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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阮洛要向莫叶和白桃解释这么多,是因为在今后生活在这处宅所中的日子里,与自己息息相关的这两个女子将会需要经常接触到这座时钟,必然也是需要学会如何操作它的。
莫叶在今天这一刻时的时间里,仅仅关于这时钟,接触到的陌生认知就多得让她有些头晕。这种来自异国的学识,在没有与自己生长息息相关的本国文化作为前启时,且不说完全掌握起来,只是初步接触,就会让人感觉非常陌生,而想要牢记一应机械化的操作步骤,便更难了。
好在莫叶从小跟在师父的身边,生活经历里的组成,常有接触晦涩学问的时候。虽然那些学问与今天接触到的这种陌生信息没有相通的地方,但经过以前的那种思维模式锻炼后地莫叶,对于这种无根源启迪的陌生学问,接受起来也会快上一些。
至少与莫叶相比起来,白桃的接受过程更慢,她几乎完全糊涂了。
不过话至最后,白桃与莫叶倒是一齐记住了一件事,那就是这座时钟每天都要拨弄一下一种叫做‘发条’的东西,就是处于时钟背面最下方的那个转盘。
‘发条’是什么,没有一个确切的解释,大抵应该也是来自异国的称谓,但应该属于一个技术领域的用词,连阮洛也不知道详尽。
不过,这种专项词汇对于除了制作匠人以外的人来说,似也没有了解的必要。白桃和莫叶只需谨记,如果一天不拨足发条的环数,时钟就会停止运作。如若等时钟完全停步后再启动,虽然不是行不通的事,但会遇到困难,并且还会影响时钟的使用寿命。
一旦这种机器出了问题,只能是运回德玛尼国才能得到有效维修的。
对于时钟内部齿轮自动的原理,德玛尼国的匠人一致表现出对外保密的态度,这种行为可以理解为他们国家对于这项技术性财富的保护。同类之事各国都有,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昭国目前还没有匠人能自主复制出这项技术。
因而阮洛才会在刚刚到达这处新住所后,很快就找到暂代管家之职的主事,问了时钟的去向后立即掌灯前来检查一番。
按阮洛的意思来讲,待到明天,他还会安排泥瓦匠来这屋子里砌一道砖槽,将这时钟固定起来,以减少受损的可能,这也意味着以后就没法打开时钟背面那块木板,观察里面的齿轮了。
知道阮洛的这一计划后,莫叶在离开搁置时钟的小屋时还有些不舍。白桃对此兴趣不大,她倒是在离开小屋后,首先就想起了阮洛的晚膳,确切来说,是阮洛一天当中的最后一顿饭。
听白桃提到此事,阮洛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叮嘱了莫叶几句。
于是,莫叶与白桃虽然是一同回厨房,下一刻则是分工行动。
这一次是由莫叶负责端送阮洛的饮食,而白桃则被阮洛下了明令:好好喝药,安心休息。
端着托盘从厨房出来,莫叶看了一眼托盘中那碗依旧如米糊一样的东西,忍不住微微皱眉,默默想道:阮洛应该不是全天都吃这种东西吧?
以她的观点来看,这碗东西有些偏移出食物行列之外了。
步入饭厅,却不见阮洛的人影,出门找了个仆人问,才知道阮洛根本没有来过。
莫叶思酌了一下,转道又去了书房,果然就见阮洛坐在书桌旁,挨近烛火捧着本书在看。
刚才出了那小屋后,阮洛是知道他马上就要用饭的,然而他竟还转头就钻进小屋隔壁的书房里,想到此处,莫叶暗暗深吸了口气。
手端托盘并没有立即放下,莫叶只平静望着阮洛,说道:“阮大哥,你到饭厅去吃吧。”
阮洛抬眼见是莫叶,只随口说了句:“你搁下吧,我就在这里吃,不想再去饭厅了。”
饭厅与书房之间需要穿过一道院子,相隔的确不近。莫叶端着这碗羹,从厨房到饭厅再又绕到书房来,本来就是放温了的一碗羹已经不好再耽搁着了。因而莫叶对于阮洛的要求,本来是没有异议的。
只是莫叶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阮洛似乎没有放下手里的书的意思,她便忍不住道:“王三哥今天才叮嘱过,说天黑之后你就需尽早休息,不许你点灯看书。”
“夜太长,不看一会儿书,哪能睡得着。”阮洛落在书面上正微微移动着的视线一滞,他总算是听进了一些莫叶的话,搁下了书,但他翻书的手仍还压在书脊上,并没有合上书页。
他转过脸来,看着莫叶继续道:“还有,王哲的话你不能全信。一年里四个季节的昼夜是存在差别的,而只说现在,昼夜一样长,如果还硬要照搬他说的,现在就让我躺下,那我也只能是睁眼发呆。”
莫叶一想也对,然而她很快又发现了一丝不对劲,目光一扫桌上的一只砚台,然后盯着阮洛狐疑道:“那你研墨做什么?”
