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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皇子走到杏树下,举高手伸指碰了一下花枝间的一朵杏花,气色看起来欠佳的脸上,一双平静得不带什么温度的眸子微微聚光在杏花间那轻轻颤动的花蕊上,良久无言。
迟重一直静静的侍立在旁,但他看见那位皇子如此站了许久,始终一语不发时,他忽然开口道:“殿下,微臣到一旁去等您。”
二皇子闻声侧目看向他,眼中疑惑浮现:“我没叫你走远啊?”
迟重躬身诚然道:“殿下缅怀故人,心有所念,微臣杵在这里,可能会有所妨碍。”
“呵呵,你这么一说,我看你站得笔直,还真有点像是杵在这里的一杆枪,但并没有碍到我什么事。”二皇子说罢笑了起来,只是看样子他笑得并不太开心。
垂下手束于背后,他又说道:“说到‘缅怀’二字,算一算,叶姨走了也快十年了。每每走到这处她曾住过的院子,不禁就会想起她昔日里对我的照顾。虽然那时我还只是个五岁大的孩子,能记得的事不太多,可现在但凡能记起的,全都因为她的离世而变得让人伤感。”
听着眼前这位身份尊贵的皇子没有避讳的讲着他并不太了解的皇家往事,迟重不知道自己凭臣下的身份,该如何开口,适合说怎样的话。最终他只能是沉默着目色一黯,以示对那位早逝的传奇女子的惋惜之情。
“陪我聊聊天吧。”二皇子语气极淡的又说了一句。
“是。”迟重沉声应诺,这一次他倒是反应得快。
“你能不能别总是一副这样领命公办的样子?”二皇子面上露出些许无奈之意,但他没等迟重作答,就又是叹了口气的说道:“或许是因为我这个样子,才让整个华阳宫的宫女内侍们变得如此小心谨慎、唯唯诺诺的吧。”
“怕服侍不周,惹我不妥,引来皇帝的迁怒。”二皇子说到这里,目光在迟重身上定了定,“可你是我从厉叔叔那里要来的,怎么也这么快变得跟那些宫人们一样了?其实我多么希望,你与我能像父皇和厉叔叔那样,成为话无所忌的良朋益友。”
他的这番话说完后,迟重目中神情微讶,立即简短恭声道:“微臣不敢逾越。”
“罢,忽然对你说这些,是唐突得很,不过我今天所说的话都是心里话,我的这个意愿也会一直存在。”话一说完,二皇子就又转身凝望杏花枝,不知为什么事而怅然去了。
迟重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起来。二殿下让他陪着说话,他不擅长;他要求走远些,好让二殿下独处,可他似乎有些不乐意。
迟重原本是羽林卫之一,虽说能进这种卫队负责禁宫巡视的人大多身手不俗,可是身处这么一群身手都不俗的人当中,迟重也显露不出什么特点来。
也许在将来的某种宫廷械斗中,他会为了帮某位皇族贵人挡刀而负伤,甚至死亡。但这就是羽林卫存在的使命,用生命捍卫忠诚,是每一位羽林卫已经刻入骨髓中的东西,这在普通人的眼里看来,可能存在价值上的分歧,可迟重与其他羽林卫一样,已然认定了这条活于当世的信念。
只是机缘难料,迟重身上的这条既定命运线在半年前忽然发生变化。半年前,为贺皇帝寿辰,兼中陆农产大丰收,宫中来了一支戏班唱曲,在那晚,正担岗巡视皇宫的迟重在临时离岗去方便时,碰到了着内侍官衣服准备溜出宫外的二皇子。
二皇子虽然身份非常,但若论武斗,却不是任何一个羽林卫的对手。二皇子自己也很明白这个道理,在被迟重发现后,当即就显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同时要求迟重作为临时的贴身护卫,掩护他出宫一趟。
