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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海边扎棚子卖饮食的,都是跑了将近二十里路来到这儿的内城商人,所有淡水与食物,都是从内城运来,颇费了些人力周转,待到出售时,定价自然也会稍高一些。
铺子里忙活的伙计见围坐桌旁的客人竟拿这样价格不菲的茶水洗手,每个月工钱没有多少的伙计不禁暗暗觉着心疼。
但看那带着三个孩子的年轻男子出手爽快大方,伙计又是暗暗一叹,只在心中道:别人都不心疼,我又操什么闲心、凑什么热闹。
临时茶铺的伙计却不知道,这种洗手行为,是作为这四个人所在门派的一种规矩。行走在外,为了防止被人下毒,他们专门练有一种手段,用茶水洗手的行为,其实不是以水洗手,而是以手‘洗’茶。
他们在倒茶水之前,已经悄然在手上沾了些许粉末,中等、及以上的毒,都逃不过这种药粉地测试。
原本在这海边,不远处就是巡检兵士,缓缓来回行过,在这种环境里的商铺即便是临时的,应该也不会存在这种下毒的险恶事,但作为他们派中之人,对某些规定的自觉遵守程度,已经深刻入心,不会因为环境的貌似安全,就擅自更改章程。
这种古怪的行为,实也跟他们不做寻常事的职业特性有关系。
试过茶水无毒,四人才浅啜一口,这样的举止,也几乎是照着整齐一致的节奏进行。
习惯动作轻微地放下茶碗,并非因为他们心性温和,而是他们的职业,要求他们必须有一双细致到每一寸肌肉都灵活自如的手,这样才能帮助他们在开锁、揭瓦或是触解机关时,能有更多一份的稳算。
远望天外雨幕,他们无心欣赏雨景,只是在等待着不久后就会靠岸来接他们走的小船。
才走不久的叶诺诺与莫叶怕是没有机会知道,这一行四人逗留在观景台不走的另一个原因了。
他们的确习武,但根本不是什么京都武馆的弟子,一身武馆着装只是一种身份掩饰。
不过,就算他们真把本派弟子服穿出来,恐怕也是没人能认出来的。
……
雨渐渐下得大了,真正到了如瓢泼一样的时候,海边惯有的阵风反而渐渐消失减弱了。
往年在大典结束后的大半天空闲时间里,正是海岸临时摊位做生意的最佳时间,可轮到今年大典之日,大部分游人都在庆典结束后没过多久,就被大雨迫得只能加紧回城的脚步。
海边不少铺子看见这个情形,也只能做此选择,陆续收铺子回城了。虽然他们在今年的这一天,没有像往年同日里赚得多,但头一次带来的食品物资都没有带回的,算是稍有盈利了吧。
茶铺老板本来还想再撑一会儿,因为此时坐在铺子里的四个顾客,带头那位年轻人出手真的挺大方。茶铺老板还指望他能再在铺子里花费点银子,要知道铺子里卖得可不止是茶。
但那四人坐了良久,除了最开始买了四碗茶,也没怎么饮用,后头便再无什么动静了。不仅如此,他们连话都说得极少。
这就让茶铺老板不禁有些疑惑与好奇了。
他下意识打量起这四个人的着装,乍一眼看去,只感觉他们有些像武馆弟子,但在脑海里回想了一下,日常在内城茶铺里见过的形形色色的客人,其中似乎也没有这种着装的武馆弟子。
茶铺老板目光自然而然地下挪,注意到了四人分别靠在小桌子四条腿上的黑色布伞。
其实他也没有刻意去观察那几把伞,然而当他的目光有此举动时,在四人当中,那个带头人模样的年轻男子忽然侧目扫了过来……