“我真的只是随便看看。”阮洛将手中的书在莫叶眼前立起,让她能看见书目,而他的目色是一派平静,又道:“我看书有做笔记的习惯,但我真的没打算动那些账本。”
“那……就在这里吃吧。”最后犹豫了片刻,莫叶终是妥协了,放下了托盘。
阮洛把书放到一旁,有些不情愿的挪过碗,捏起匙子在碗里搅了搅,吃得毫无滋味。
莫叶旁观这一幕,渐渐地目中流露出一缕迟疑。沉默了片刻,她终是忍不住问道:“阮大哥,你……是不是一天四餐全都吃这个?”
阮洛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莫叶闻言,心里却是觉着有些惊讶,不禁又道:“为什么不能换一换呢?一直这样不是会烦腻么?”
“因为我的肠胃不是很好。”阮洛淡淡一笑,回答得倒是直接。
他言罢目光微微垂落,盯着碗中如米糊一般的食物,思绪却飞到了数年前。
在那段天天喝药的日子里,想要喝碗白粥,对他来说都是奢侈的事。不是因为他买不起米,而是因为在那个时候,他的身体情况有些突然的变得极差,平均算下来,差不多每天都是喝药熬着。
再后来,获得叶正名的指引,王哲带他去泊郡寻到乡医易温潜,他的这种情况才渐渐好转。只是三年的休养,让他恢复了勉强算康复了的体质,但仍不能称得上是强壮。
“现在这样对我而言,已经算很好了,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最多只能喝粥。”阮洛很快便将思绪收了回来。
不知怎地,看着眼前的阮洛,莫叶忽然想起对她而言,应该是非常陌生的一个人。只因为这个人的事,就在今天通过一个她比较熟悉的人转述在她耳中,她还没完全忘掉这件事。而这个突然出现在脑海里的陌生人,便是深居皇宫里的那位二皇子殿下。
迟疑了一下,莫叶轻声问道:“阮大哥以前……经历过什么不好的事么?”
阮洛闻言也迟疑了一下,随即说道:“我算是在染上水瘟后,为数不多的能活下来的人吧。水瘟…真的是一种很可怕的疫病。”
关于瘟疫,莫叶虽然了解得不多,也没有亲身经历过,但在她阅读过的书籍中,只要有关于瘟疫的记载,大多数都会被钉上“无药医”和“死亡多”的形容词。
这主要是因为,瘟疫的传染性太强,不好控制。并且发病的患者大多浑身起热,很快因高烧而神智不清、同时伴随上吐下泻的情况也不少,疫病患者难以顺利服药,就算能喝下药,也常见很快就吐出来的情况。
有时候在瘟疫重灾区,前往施救的医者还没等汤药在病患体内生效,自己可能都要殁于疫灾之中。且不说遭遇过瘟疫侵袭后的幸存者,就是闲聊到这种几乎可以让一座都城变死城的疾病,大多数人都是谈疫色变。
此刻听阮洛用‘很可怕’来形容瘟疫,说的还是他遭遇过、并且已经在他的身体上留下严重损伤的瘟疫,莫叶的眼角禁不住抽搐了一下,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让他再一次想起那段惊心的经历,他心里应该是不太好受的吧?
莫叶在心里这么想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和缓阮洛的心情。
或者…阮洛自己已经淡忘了那段经历?莫叶看着神情平静如常的阮洛,心里又生出些许迟疑。
就在书房里的两个人都沉默了时,门外传来叩门声。虽然是很轻的两声,但在此时的这种气氛里,则显得十分突然。
莫叶顿时转身看向半开着门的门外,阮洛也抬起了微微垂落的目光。
门外站着个传话的家丁,被从屋里齐齐射来的两道目光一逼,他的瞳色禁不住缩了缩,隐隐意识到自己似乎打扰到了什么,但看样子,屋里的两人好像也没什么事啊?