迟重以为二皇子此次出宫会如他所说的那样快去快回,事实上他所在的巡检卫队在皇宫内经常碰到如此乔装出宫的另外一位公主,因而迟重答应了二皇子的要求,不料这一出去,竟是耽误了半宿。然而迟重虽然心急,但在侍主尽忠的信念指示下,他默默顶着脱岗不报的大罪,在半宿的时间里一直紧随二皇子身边,直到将他安全送回宫中。
次日,迟重果然获罪受罚,但他始终忍着没说脱岗的原因,但当他正要在正律厅受杖刑时,正律厅中发生了一件让他终身难忘的事。
半宿在外,次日受了风寒的二皇子居然到了正律厅,将迟重脱岗的原因直接说了出来!随后,连站着都要一随侍宫女扶持的二皇子并未做出袒护之举,而是直接要求主审官将迟重的罪罚过一半到他身上,这可着实吓坏了主审大人,同时也吓坏了迟重。
最后,迟重的量刑结果,因为存在护主的原因,只罚了擅行不报的部分罪责,由原来的杖刑五十改为二十。另外,迟重的这种行为基本等于违反军纪,是必须从羽林卫队中除名的,而这一点,当时在场听审的二皇子却是半个字未帮。
不过,迟重在被除名,回到厉盖所管的城防巡检队中后,不到一个月,就直接跳升成为二皇子的贴身侍卫。虽然没有品阶,没有人员调动权,但凭他现在身怀的荣耀,也许品阶、特权什么的,只是转瞬即可得的东西。
而迟重这一超越式身份提位的消息流入当日那位正律厅主审官耳中,他似乎也不难猜出某位宫中贵人的微妙用心,不禁暗暗为那天自己宽罪减刑但不失公正道理的改判而由心底松了口气。
迟重却是想不到那么多的,虽然他也觉得自己突然被二殿下选中,成为其随身侍卫,与那只有一晚的互相扶持看起来关系扯得有些远,但他一心只为忠主侍主,这一身份位置的改变并不会影响到他的工作和心中的信念,这便够了。
可是,替这位在宫中非常受圣上关爱的皇子当了几个月的侍卫后,这位二殿下病弱的体质和平日略显单调清冷的生活,让迟重有时也会质疑皇族的生活;而二皇子看来古井无波、不端架子的心性,让他在极少数时间里,也会禁不住的对其流露出关心之意。
这本不是一个做臣子的对主上能有的平等式感情交流,可因为二皇子身上那种主尊臣卑的等级气息时常淡若无存,使得迟重作为一个有想法有情绪的正常人,对于照顾和恩惠了自己的人,在没有什么东西阻隔的情况下,也是会将自己的感恩之情投放过去的。
可在今天,当二皇子亲口说出,要与他交个朋友时,他反而忽然意识到身份等阶问题,那种萌生在心间还不太坚定的,介于效忠与友谊之间的感情反而强迫性的收起。
……
厉盖离开后,军帐中就只剩下两个人。
不远处依稀有刀兵相碰发出的声音传来,忽而慢、忽而快,还夹杂着士兵一阵阵吼声,那是军士们操练的声音。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不可懈怠了对军士们的训练,身处这样的环境里,自然比不得京都城池深处御书房那样安静,但王炽的心绪依旧平静,脑中思绪并不受噪音的干扰。
他从小在军营里长大,从某个角度而言,这种噪声在他看来,近乎是一种乡音。他身处其中,不仅不会觉得烦躁,竟还因为熟悉而感觉妥帖。
略有些生恼的是正在谈的事情。在深沉一个呼吸后,他忍不住问道:“既然那老头儿给你准备了药,为何肩上的伤愈合得竟这样慢?你这个样子,即便不提北疆,就是叫你去青川,我也是有些不忍……”
营帐一边,林杉的目光投过来,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却又欲言又止。
林杉已经由侍卫扶到军帐中唯一的躺椅上了。王炽不忍见他憔悴的样子,本意是让他料理完肩伤就回自己的营帐休息。然而林杉此时却要求留下,因为他决定向王炽坦诚议定一件事情,就趁他现在明显看起来状态不佳的时候。
王炽依旧站在那巨幅地图面前,来回踱步一圈,然后侧目看向林杉,语气里带着愠意地道:“那老头儿是怎么回事?怎么说走就走,是不是还有意在躲着我?”