当茶铺老板的双眼对上那男子如笔直而来的目光,他不禁心头微瑟。那年轻人目光中的一丝冷冽,让茶铺老板觉得自己似乎是做了什么冒犯他们的事,于是他神情微滞,很快躬了躬身,像是在道歉,又或者只是习惯性的对强者持有一种敬畏态度。
面对茶馆老板的毕恭毕敬,年轻人未有一个字的表露,只是目色漠然地收回目光,然后如在座的三个少年一样,继续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海面。
茶馆老板也没有再打量这四个人,他回到大帆布棚子下面临时搭建的煮茶台面后头,这里没有因为放久了而污垢沉积的茶具,但他却拿起一只干净的茶碗、一块生了些霉点的抹布,用力擦了起来。
一圈一圈擦茶碗的速度,渐渐快了起来,正如茶馆老板此时的心境变化。
这年轻人的目光,让茶馆老板想到了一类人:他们自称是“江湖人”。
在这类人里头,品格好一些的,谓之“侠客”,行为多暴烈的,谓之“豪强”。
人耐渴的能力可比耐饥能力弱多了,无论你武功有多精深,赶了几十里路不让你喝水,体力就会加速被消耗掉。
茶馆里做的生意,因此受众面非常广,而服务过程却是较为简单的。茶馆老板也是因为常年身处这种工作环境里,所以能练出丰厚的阅历。不过,正是因为看出了这四个人身上若有若无的江湖人气息,他又不禁疑惑起来。
大约是在十三年前时,京都的治安逢到最乱,民间出现了一种职业,大白话叫做卖人头,其实就是买凶杀人的活计。
与官府张贴布告,出的悬赏缉凶令不同,买凶杀人者只要出得起价码,那么他们聘用杀手,只相当于买了一样工具,替他们直截了当的杀死目标,此目标人物却未必是戴了什么只能以命偿报的罪过。
前朝朝运到了末期,乱象四起,民间像这类无视朝廷律令、买凶杀人的事情也渐渐多了起来。
坊间仇杀是最低品次的,一个人在巷子里悄无声息就没了,极少会有人看到。刺杀皇帝以及皇亲是最高品次的,但那种刺杀事件发生在重重皇宫之中,宫内当差的宫人会很自觉的管紧自己的嘴,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仍然是不会有机会看见。
而若论发生在市井之间最多的刺杀活动,还得是在中层次范畴。例如一方富贾或者大臣之间地仇杀,寻常百姓时常可见一行人在街上行至半道,忽然就拔刀舞剑斗了起来,直至人头落地、血溅当场。
除了有偿杀手,还有一些自诩为要替天行道、杀污官恶吏的侠剑客,以及劫富济贫的草莽豪强。然而在动荡的时局里,言路严重失衡,侠客的义举也是会存在误杀的,豪强的行为,劫富是否真做到了济贫,也是未可知的。
在那时候,京都但凡做官的,家里都要养近身武卫,走哪儿带哪儿,富户望族家里则必然养有成群的看家护院。这一实势造就的形势,京都府也管不了,只能放任。
而这一乱象,直到十年前,王家军入京后,渐渐才得到淡化。这主要还是因为四向城门进出的检查,在王家军武力管控下,才真正做到了十分严苛。
王家军刚进来时,城外如何,官方暂时还没办法管得特别全面,但至少要将内城的一股乌烟瘴气先肃清了。
所有入城之人,不许身携利器,农用的锄头镰刀一类的铁器,上面都有烙字证明。为了管好内城秩序,除了巡城队的增建,所有铁铺也都是在官方备案过的,绝对不允许私造武器。
这便如同拿住了一条毒蛇的七寸命脉。
如果没有武器,刺客杀手的工作将会受到极大影响。所谓“卖人头”的生意,在杀手行当里也是有严谨讲究的,只有将目标人物的头颅割下带回去给东主认了,才能得到赏钱,没有利器辅助怎么好做到?
