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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莫叶终于肯走了,望着她不紧不慢地走远、略显得单薄了些的背影,站在书店门口的两名青年保镖暗暗松了口气,下意识朝搭档看去,又立即从对方的眼底捕捉到了一丝犹疑。
两人几乎是在对视的同时再次一怔,默然片刻后,终是门右那青年先一刻开口,说的却是门左青年同时也想到了的事:“关于此事,我们是不是不应该瞒着莫姑娘?”
以旁人眼光看来,如今莫叶与阮洛之间的关系与真正的一家兄妹无异。即便这两名青年人受雇于阮洛久了,知道雇主与刚才来过的莫姑娘之间真正的结义关系,却也无碍于他们这样认为。
所以在听见右门青年的话后,站于门左的青年人未及思虑过多,即表示认同地点了点头。
不过,他很快又摇头表示否定,想了想后说道:“可我们也是第一次遇到像今天这样的事,这属特例,或许莫姑娘需不需要知道,由阮公子来说更恰当。”
门右那名青年人闻言,目色微微一亮,旋即也是推翻了自己刚才说的话,点头认同道:“你说得对。我们只是受雇于人的保镖罢了,雇主家里的事,我们不需要参与的便尽可能要避开。”
两人在进行简短对话的同时,并没有注意到已经走远的莫叶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而只是下意识回头一顾的莫叶看见书店门口那两个人点头交谈时的面部神情变化,似乎达成某种愉快的合作意念,她心里的质疑就更重了。
原本那翻墙揭瓦的念头,只在她刚刚转身离开书店那会儿,于脑海中浮现了一小会儿,但这一刻随着她的疑惑情绪加重,她或许真要忍不住好奇的一探究竟。
然而在她缓慢行出几步路后,这个被第二次犹豫着提起的念头就又经她自己轻轻放下了。
一是因为她对那两个青年保镖的信任,二是她有些怀疑自己今天因为一些外事所闻而情绪变得过于复杂敏感,有些多虑了。但关键的一点,还是因为她看见街对面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
阮洛住入宋宅后的三年时间里,除了视莫叶和白桃为亲妹妹一样地照顾,也如叶诺诺多次评价的那般,对宅中其余仆人也颇为友好。
不过,身为宅院里的仆从,必然有侍主的义务,主仆之间的区别仍是存在的。好在阮洛除了每天忙得团团转地经营十几家商铺,有限的闲余时光却也没什么玩乐爱好,三年间他常使唤到的丫头也就两个,即便他一直难摆出家主的威严,倒也不会影响得整个宅院里的仆从全都恃宠而骄。
此时自街对面行来的,正是阮洛常使唤的两个丫头其中之一,莫叶当然不会觉得陌生。
“小草?”随着丫鬟小草的走近,莫叶观察到她的双眼微红,似乎是刚刚哭过,心里更感觉疑惑,“出什么事了?”
莫叶会这么问,倒不是因为她凭小草眼角泪痕想到宋宅出了什么事。宋家大宅能出什么事情?有几十个身挟武艺的护院看着,轮着时辰的换岗巡视,有时连莫叶都觉得,这宽敞的宅子好像不是用来居家的,而是什么衙门办公的地方。
而在此时,莫叶只是纯粹出于关心的意思,关切小草一声。
近些年里,虽说阮洛但凡有什么琐事要帮手,都会叫到这两个丫头,但也并非她们必须做到全天守在宋宅等候传唤。对于这一点,阮洛分派得很清楚,就说今天,留在宋宅当值的是小花——估计她此时也是闲得不是在修花枝就是在晒太阳——而今天莫叶出门时,则正逢杨陈带着轮值当空的小草外出游玩散心。
他俩的婚期将近,同行散心的过程应该分外甜蜜才对。
可此时莫叶却只见她一个人回来,不,不能说她是回来,而像是她特意为什么事要来找阮洛才对。
作为长期侍奉在阮洛左右的丫头,小草当然知道阮洛白天忙碌时最常待的地方是哪里,并且就现在莫叶的眼光看来,小草那犹现泪痕的脸上表露出来的情态,似乎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大过受了委屈。
事情似乎正如莫叶观察揣测的那样,独自来到这儿的小草心事颇为深沉,直到行至离莫叶只有几步远时,小草才认出了她的存在。
然而只是与莫叶对视了一眼,小草就似突然看见了什么令她畏惧的事情一样,眼神瑟缩了一下,脚下步履也是微微一顿后才恢复如常。
因为莫叶在先小草一步看见对方时,就一直没有挪开过注视的目光,所以这些稍纵即逝的举止细节异处才会被她清晰地看到。
除此之外,莫叶还能明显地看出,当小草后知后觉地也发现她之后,竟强展笑脸。这份笑意在莫叶看来,当然显得颇有些古怪。
面对莫叶关切地一问,走近来的小草只是微微摇头,没有立即说些什么。
她先是朝着一条街外的书店方向瞟了一眼,脸上那份勉强的笑意渐渐淡了,然后再才调转目光看向莫叶,问了句:“小姐,您刚才……少主他现在忙么?”