“不,药师这次是真的有事缠身。”林杉迟疑了一下,终于开口,将严家的事详细说了一遍。此时中军帐里就他与王炽,如果他决定了,这个环境也适合说及此事。话至末了,林杉又补充说了一句:“严行之的资质、性情,都算尚佳,如果能够救留一命,对严家意义很大。”
初次得知严家怪病的实情,王炽的心情也是莫名地惊诧。接着将这秘闻消化在脑海里,他忽然又有一些恼火。因为严广在太医局做了几十年的医正,作为一个前朝遗臣,他自认自己对严广的优待,算是所有京官中极高的水准了,没想到严广老儿还有这么一个秘密瞒了他这么久。
每年三大假,冬三九、夏三伏的回老家休养长假,每年两次的俸禄外的御礼……虽说他这么优待严广是存了私心的,只希望这位在医界声望颇高的老医师能带领好太医局,多为皇家宗嗣的延续与健康成长做贡献,但人心肉长,他这么多年不断对严广的优待,也是怀揣一丝感情的。
不过,他很快又念头回转,想通了这一问题。关于严家的古怪家族病,虽然没有传染性,发病现象很隐蔽,只在有直系血脉关系的严家人之间传递,但这种事情如果传播开来,对严家将是一种极大的干扰。如果此事在闲人口中肆意传播,不知道最后会传成怎么个诡谲的结论?这对严广的不利,间接会影响到他在太医局的地位。
严家的家传怪病,不会干扰太医局任何正常工作,但这些闲言闲语却会。
所以自古私事不公论,家事不外传。严家怪病,说到底是他们家的私事,严广避而不宣,也算不上是欺君。
反之,严广在太医局工作多年,所建功劳除了对御医的能力提升有积极影响,就说军方的军医里,也有不少他带出来的学生。严家撰写的药经、医经大多公开教授于人,这对南昭民生质量,也有着深远的意义。面对这个有功老臣,或许金钱上的馈赠已经不匹配他的功绩,如果能救他们家唯一的子嗣后人,动用一点国朝力量又有何妨?
思及于此,王炽那阴晴不定的脸色终于平静下来,这时他才发现林杉看向他的目光里,隐有忧色。
略作思索,王炽便知道他忧的是什么,却是淡然一笑,说道:“刚刚知晓此事,我的确有些恼,但换个角度想想,这是严家的私事,他即便瞒着我,我也不怪他。”
听了这话,林杉的神情果然放松了些。
可就在这时,话语微顿的王炽紧跟着又有些急气地道:“今天知道了严家的事,我忽然有种疑惑,为什么在许多事情上,似乎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难道将这些事情提前告知我一声,会出什么问题么?”
听了王炽这似在赌气的话语,林杉不禁失笑,然后他收整情绪,肃容认真说道:“这些都是小事,大哥身为一国主君,这些琐碎不需要每一样都过目。”
林杉这话令王炽的思绪忽然转入另一个角度,他面色微沉,默不作声地定眼看了林杉片刻,然后才开口道:“你不去休息,坚持留在这里,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
林杉深吸了一口气,就要站起身来。
王炽当即又道:“无妨,你有话就坐着说。”
林杉依言又坐回躺椅中,不过,此时他没有再像刚才那样放松身形,而是正襟端坐,神情也严整起来。沉默了片刻,将脑中诸多头绪抚顺,他才缓缓开口说道:“大哥,我要说的,其实正是你这几天一直问我的事情。”
王炽目色微动,不禁走近一步,眼神里有些期待地道:“你终于肯同意了?”
林杉却摇了摇头,微嘲一笑,说道:“虽然我不想承认,但这是事实,如今的我,已绝然做不到大哥的期许。北域平原大战,我真的无力参与。并非我怕死拒往,而是如大哥刚才所言,我不想你的期许,就这么轻易的跟着我陪葬。”
王炽沉默看着林杉,陷入了某种沉思。
林杉则是翻开覆在膝头的一只手,目光垂落在褪了一层血色的手掌心,缓慢接着说道:“不止是身体上的原因,最主要的其实还是,我并非如你所愿,是一个擅长掌控战场的人。言及往昔在北疆那几场奇袭战术,那也是承纲大哥的筹谋,我只是依他所言而动,记性比寻常人要好些,才能完成他交托的任务。”
林杉的话音刚落下,这回就轮到王炽摇了摇头,他皱眉说道:“你叫我怎么相信你现在说的这番话?北域战略不是阮承纲一个人编写的,你参与其中的分量,还少了么?倘若将这件事在军中公开,让与你并肩过的那些将士都来议一议,结果也是不相信的人多些。”
王炽这话一出,林杉听着就有些急了,苍白的脸上霎时绽现几缕血丝,看着有些刺眼。
“大哥!”林杉霍然起身,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我没有妄自菲薄,编写战略部署与实际操控,两者之间的差异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不能了解吗?曾经我确实帮承纲大哥演算了不少术式题,但那些都只是固定算题,战场中的变幻,怎能是一只笔可以写尽的。”