时至如今,内城已是极少再有杀手出现了,外城经过近几年时间里不断的“清扫建设”,以前都快把寨子修到城墙下面来了的山匪,如今早已消失无踪。或者被京都府的官兵围剿了,或者被关到大狱,还在做苦力还刑期,或者已经从善了。
时局渐渐稳定,但当今皇帝还是把十多年前在世道乱象下衍生的一种体系保留了下来,那就是家宅护院以及私人武卫。
这两类人算是官方许可的私人武装,而在限制利器的大令下,唯有身携功名的官僚,带的私人武卫可以佩戴刀剑,家宅护院一类的武夫则只能用木器护主防身。
不过,有需求者,同时就要有供应源,这两类武备人员,倒渐渐使得京都内城又出现了另一种特例:开武馆。
但要获得官方许可,开武馆也是要有许多讲究的。武馆里一般都只会使用木器、竹器代替武器进行练习,当然也会存在精铁制开锋利器,但这类武器极少在日常练习中出现,也就更别提将它们戴在身畔了。
然而在刚才,茶馆老板只是无意识的看了一眼那四人带着的黑伞,而后却在那年轻人扫来的目光中,寻得了一丝遥远的熟悉感。
仿佛,这人如同十多年前,京都内城街上很常见的剑客,当你想要留意他们搁在桌上的剑时,他们的眼中就会闪现出敏感而警惕的神态。
如果你想再多看一会儿,就不难发现剑器的主人眼里那种渗人的感觉。
这种感觉,却不是武馆弟子会显露出来的。
那些江湖人绝大部分手里头都沾过人血,其中还有不少人做过卖人头的活计,相比而言,武馆弟子就显得纯良多了,天天拿着木头练习,最狂暴时,也不过是打断别人的骨头。
骨头断了,还可以接起来,但一个活生生的人渐渐没气了,变得僵冷,杀他的人还要割下他的头回去领赏,旁观这种人的凶残程度,似乎他们只需要透射一个目光,即可叫寻常人神魂惊颤、避而远之。
按捺不住心神砰砰乱跳的茶馆老板飞快的擦着茶碗,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害怕起来。
虽说杀手行业也有他们业内的规矩,在他们的观念里,劳动就要得到报酬,因而没有必要做无酬劳的事,不会对非目标人物行凶,但是看他们现在的神情状态,似乎是在等什么人呢!这是又要做一单人头生意的势头吗?如果被屠的一方,也不是什么良人,那么这两伙人打起来,自己的茶铺怕是难免要遭殃了!
虽说内城的治安管得十分好,可就在本月,不是才发生了两起恶性刺杀事件么?
被杀的都是大官,一个似乎还是好官,可杀了人之后,那帮凶徒竟还把人家的宅子也烧了!另一个是即将送到刑场上砍头的污官,眼看着必死无疑了,那些凶徒还要连别人最后在囚车里半刻钟的活头都不给,一定要抢在官方刽子手扬刀之前,急出一剑将他刺个透心凉,真是无比凶残啊!
看来皇帝陛下保留了官员养武卫的特权,不是没有谨慎考虑过利害因果的。
但前面那两次凶残事件,都是发生在当官人家里,跟百姓毫无关系,即便那些凶徒真想着来京一趟不容易,要顺路抢几家横财,在巡防严密的京都内城,他们也休想施展开拳脚。
就说本月这两次凶案,参与的凶徒就都全部被京都府官兵以及官方高手围堵扑杀干净了,百姓生活丝毫不受困扰。
但是……现在自家的茶铺是临时搭在城外啊!
如果他们等会儿要动武,京都府即便要派人,怕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而海边临时设立的巡防队能管得过来么?
茶馆老板的思考方向,渐渐陷入一个满是恐怖的泥沼里,他只觉得拿着抹布不停擦着茶碗的手,渐渐有些发麻,后背明明感觉凉飕飕的,手心却汗湿了一大片。
直到……那个年轻人又冲茶铺伙计点了一碟炸蚕豆,一盘南瓜饼,茶馆老板的心神忽然又稍微安定了些。
虽然那年轻人仍然安静端坐着,两份佐茶小食上桌,只见那三个少年在吃,但茶馆老板旁观这一幕,却恍然间想到了一个他之前因为过于紧张而忽略掉了的问题。
说到底,这四个人里头,有三个都还只是半大孩子,会不会是自己多虑了?