暗暗吞了口唾沫,那家丁躬身说道:“表少爷,门外来了个青年人,说是莫姑娘的表兄,有事找莫姑娘。”
“来客是不是姓程?”阮洛问道,他似未卜先知。
家丁点头恭声道:“是,他说他是老程杂货铺的老板,还说您认得他。”
“知道了,请他进来吧,奉茶招待。”阮洛点头示意,微顿后又叫住那家丁,叮嘱了句:“如果那位客人有什么需求,尽可应允,他既然是来找表妹有事,我就不打搅了。”
“是。”家丁应声去了。
阮洛又对莫叶说道:“我与程戌并不相熟,只是听王哲说,他是你的表哥,是你在京都唯一的亲人。王哲还说,这两天程戌会有一些家事要叮嘱你,让我不要干预,所以你自己去见他吧。”
莫叶正在纳闷:姓程的表哥,会是谁呢?
待听得阮洛道出程戌的全名,她又顿觉讶异:暗想程戌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到来?
等她听见阮洛话里的那句“唯一的亲人”,这几天遭遇之事自自然然就在脑海里现了出来,她禁不住鼻子起了酸哽,抑着声应诺一声,出门向会客厅走去。
宋宅院落与院落之间相连的除了有石子小路,还修有方便在雨天行走的回廊小亭。此时外头的天已经全黑了,回廊上头相互之间远远缀着的灯笼透出淡淡光晕,只够映出回廊的轮廓,但也不影响行走。
按照王哲的安排,看样子以后阮洛在晚上都必须早早休息,所以宅院间在日落后就渐趋安静,仆人们的活动自然也减少了。走在光线昏沉的回廊间,四周一片静悄悄,莫叶的心绪平静下来,不由得又琢磨起程戌忽然到来,可能为的是什么事。
但她也只是随意的想了想,并没有想太多,反正见了程戌的面便自然会知道。
倒是那个王哲,安排得这么细致,程戌既能以明面的身份见自己,又留出了足够的空间让程戌方便与自己交谈……
莫叶忽然想起几个时辰前,在旗还楼见到九娘时,九娘说过,王哲与自己的师父,是有些交情的。可是估摸着王哲的年纪,可以与师父隔辈份了,两人之间的交情应该也是轻浅才对,但王哲却像是很了解自己似的,这是为何……
“小叶子”
莫叶心里刚想到这处,就听见耳畔传来一声唤,打断了她的思路。
她下意识朝声音来处看去,就看见一身锦绣衣衫,穿得像个土财主似的程戌倚靠在一根回廊亭柱旁,微笑看向自己。
“程……”莫叶随即开口,但那个‘叔’字还没出口,她又立即改了口,声音稍低的唤了声:“表哥。”
“唉,没想到才半天不见,我就领了一个表妹。”程戌感叹了一声,随手推了亭柱一把,脊背因之挺直,并信步向莫叶走来。
看见莫叶眼中浮现出的一丝警惕,他又微笑着道:“你倒是时刻警醒着,不过这会儿你不用担心,四周的仆人都已被我支开了。虽然我不及老伍的本事,但二十步以内的动静,还是能感知到的。”
莫叶在心里舒了口气,看着走近的程戌,接着就注意到他手里拎着一个盒子,似乎还不太轻。
莫叶正要问,却见程戌先一步开口道:“表妹啊……表哥陪你散散步吧。”
不知怎地,莫叶听他说话的语气,不由得心中一暖,但很快又觉着滑稽,扑哧笑了起来。
……
“你伍叔今天有事不能来了,不过我只是代他跑这一趟,明天晚上他一定会来的。”
“你整个下午都有事缠身,所以直到现在我才瞅着机会单独见你。跟你说一声,我与伍书有一点不同,便是我拥有明面身份,‘办’了几年杂货铺了。以后你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不会有人怀疑。”
“宋家从上至下,都是良善之辈,你住在这里,大可安心。”
共有五进的宋家宅所里,大部分院落现在都是空置着的,程戌带着莫叶信步踏入一处安静的院落。在回廊间慢慢走着,程戌的话语一茬一茬不太连贯的说出口,一改他平时似是甩脱不掉的那种玩笑意味,多了份稳重,又像是一连许给了莫叶几个承诺。
莫叶一直都是默默听着,没有插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合适的插话。
程戌此刻所说的每一句话,提供给她的都是极陌生的消息,除了那第一句话里,有一个熟悉的名字。
待程戌的数番话说完,他便陷入沉默之中,他意识到眼前的少女一直只是点头,对他说的话没有表达半句她的意见,这有点奇怪。
难道是自己的话说得太快?