莫叶听出了小草的话说到半途忽然有了改口的意思,但同时又感觉她话里似乎有什么不想此时就明白说开的含蓄。疑窦只在心里盘旋了片刻,她想不出小草能有什么严重的事情要阮洛立即出面做主,何况她刚刚被那两个随行在阮洛身边的保镖拦在门外,不论阮洛在不在里面,她相信此时小草更不可能能进得去。
“应该很忙吧……”莫叶顺势作答,虽然语气间蕴着些许迟疑,可她说的倒也真是实情,“似乎是有什么重要的事缠身,两个护卫连我都不让进去呢。”
“哦……”小草似有些走神的应了一声,但转瞬间她忽然又反问了一声:“是这样么?”
这一追问来得很突兀,仿佛她早就知道阮洛到底在书店里做什么、所以否定了莫叶的话一般。
莫叶当然注意到了小草话语间的这点异处,但她实在也是想象不到小草究竟遭遇了什么,心绪才会表现得如此奇怪。与此同时,她又更为明显地察觉到,小草忽然独自来到这里,可能真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告知阮洛。
她不禁也侧目向书店方向看了一眼,略作犹豫,回转目光看向小草时便说道:“倘若你真有什么急事,又必须找他做主,那我陪你去一趟。你独自去,那两位未必肯让你进去。”
在莫叶话音刚落下时,小草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神情怔了怔,原本紧抿的双唇无声开合了数下,隔了许久才声音极轻地溢出一句话:“小姐,您就不问我找少主有什么事?”
“你不想说,我便不问,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应该有保管一些自己私事的需要吧。”莫叶微微一笑,握起小草的手,隐隐感觉到她的手心有些湿冷,“而且你不觉得,如果我想知道,自然可以从他那里得知的么?但这却与你直接对我说有所不同,你现在看起来并不开心。”
莫叶在说着话的同时,已是挽起小草的手臂,缓缓引她并肩朝书店走去。可在她那一番话说完之时,小草的脚步却渐渐慢了下来。
“小……”等到小草的脚步完全停下时,她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可她才说了一个“小”字,就被不远处传来的另一声“小”给盖了过去。如此恰巧到来的高声一喊,似乎在冥冥之中促成了某件事的发生,覆灭了小草在刚才听完莫叶那一番话时于一瞬间鼓足的某种勇气。
“小草!”
街对面,是杨陈一边跑一边喊出的声音传来。
并肩而行的莫叶与小草闻声一齐回头朝杨陈看去,但在看见那急急追来的熟悉身影时,两女心中的想法却是截然不同。
见杨陈追来,莫叶心里实是松了口气:看来自己刚才真是多虑了,小草恐怕真的只是受了点什么委屈,才会……然而心下念头刚走到这一步的莫叶突然又诧异起来。
小草与杨陈的良缘可结,虽然确是阮洛帮忙,间接做了联姻媒人。现如今成亲大礼在即,阮洛身为一家之主,也早已口头承诺,会再帮两人一次,在吉日当天他会以证婚人的身份参礼。眼见着这两人之间的情意日渐亲密,怎么到了这会儿临近吉日,倒闹出什么一定要找阮洛调解的别扭?
想到这里,莫叶又下意识地转眼朝小草看去,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握着小草的手被挣开,她的视线也只触到了小草的背影……
小草竟突然跑开了!
莫叶下意识里追出一步,可下一刻的她又停下了脚步。
今天的小草似乎比往日里要跑得利索了许多,而就在她跑开后没隔多久,杨陈也追了上来。他微微躬着身站在莫叶身边直喘粗气,却只是望着小草隐入前方街角的背影,没有继续追下去。不知是因为在到达这里之前他跑了许久,有些累了,还是他此刻也正恼意上头,不想再追了。
莫叶知道今天这事儿是别人小两口闹别扭,自己不便多事参与,然而当她侧目盯着杨陈看了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杨哥儿,你们今天这是怎么了?”