并且除了那年轻人目光不善,可能是他性格如此吧?其余三个少年,都是生有一副好面相。看上去他们除了有些惧怕那年轻人的脸色,其它时候,就跟寻常孩子没什么两样了。
或许这几人纯粹只是什么武馆里的弟子。
京都内城早在十年前就扩大了两倍,再经过近几年的不断建设,内城的居住人口和商户繁华程度,也比以前更为丰富,每天都有新增的商铺。武馆虽然是个特例,但也是官方承认的存在。
可能这几个人所在的武馆,才刚刚挂牌收弟子,他们还没怎么融入帝京这个大环境,所以在自家茶馆没见过他们,也属正常吧?
不知不觉竟把他们跟那些凶狠的亡命徒联系在一起,真是有些对不起人啊,还好自己刚才没有把这意思表露出来。茶铺老板想到这里,暗暗舒了口气,手上擦碗的动作,也稍微缓和下来一些。
茶铺老板却不知道,自己刚才心起的那番由猜疑到紧张的推敲思索,其实有一大半都是正确的,只是想偏了关键的一点——这四个人今天这趟外出,并没有接杀人的任务。
否则,茶铺老板刚才还在心中摇摆不定的杀人砸店的设想,很可能要全部实现。并且此地不在京都内城,相对而言,对铁器的管控令,遵守起来也没办法做到那么规范,到时候刀光剑影、暗器横飞,那对于茶铺来说,要付出的代价,可能就不只是毁一顶棚子那么简单了。
而茶铺老板擦茶碗的举动,其实丝毫没有逃过那年轻人、也就是那三个少年杀手派内的长者伏剑师叔地注意。
如果不是感觉这茶铺老板不会丝毫功夫,那只碗在他手里虽然转得极快,但他拿着抹布的手实际上正在有些失稳的颤抖,伏剑师叔没准今天真要破例收一条命——倘若茶铺老板是什么隐世豪强,看出了他们的身份,试图遣人报官的话。
伏剑师叔杀过人,虽然没有旁人可以作证,但如果他被带去官府,一查底细,也不难推敲,因为他的身世背景全是迷沼一片,太容易招疑。而他今天带的这三个少年,是派内培养出的新一代杀手,这一行四人要是被官府盯上,对自己而言,还真是挺麻烦。
好在茶铺老板没有再继续偷偷看着他们,琢磨小心思,伏剑师叔也可收了心神,嘴角流露出一丝不屑。想到对方手里擦碗的那条发霉的抹布,他是丝毫不想再动眼前那几只瓷碗里的饮食了。
雨中静坐空等船,四人凭桌寥无语,是他们的特别身份造就了他们此时的状态。
等得是什么船,自然是不能多言的,除此以外,他们只要一开口,必定容易提到行内的事儿,所以还是免了吧!在点了茶水后,又点了两份佐食,已经是伏剑师叔能因为模仿寻常人而做出的最反常他性格的事了。
茶铺周围的其它商铺在天刚开始下雨的时候,就在陆续收摊离开,此时桌上的两碟佐茶小食渐渐只剩一半,碗里余下的茶汤也已没了热气,四周也渐渐呈现大片空旷沙滩,比起早间来这儿时,显得荒凉许多。
茶铺老板又有些隐隐着急起来,在大片的海岸银滩上,如果只剩他这一家铺子,未免有些奇怪。最重要的还是,海边也已经没什么游人了,没生意可做,还不如赶紧回去,招呼内城店子里的生意才为重要。
但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对铺子里那四个茶客开口,要委婉的遣走他们么?可在他们身上始终还透露着些许古怪,这里又属于外郊,在这样的环境里碰上这样的顾客,茶铺老板心里始终存了份戒心。
也许他们很快也就会自己走了吧?