话说到这一步,他略偏过脸,将视线从王炽眼前挪开,然后才接着又道:“此生我只想尽我所学所能,将大青川流域的河道改造成理想中的样子。现在这么直白的说出来,还希望大哥你不要恼我,参与征西战役,我的本意其实也在于此。”
听着林杉言及此处,王炽的情绪明显乱了一瞬,呼吸之声渐趋沉厚。
而正在他怔神不知该说些什么之时,就见眼前青影一晃,林杉忽然在他面前行君臣大礼拜下:“还请陛下成全。”
王炽见状,竟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不是他承不起此礼,而是他仍不想应允林杉要他成全之事。
就在营帐中这对兄弟、挚交、君臣之间的信念相矛盾、相抵触,快要到了无法收场的境地时,营帐挡风皮帘忽然被人从外头掀开,一个身着虎头黑甲的中年男人大步迈入。然而此人也就迈进了一步,甫一眼看清营帐中的场景,顿时怔在门口,任凭挂在腰侧那柄沉重的军刀连着皮鞘砸在衣甲上,发出厚重金属声也浑然不管。
能够不经通传,这么直刺刺走进君主营帐的大将,也就一人。这个从外头阔步豹进的大将,正是曾经与王炽形影不离做了十多年影卫,在几年前转职为京都守备军大统领,今次又挂帅征西的上将军厉盖。
厉盖站在门口怔神片刻,旋即回过神来,不禁问道:“这又是怎么了?”说罢,他大步走近,将手里的头盔往桌上一搁,就要去扶深拜于地的林杉,却没料到林杉身沉如石,根本不愿起来。
厉盖只得又看向王炽。
王炽依然没有说话,且忽然一拂衣袖,直接转过身去,似乎不想理会那二人,实则内心颇为矛盾。
见此情形,厉盖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就继续去拉林杉的手臂,同时劝道:“三弟,你这又是何苦,有什么事你起来再说。”
厉盖相信,凭此间三人十多年的交情,若无外人在场,王炽绝不会在这种虚礼上压制林杉,所以他才会在未问清事情缘由之前,就单方要扶林杉起来。
事实也是如此,之前厉盖当着王炽的面要扶林杉起身,王炽没有任何反应,便是在包容。此时他虽然转过脸去,佯装看地图,实则他对身后两人的态度依旧如此。或者说,他实际上也有一丝希望,林杉能听厉盖的劝。好友若一直这么跪着,他竟感觉到了压力,想发作又找不到出口,这种感觉令他心烦。
然而厉盖第二次准备拉林杉起身,却依旧以失败告终,并且他还感觉林杉的身体更沉了。直到他看见那按在地上的苍白手背上淌下一条血痕,他才意识到事情不妙,伸手环住林杉的肩膀,同时大喊:“军医!”
……
林杉再一次由军医拆开肩膀上的绷带,重新清理包扎伤口时,他人已经被厉盖颇为粗鲁的直接拽回了自己的营房,摁在床上躺平。
早上吃完饭刚刚请辞的前任御医吴择才走出去不到三十里路,就被厉盖派两路哨兵快马追了回来。吴择本来与林杉有约定,随军至他与厉盖汇合便请辞,并不参与征西战事。然而在两路军汇合后,实际的情况却总是脱离计划,今天已经是吴择第四次被厉盖派人追回来了。
虽说吴择的医术确实比寻常军医要精细那么一点儿,但如果面对的病人是林杉这种状况,那么他优越那一点点的医术也创造不出什么新疗效。林杉的体质有些异常改变,不论外伤内服,用的都是廖世留下的药剂,吴择回不回来亲自诊脉,治疗的区别意义几乎可以忽略。但厉盖还是坚持这么做了,只是为求一个心安,却挺能叫吴择来回折腾。
有些事情,不适合王炽直接来做,搁在厉盖手上,却是没什么忌讳了。
大量的失血令林杉的精神颓落许多,换了伤药后,他时而迷糊时而清醒的睡了一会儿。直到吴择端着一碗熬煮好的汤药走进来,他才强打精神坐起身,接过药碗慢慢饮咽。
药是猛火催煮出来的,刚从药罐子里倒出来,烫得跟热油似的。不得不说军中伙夫都有着某种激进性格,但必须承认他们的办事效率还是很高的。火头军里那几个小子一见是吴择分称出的药材,便知道谁在用药,三个人轮流把持着风箱往劈柴上招呼,一个时辰就烧干了三罐水,将汤药煮了出来。
这碗汤药主在补养,还有一些清淤的功效,吴择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见林杉喝了一小口汤药,就因为太烫而搁下碗,吴择便将药碗挪到自己手边,捏着匙子慢慢搅拌摊凉。
躺了一个多时辰,虽然没动,额头却自然渗出一层细汗。林杉举袖擦了擦额角黏湿,这一幕落在吴择眼里,他忽然开口说道:“你啊,别以为用药抗着,感觉不到痛苦,就可以胡来。身体是最诚实的,等到你伤口起了恶变,高热昏厥了,就是老药师留下的救急药剂,也救不了你。”
林杉淡然一笑,轻声道:“本来只是一点小伤,没想到竟拖了这么久也没能愈合,不知是我高估了自己,还是哪里大意了。”
“两样都有。”吴择捋了一把稀疏的胡须,另一只手捏着瓷匙搅拌药汁的动作略顿了顿,然后他接着又道:“明天演武场的事你别想管了,该说的,我都已经告知了那两位,明天你必须休息。”
林杉一听此事,脸色顿时冷了下来,肃容道:“吴先生,你这是在干扰军务!”