正粗声喘着气的杨陈闻言不答反问:“小草刚才对你说了什么没有?”
“就算有,也还没来得及说呢。你一来,她就跑了。”莫叶摊了摊手,话语微顿后,她心中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含笑又道:“不过,我可是要把恶言摆在前头,今天这事儿,不管是不是小草有那个方面做得欠了妥当,惹你生气,我肯定是要多帮小草一分的。”
莫叶说这番话实是揣着半开玩笑半较真的意思,如果不是因为她与杨陈相互熟悉,她也不会想到突然来这么一句。
可杨陈一听这话,却是苦起了脸,当即带着些许求饶腔调地连连摆手说道:“今天的事绝非你想的那样,唉……”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又犹豫起来。
莫叶本来只是半开玩笑地打趣一声,并不真准备做杨陈这两口子的聆听者,见他犹犹豫豫似有话还未说尽的样子,她也只是微微摇头,不打算就此多话,便准备打道回府。
然而就在她转身欲走之际,杨陈那犹疑良久的一句话却又突然破口而出:“小叶,你真的没有觉察到么?”
莫叶闻言,刚刚提起的步履放回原处,侧过脸看了杨陈一眼。
“小草最近这几天不知是怎么了,动不动的就突然发火……”杨陈言及于此,不自觉间伸手挠了挠头,脸上困惑之意更重了,“难道只是我有什么地方没照顾到她的想法?”
“也许……”莫叶学着杨陈的样子挠挠头,“姑娘在出嫁之前,会有一些矜持的情绪吧?”
莫叶这话一说出口,杨陈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一开始就问错了人。
杨陈自从三年前相逢莫叶于恒泰馆区,且一见如故,至今居于一户大院,相处时间已近三年,知道莫叶生得一副好脾气,看事情的态度和角度也往往有些区别于惯常女子,颇有些男儿开阔,但……有关男女间的情事,处在莫叶这个年纪,怎么拿捏得清呢?
这可不是脑子灵活就能琢磨得顺溜的事情。
尽管如此,莫叶抓着头摸索出的这句话,在杨陈看来,竟还能有些道理。
“姑娘的心思,可真难猜。”杨陈脸上浮现一缕尴尬神情,干笑了两声,将今天未婚妻闹小别扭给他带来的不愉快暂时压下心头。
环顾四周一眼,杨陈认出了这里,便岔开了刚才那个话题,微微一笑道:“这里是书店附近,你来找阮……”话刚说到这里,他脸上的微笑忽然一滞,“不、不,难道是她要来找……她不是要告我一状吧?”
小草是奴籍,杨陈在受雇于阮洛之前,接近于过着居无定所走四方的漂泊生活,他是连奴籍都没有的人,关于他的婚事,主要是靠阮洛帮忙,打通了与结亲有关的几个重要官方凭据——如果在成亲前夕,小草真的闹别扭严重到了这个程度,杨陈真的难以想象,阮洛会不会因为觉得麻烦而撤手。
虽然阮洛也是个好脾气的人,连对宋宅的下人都很和善,几乎未摆过拥有万贯家财的家主威风,但这可并不意味着做下人的就可以恃宠而骄,没了分寸,真把自己与主人家当成一屋内的人了。
杨陈年少时因生活困窘而常需要背井离乡讨生活,虽然这样的经历称不上快乐,但总还是磨砺了他的心性,教会了他许多做人的本分。他岂非不知,尽管阮洛待他不薄,但他与阮洛终究隔着一道身份。
只是他实在难以想象,小草究竟是受了什么委屈,竟会想到找上阮洛。
他俩成亲的事,已经够麻烦阮洛的了,今天不过是在去置办礼服的路上闹了点小别扭罢了,若要撒气,尽管朝他来即是,怎么好又打搅到阮洛这儿来?
一想到这里,杨陈刚刚压下的心事又被挑起,他的脸色也顿时一阵沉郁。
莫叶不知道他的心事,斟酌起这件事来,就显得浅泛了些。见杨陈情绪有些不对,抱着劝合不劝离的大主旨,莫叶只犹豫了些微,便温言说道:“一个女子,在嫁人之后,一切的一切就都皈依了夫家,婚前会犯一些小脾气,自私那么几天,你不会不能理解和包容的吧?”