……
当京都东郊海滩上大雨瓢泼而下的时候,远离京都将近三百里的土坨镇上,也开始飘飘扬扬下起小雨。
而在以这个地理表象非常奇怪的小镇为起点,往北再行约摸一百里,在那片无山少树的平坦沙石地上空,云层虽厚,但雨水却像是憋住了,一时半会没有掉落,但又潜在的给在这片黑沉云层下急行的一队骑兵带去了些许压力。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
但那是泛指,春季也有暴雨,只是次数少,显得珍贵些。而经验丰富的驻边老兵都能体会,在南昭大地上,越接近北疆的地方,气候也会变得奇怪,尤其是天气变化的规律,十分难以琢磨。
在南方,大部分时候,风起、云聚、雨落,这三个步骤,一般需要一两个时辰才可体现完整,南方的天气有些如南方的山水,大抵是比较温和的,也有疾风骤雨,但没有极北之地体现得这么快,快得难以防备。
不过,让骑兵队感觉到压力的原因,也跟队伍中此时带着的一位贵客有关。
防雨的油布已经准备好了,只要雨开始落下,立即会掀开油布盖往那位贵客乘坐的八人抬马车上。但是队士们又摸不准天气,没准等会儿狂风忽起,撕开云层,炽烈的阳光照射下来,又不能将那贵客乘坐的车架盖得太严实了。
之所以所有队士都会感觉顾虑重重,皆是因为,车中的人对他们而言,太重要了。这种重要,不是只因为他的身份,还因为一份在十多年前同生共死过的友谊。这份因为时间的沉淀而变得厚重的情义,让所有队士都担忧起来,丝毫不敢拿他重伤之后虚弱的身体与时刻会变脸的天气去开玩笑。
燕家的旅车经过他们自家的工匠改造,虽说已经算是马车中的精品,但车行路上,车轮子接着地气,仍免不了轻微的颠簸。
当马车被卸掉了轮子,改由边军骑兵队里挑出来的八名壮汉横担以肩抬携之后,这架外观和功能都十分奇怪的轿子,几乎如断了与地表的连系,仿佛飘在半空中,比之前行在路上时,可不知平稳了多少。
之前颠簸了两天一夜,此时“飞”车地轻缓起伏,让车中三人的心神也平缓许多,很快都小歇入眠。
然而,三人只是安歇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又都惊醒过来。
准确来说,是伤情严重的林杉,在不知是昏迷还是浅眠中突然惊醒,紧接着又惊到了离他最近的九娘。然后那位倚在车角打盹的御医也双肩一抖,醒了过来——可见他根本也是一直提着心,不敢深睡。
望着额头上满是细密汗珠的林杉,抓在胸前衣领口子处的手终于慢慢松开,九娘虽然体肤完好,此时却已是心疼如绞,眸中湿意盘旋,但她顽强忍着,不让它流露出来,却止不住它盈满眼眶,模糊了视线。
九娘偏过脸,抬手抹去眼中快要淌下的泪水,然后就着抬手的起势,绕到林杉胸前,轻轻替他揉着,又轻声说道:“还疼吗?”
她不想让他再看见女人的眼泪。
这一路上,他已经看到很多了,每次他看到,都会出声来安慰,虽然她觉得很受用……
京都与那西地县城,相隔数百里,而她等了他十年,便用这十年的时间,将这几百里路拉长成千万里。她本来以为,自己与他,已经因为缘薄而情浅,但她却没有弄懂自己的心意,十年后再见,他的一丝一缕,仍叫她为之牵挂。
在得知他身陨的那晚,她的心跌出了腔子,几乎就要随他而去,幸好因为他“遗”愿中的那个女孩,她才挨着,如魂体分离一般活了几日,之后又得到他还活着的消息。
但,虽然见到了活着的他,此时还能像曾经孤独度过的那十年里常常期盼的那样,离他这么近,可在这几天天,她的眼中却没有停过泪水的肆流。
起初,她全是因为担心、恐慌,看着他的生命仿佛秋天里悬在枝头的叶子,不知道何时就会坠落;而后,因为他只言片语的劝慰,她倒隐隐生了一种错觉,自己的泪水,可以系挂着他的心神,让他偶尔能开口说一句话,让她安心,他还活着。
但刚才御医对林杉说的那句话,却让她倏地明白,自己的那个错觉,是多么幼稚和自私啊!