“任你这般想,气恼于我,我也还是会说。何况早在我随军来到此地的第一天,那两位当晚就在问我了,能撑到现在才说,我也挺不容易的,毕竟不想再被叫回来第五次、第六次,更多次,你能不能叫人省心?至少让我走远些也好。”吴择丝毫不为林杉的恼怒所动,絮絮叨叨了一阵,他就将搅凉了些的汤药端起递过来:“好了,喝药。”
林杉沉声一叹,知道自己也的确是给别人带去麻烦,便不好再责备什么,接过药碗三两口饮尽。
看着林杉搁下空药碗,吴择又掏出随身携带的脉枕,替林杉仔细叩诊。确定脉象还算正常,他收了脉枕,犹豫了一下,终是又开口叮嘱道:“伤口刚生了些新肌,就又被扯开,这种状况下伤口最容易发生恶变。若到了那时,你可别说是我咒你永远休息。”
林杉无声笑了笑,轻声道:“那我还是听吴先生的医嘱吧。”他刚才还在气恼于吴择,这会儿脸上露出的笑意不免有些牵强感。
吴择再懒得管他了,收了碗就径自往外走。
他才刚走到门口,就碰上两个人迎面走进来,他又连忙躬身揖手,手上还拿着一只碗,这动作未免有些滑稽。
“吴医师不必拘礼。”与厉盖并步走进来的王炽虚扶了一手,待吴择站直身体,他又问道:“林参军现在身体状况如何了?”
“回禀陛下,目前林大人的伤势还算稳定,身体没有起热症,但气血损失较重,这个必须静养。”吴择说道这里,稍微顿了顿声,朝背后斜睨了一眼,才接着又道:“因为那事儿,林大人现在正气恼着,草民还是尽早离开才好,以免叫人看着心烦,还请陛下恕草民怠慢之罪。”
“吴医师言重了,你何罪之有?”确定林杉伤势无碍,王炽的心绪放松了一截。再听吴择说及林杉的气恼,王炽反而露出一丝笑容,抬了抬手道:“吴医师来回奔波,想必也是累极,退下休息吧。”
尽管吴择早在三年前退出了太医局,但他被太医局逐名的那道罪,实则是为权宜行事而捏的一个虚罪,说到底是有些受林杉所累。因而听他隐隐灼灼嘀咕牢骚几句,王炽是不会计较的,反而觉得此人四十出头的年纪,却率真得有趣,依旧像他还在太医局时那样,持敬意称一声医师。
吴择叉手拜辞,王炽则与厉盖先后迈进屋内。
“吴医师的话,你也都听见了吧?”刚走进来,厉盖的话就非常直接的点明了几件事:“明天的演武场军务,我已经安排好接替人手,你就别管了。另外还将江潮从三队暂调回来,我们不在,只有那小子敢逆你意的看着你。”
林杉有些失了血色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王炽重重拍了拍厉盖的肩膀,笑道:“阿厉办事,依旧如以往那般直接、果决,比顾虑多杂的某个人要叫人省心不少。”
“哈哈。”厉盖朗声笑了笑,注视着王炽说道:“大哥,不知你这是在夸我呢,还是设法拐弯的损我?”