当程戌不说话了,场中气氛倒愈发奇怪了。意识到这种情形,莫叶踌躇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一问:“你们的那位统领大人……没有为难伍叔吧?”
“该怎么为难呢?他身上还担负着别的任务。”程戌摇摇头,心中则在想:原来这丫头变得异常沉闷的原因,是在心里担心老五啊。
提及伍书,程戌倒忽然想起一事,转言道:“伍书对我说起过,他有样东西在你这儿,是吗?”
程戌最后所道的两个字,语调陡然一转,对莫叶施上一种语势上的压力。
莫叶感受到这种逼迫意味,目光微瑟,没有出声,但她亦没有隐瞒,轻轻点了点头。
“如果你不想害他,我劝你明天别忘了把那东西还给他。”程戌说话的语气微微泛寒,已有了很明显的警告意味。
但当这话说完,他看见莫叶眼中流露出的畏惧,似是使他想到了什么,语气又是一缓:“你的药,我带来了,趁热喝吧。”
莫叶接过程戌递来的盒子,打开盖子时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而这份连续服了将近五年的药,惯常都是在饭后而行。但当她掀开药碗上紧扣的盖子后,发现里面已经没什么热气了,她想到也就剩最后两碗药,将就一下就过去了,于是只稍微犹豫了一下,就端起碗来。
如果是伍书带药来,他必定会选一个晚饭后的时间,并且因为他的活动时间大多在夜晚,所以他会等到天色尽墨后才出现。不过他带来的药肯定不会像程戌这样先仔细的滤过,盛在一只小碗里,方便饮用。
莫叶正如此在心里想着,下唇刚刚压到碗沿,还没启齿,就听程戌又开口说话了,并且语气上已经恢复到那种习惯的戏谑之中。
“老伍的那个大坛子,我实在不想拎着它在大街上走,也没法像他那样拎着坛子在墙上飞,但这应该不会影响到你吧?”
程戌说着,便目光定定地看向了莫叶,仿佛是在问:我的这个观点你有没有意见?
莫叶愣了愣,差点没将一碗药吹飞。
……
程戌来的突然,走得也急,全程不到半个时辰。不过莫叶与他并非真的有表兄妹的亲情在,相互之间也只是见过几次面,都还没有混熟,自然也没有需要长话叙别情的必要。
程戌走时,把那盒子也带走了。似乎来自那个神秘组织的人,做事风格都有着非常一致的套路。一念至此,莫叶不禁又想到了伍书。
此次来的这一趟,程戌似乎很不乐意在莫叶的面前提及伍书的事。
他在宋宅停留的时间很短暂,而在这短暂的机会里,莫叶只要有关于伍书的问题、或是试图去问的意思,都被程戌毫无回旋余地的推拒了。
也许是胃里空空,导致喝完药后,肚腹中那种翻腾的感觉一直持续了许久。送程戌离开后,在返回时,莫叶行走在回廊间,一路歇了好几回,才渐渐平下那股烦闷,也将对伍书的担心暂时压下。
她下意识里就向阮洛所在的书房走去。
可是,当她穿过一道围院间的弧月门,视线刚刚触及到书房大门时,她忽然听到一声惊呼,然后就看见白桃的身影微微踉跄着从书房里倒退出来。
莫叶心中一紧,脚下步履也顿时一促,一边朝书房跑,一边大喊:“白桃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白桃在倒退出屋时,神情惊慌的她疏忽了脚下,脚后跟被门槛绊了一下,使她重重坐倒在地。然而她却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似的,神智在慌乱之中变得有些恍惚。
听到莫叶的声音,她偏了偏头,忽又大叫道:“少爷……”
莫叶跑到白桃跟前扶她起身,再才顺着白桃慌乱的目光所指,朝书房内看去,随即她不由得也是心中一惊!