这一路行程,本来就是他在勉力而为,行路的过程中,首要的事,便是保存体力,但自己却……却还因为迷恋他的温柔,为了让自己安心,而用了这种女人的“武器”、并且也是能触动他的“武器”来激他说话。
这无疑是在加速消耗他的体力,这跟用慢刀子一片一片刮薄他的生命,有什么区别?
所以,尽管她此时眼中的泪水,是真由心疼所生,却兀自强硬忍着,即便忍不住了,也不要让他看见。
她以为,她能在他的面前瞒过自己的心绪,但却一时间忘了,她的这种隐瞒,十年前就无法在他面前藏住。
否则在那一年,她与他不过是才见了几面,怎么会就轻轻巧巧被他俘获了心肝?
十年前,他在离京前夕,把东风楼交给她主持。此楼之前一直是他在亲手管理,这可不是一般的霓裳红坊,当时她的震惊与无助感,到现在还清晰记得,但因为他的嘱托,她便硬扛下来。
十年磨砺,她内从心外从皮,练出了一套玲珑百变,但又坚韧如铁的心神意气,却不料只一夕的陪伴,在他的脆弱面前,她修炼的十年的内韧与悍气瞬间解体,只显露出一个女人最原始的情态。
或许,他天生就是她的克星。
或者,是天意给她派来的良人。
“我没事。”林杉轻微呼出一口气,抬手到胸前,覆在那肌理细润、指线纤长,正在以圆弧形轻缓按揉着的手上,但又没什么力气去握住。
刚才他在浅眠之中惊颤醒来,倒不是因为做了什么梦,只是如锤击心脏般的那阵剧痛,仿佛要将他轰入无底深渊,他才禁不住揪紧衣领。只是用了抓皱衣料的劲,即让他汗如雨下。
手背上感受到些许温热,九娘停下手,反过掌将那只苍白失了血色的大手握住,虽然她知道现在的他要尽可能不说话,但她在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刚才……你做噩梦了么?”
“不是。”林杉抬起另一只手,自己又揉了揉那犹如被重锤杵过的胸口,手指碰到衣襟上一抹湿意,他微微垂眸看了一眼,“酒儿,你……”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语气中含着别的什么情绪。
而他才说了三个字,就被九娘的声音盖了过去:“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要说话。”
林杉轻轻舒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九娘知道,林杉虽然嘴上不提,但他刚才一定是疼得厉害了,才会没有忍住的在行为上体现出来。
她伸手继续在林杉胸口轻轻按揉,但这一次,她没有再用刚才拭过眼泪、湿意染满掌心的那只手。心神渐定,她即侧目看向坐在车角的那名御医,轻声询道:“医官,您看他这种情况,是什么原因呢?他的伤……都不在那里啊。”
御医此时也是满脸的疑惑。
此行一路上,九娘以温暖柔软依然如少女一般的身躯,充当林杉的靠垫,以此缓解他不能平躺的伤身困扰。相识十余年,两人之间第二次有了这么亲密无间的身体接触,这本该是要私人珍藏起来的感情。
然而此时的情况,必须使车中有一位医术精湛的医师督看,以防不测。可是车中三人这样的相处格局,还是会让无法隐身遁形的中年御医微觉尴尬。
还好林杉一路上都没什么话语,并且多是出于昏睡状态,仿佛不是他依靠着九娘这个软垫,而是九娘怀抱着撑着一个柔软无法自行立起的枕头。这二人没有多少语言上的互动,而御医除了不时查看一下林杉的呼吸脉象,在其它同乘时间里,一般都是磕目养神,无视无觉其它,倒能自处得比较心定。
除了挂心林杉的命脉,如果没有人主动问他,他亦不会主动说话。