林杉已经沉默着将脸扭去了一边。
“你就当我是在夸你。”王炽微笑着说道,“如果我要损你,也不可能这么直接的承认。”
厉盖有些无奈地道:“你都把话说到这一步了,跟明言损我差距不大。”
王炽面含微笑,按在厉盖肩头的手又轻轻拍了两下,然后松开。他没有继续他那个话题,而是调转目光看向林杉,渐敛了笑意平静开口道:“三弟。”
林杉这才转过脸来。
“之前你我商议的北域之事,我可以应允,但作为交换,我有一个要求。”王炽说到这里,话语微顿。这是他最大的让步,所以他不想此事再生一丝变故,不等林杉开口,他紧接着就直接将那个要求说开:“如果你拒绝参与北征,我要你列一个名单出来,替你而行。”
林杉闻言一怔。他本来准备推诿,因为他久不在军中,对如今军中情形、调离了哪些旧将、增置了哪些新秀,他都了解得不够深彻,王炽要他选兵荐将,这很不合适。并且,若是他答应下来,便等于自今日起,他要耗费不少精力在军中审人度势,间接还是要他参与北域战略。
然而推拒的话到了嘴边,很快又被他咽了回去。
因为他心里同时也清楚,王炽执掌帝权十三年,今时他再怎么念金兰之谊,帝王心性已然养成,之前在中军大帐中他决然的转身,已经说明一些问题。此时王炽肯退让半步,已经是折金之举,自己即便要推诿,也不该眼浑选在这个时刻。
林杉只是颇为费解,为什么王炽在北域战略的事情上,这么的执着,认定了必须他参与一份?
军中就没有值得他信任的人了么?还是军中哪个协作环节出了短时间内无法缓和的问题?
林杉暂时压下心头疑虑,对王炽的要求点了点头,又说道:“大哥,我久不深涉军务,此事我需要时间筹措。”
“你不再拒绝就好。”王炽平摊一手,徐徐说道:“等青川事了之后,或者你现在就准备行动,我可以先将御使监军符令交给你使用,二十一少使任你调遣。”
林杉脸上现出惊讶神情。
南昭皇帝王炽在改朝易帜后,重新建设编制了三州军序列,原来的中州卫王军、东州卫海军,以及王家嫡系军,皆被切割成三部分,然后均分组合。看起来用的还是前朝老套路,但王炽心知新的三州军里总共有六成左右的前朝兵士,担忧短暂时间内怕是不能将其完全驯服,便在三州军中安设了御军少使,行监听之责。
不过,为使军心稳定,不至于太过叫人有芒刺在背的感觉,这七少使没有权力参与军务,只有书写笔录权力,有些类似于朝会上偏殿里的太史令。
皇帝在朝中的一言一行都有人记录在册,军中大小将领的行为也如此。唯一的区别是,帝京史官的记录,只可给下一代君主观摩,当政君主不可查看。而在军营中,各将士亦不可查看七少史记录的军中事务,但这却是京中君主必察的一部分奏报。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样的监军手段,历朝未闻,未免使得皇帝的工作量又一倍的增加。然而南昭建朝之初,社稷朝务有太多是直接从前朝接过来的,烂摊子无数,王炽也不得不用这种方式箍紧权力。国朝各方面职属听从调配,才能更快的调转被前朝昏君玩扭了的国运。
尽管林杉不确定这种少史衔会不会在以后的某一天取消,并且他也是头一次听闻“御使监军”这一头衔名称,但既然是能同时调用三州军二十一少史的权力,必定是代天子监军之权。这样的交托,与直接叫他参与北域战略有何区别?
权力越大,责任也越重。王炽这一句“御使监军符令”刚说出口,林杉就感觉肩上挑着的担子还未走到目的地,就又被人扔了两只铅球上来,不禁觉得胸口滞气紧压,微微蹙起眉头。
王炽看见他这副神情,还以为他又想推拒,紧接着就追问道:“你还有何需求?”
他不问林杉有何异议,而只问需求,已然是封其退路之意。也就是说,如果林杉要权,他会酌情再给,但若要他改变这个决定,却是毫无商量的余地。
林杉久不涉军务,一直以布衣隐居,这才刚归入川州军,不到半月时间,身份就从轻车参军提升至御使监军,代行天子监听特权。这在别人眼里已经是一跃四阶、平步青云、异常迅猛的升官速度了,他怎么可能再要权?
“岂敢。”林杉抬手压了压胸口,很快又将手埋回棉被中,然后有些牵强的笑笑,慢慢说道:“御使监军符令,若这么突然让我拿了,会否拂乱军心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