旁观者清,而且莫叶这一句话正好点中了杨陈对于成亲之事一直疏忽考虑的一个问题,他觉得此话有理,心绪由之稍缓,便叹了口气,承认道:“是,此时的我的确需要对小草报以更大的包容与耐心。”
他这话刚落下最后一个字的音节,忽然就又抬高加快了声音,说道:“但像这种小事,她何须惊动阮公子,她进宋宅比我不止早了一两年,难道因为时间久了,有些礼数就淡忘了?她有什么委屈不悦,直接冲我来就好,不知道阮公子为了帮我们的忙,再加上他自己的事,已经够累了么?”
莫叶目露诧异地凝视了杨陈片刻,原来小草真正惹恼他的地方,除了故意跟他闹别扭之外,主要是指这个方面,她一时有些难以理解。
她隐隐觉得,成亲吉日在即,杨陈应该更偏袒包容的是未婚妻。即便在最近这些日子里,他表现得自私些,也是不会有谁怪他什么的。
她这么觉得,并且她觉得阮洛应该也会秉持这种态度的。
杨陈是不是多虑了?还是他与小草之间,真的已经闹出了什么不好修复的感情裂痕?
莫叶这几天都忙着在京都跑腿发帖子,白天都不怎么落脚于宋宅,因而也没有什么机会去留意这小两口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事实上在吉日定下来之前,她看着他们并肩相处得还挺甜美的,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将成亲的大日子定下来。
可眼下只不过过了三两天的工夫,这俩人之间的相处氛围,似乎来了个天上地下大逆转。这着实让莫叶颇为不解,这种转变不能不让她觉得太过古怪。
难道这俩人实际上对彼此的感情还没有走到愿意结亲的程度?
这脑子里突然冒出的一个念头,把莫叶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过,回想起小草与杨陈之间的交集变得亲近起来的过程,着实快了些。只用了不到半年时间,这二人就从一开始的普通关系发展到出双入对。
而细想这二人的感情之所以可以进展得这么快,主要功劳实际是在于小草。大约就是今年中元节京都灯会那晚,宋宅全体相约赏灯之后,小草就开始粘杨陈。具体说来,是小草先对杨陈动了心,杨陈后知后觉了。但他对她不是没有先存了好感,所以这事儿是一拍即合。
然而阮洛终归不是杨陈的亲长,在主持这件事情的态度上,他大致只倾向于应援这两人的感情选择,在有些事情上面就欠了考虑,例如这两人的性格究竟合不合的问题。
杨陈年少就过上了漂泊四方的生活,有时候性子会表现得粗砾一些。或许久居深宅大院的小草最初看到他的这一面,会觉得新鲜特别。但说实话,小家小室日子平淡,若男主人不收敛些这种脾性,恐非好事。
比起仓促而为、恐叫二人心里搁着一道难过的坎,如果此时忽然改主意要将吉日后延,似乎后者更让人放心些。这两人对方的家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即便真要做到这一步,也不会教太多人尴尬。
“如果你真的恼了,那就把吉日改了吧。等你们想清楚了,再重定日子,这才是皆大欢喜大家乐见的事。”思酌了片刻后的莫叶渐渐沉下脸,心存故意地激了杨陈一句,也是想从一个反向角度,探一探杨陈的决心。话语微顿后,又补了句:“也可当是你对小草姐姐的一点惩戒。”
这下轮到杨陈被吓了一大跳。
看着莫叶沉脸的样子,似乎不像在开玩笑,而且今时凭她家主义妹的身份,若由她去说,恐怕阮洛真会纳言考虑。
怔然看了莫叶片刻后,杨陈才回过神来,连忙摆手。抖了半天才又意识到光摆手没有用,他这才开口,说话已经变得有些打结起来:“不、不,当然不能改日子……”
憋了片刻,他还是没能找到自觉妥当的说辞,只得又叹息一声,干着嗓门低声说道:“你果然事事偏着帮她。”
“否则呢?难道让我向着你?”莫叶眼中略有傲慢神色浮现,也是特意作给杨陈看的,“那我成了什么?”
“女人哟,我惹不得……”杨陈眼神颇为无辜地看了莫叶一眼,但他说到那个“得”字,话音还未落下,他就突然又调转话头,着重了一句:“但我必得去‘惹’小草,就算‘惹’来她的一通打,我也不吭半声地受了。小叶啊,我是诚心的,你可千万别再提改吉日的事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