听得询问,御医抬手以拇指捋了下颚一缕胡须,良久以后手指滞住,轻声说道:“问题应该不大,终是因为亏血过甚,血行本来就慢,人再睡深一些,这种情况会稍有加重,就会引发心绞痛。不过,林大人正值壮年,还是很快就可以养起来的。”
九娘闻言,眉头微微蹙起,紧接着她就感觉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动了动,眸光稍垂,就看见林杉轻声说道:“酒儿,待过些日子,我要吃你亲手做的桂花鱼。”
想起以前亲身下厨,给林杉做桂花鱼下酒的事儿,此时又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今后自己可以与他相伴很一段时间,而不会像他那三个被遣走的属下一样,很快也轮到她被送走,九娘心下顿生暖意。
心中升蕴着一缕温馨喜悦,自然也表露到了脸上,九娘微微一笑,说道:“我有好几年没拿过锅铲了,如今烧出来的鱼,恐怕要真如直接用火烧过一般,可以毒……”她说到这儿,话语一凝,侧目看了一旁的御医一眼,改口说道:“你喜欢吃,我一定找好厨子做给你吃。”
同路同车了一段时间,此时御医也算是第一次看见九娘的微笑,只觉得晦暗一冬的寒枝上,一夜花开。
他一路上都静心凝神,只专注于林杉的身体状态,到了此刻,不禁也心生些许别的念头,暗道:这林大人品女人的眼光,看来也是不低,可为什么直到而立年,身畔也有个这么体贴明媚的女子陪伴,他却似不为所动……至今未娶呢?
不得不说,压抑了这么久的情绪忽然开朗起来,还是挺能感染人的。御医看见九娘绽开笑颜,自己也是微微一笑,凑了句:“呵呵……鱼肉的确比其它荤食更能生气血。而且鱼肉性质温和,作为伤愈后的第一番补养,重油的荤腥还真是不如鱼羹那般,可以细腻调养人的元气,即便它的营养效用会稍微慢一些……”
不过,御医的话语将将落下最后一声,他又见九娘的眉梢浮上一缕忧愁。
九娘忽然想到了一个深思令人恐慌的问题,犹豫了片刻后,才开口向御医询问:“医官,听你刚才说的话,在近段时间里,似乎他只要睡得沉了,就容易像刚才那样难受?”
“如果能安稳平躺下来,自然会比现在这样坐着,更能节省体力。”御医说到这儿,凝神看向林杉。他本来只是要观察一下林杉脸上气色对身体机能地体现,但当他看见那双沉静中不知是不是在沉思的眼眸,他便又说道:“多思伤身,在病体身上显露更甚。心绪的浮动,也是会消耗体力的。林大人若有牵挂之事,暂时需要搁至一边。”
林杉闻言侧目看了那御医一眼,忽然挑了挑唇角,道:“吴医师,没想到你不仅医术精湛,隐隐还可向神道术上头偏科转职。”
御医见林杉此时精神不错,心念一动,打趣一声:“你信我的神道术么?要是以吴某一人之力,即让从不信鬼神的林大人转了心念,想必以后我走到哪儿,都能凭空多了不少外人敬畏。”
“如果待以后我回京时,还没忘了今天这事,倒不吝去宫中聊一聊,也许国师之名,便就此定了。”林杉说到这儿,似乎是要趁着开玩笑的兴头笑两声,可是喉间只是发出了“嗄嗄”几声,倒激得呼吸节律稍微急促起来。
九娘连忙抚了抚他的胸口,蹙眉劝道:“三郎,你即便不说,也不想让我们注意到,但我还是很清楚,你心里在牵挂的是什么。但我求你,至少近段时间里,你多在乎一些自己的身体,不要再想别的人了。”
在听了御医的解释之后,九娘以为,刚才林杉突然心痛如绞的原因,是他过于牵挂留在京都的那个女孩。九娘知道,林杉对那个孩子的关爱与保护,是她无法改变一丝的,她倒不会对一个孩子心生怨念,只是格外在乎林杉的安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