多变数。不是所有变数都会使人收获,但亦不是所有的相逢,结局都只是失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