书房内,阮洛已经从书桌后站起身,压抑的咳着朝门外走来。他的脸上亦是讶异着,却是因为不解于白桃为何在刚刚步入书房后,突然惊声尖叫。
莫叶看见阮洛时,惊讶的是他掩在唇上的手,指缝间有些许分不出为何物的黑色液体,伴随他轻轻咳着,沁溢出来。而看阮洛的神情,他自己似乎对此丝毫不知。
莫叶的心跳骤然溜了一拍,心头一窒,旋即失声道:“阮大哥,你……”
“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阮洛眼中疑惑愈重,说话的同时挪开了掩在嘴上的手,只见手心有一摊黑色湿痕。他自己也是怔了怔,旋即笑了起来,说道:“我说味道怎么突然变得涩喉了,原来是弄错了。”
……
白桃惊呼的事由很简单,只是因为看见了阮洛把砚台端起来饮了一口,想阻止已是来不及了。
事情的起因,还得从刚才莫叶在离开书房后提起。
莫叶走后,阮洛独坐喝粥,实在无聊也无味,于是在不知不觉间,他的手又摸到那本书上,翻开之前看到的扉页,读得渐渐入迷,就忘了喝粥的事。
待读了一段后遇到晦涩不解之处,他搁下书思考,倒又想起了喝粥的事。于是事情后来很自然地演变为他一边喝粥一边看书,结果为把砚台当粥碗,喝了一口墨。
墨汁是碳棒和水研磨而成,入口倒没什么苦味,只是墨汁里沙子一般的颗粒物不少,比较涩舌不已。而当阮洛刚刚觉察到异样时,书房门口白桃的惊呼突然传来,使他喉咙一哽,便咳了起来,这便使得他的模样配合唇上沾染的墨迹,看起来愈发有些可怖。
白桃被吓得腿有些发软,莫叶让她留在书房,自己则跑去厨房,打了一大壶井水拎来。一个来回,又急出了一头的汗。
漱口数遍,才将嘴里的残墨清除。阮洛看着满头大汗的莫叶和眼神里犹有余惊的白桃,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道:“我没事,只是错喝了一口墨,这没什么要紧的。”
莫叶和白桃看了看阮洛,又互相对视了一眼,两人似乎都有话,但又憋着没有说。
阮洛见状,想了想后又道:“刚才莫叶的表兄来了,是事前就有约见的,所以我让她到前厅去了。这事不怪她,是我自己不好,这么大的人了,还犯这样的错,略丢人啊。”
白桃脸上露出恍然神情,低声嘀咕了句:“原来是这样……”
看这情形,刚才她心里或许真是有要怪责莫叶的意思,只是当着阮洛的面,没有直接说出来。
不过,不管白桃是不是会直接责怪,对于此事,莫叶心里仍是存了份歉意。白桃有责任管好宅所一众女仆人的行为规矩,而面对这位管事大丫鬟托付之事,自己这么快就出了纰漏,莫叶的良心必然会有不安啊。
——只希望阮洛如他所言,是真的不会有事吧!
所以,尽管阮洛已经把原因说明,莫叶还是认真向白桃表达歉意。但在转过身面向阮洛时,她却没有如此,而是双眉一锁,认真说道:“阮大哥,以后逢用餐时,请你必须离开书房,在饭厅时,手里也不许拿书。”
虽说在服侍细则上,莫叶有一些地方要向白桃请教求助,但她身上同时还有王哲给予的监督权。相比于一众丫鬟,莫叶待在阮洛身边的意义又是有些不一样的。
刚刚犯的错误在前,阮洛对于莫叶的这一要求,自然没有异议,满口答应。
“没事了,我也不再继续看书了。”顿了顿后,阮洛又道:“你们两个还没吃晚饭吧?先去吃饭,这里等会儿再清理吧。”
一直心悸着没出声的白桃忽然说道:“还是请个郎中来看看吧?阮大哥,你喝了一口墨啊!”
“不用了,墨汁虽然黑乎乎的有些吓人,但并非du药。”阮洛立即摆摆手,望着白桃的脸,他想了想后又道:“其实你刚才突然一声惊叫,吓得我把一口墨全吐了出来,你可比郎中的药要见效呢!”
白桃闻言定了定神,半天不知如何言语,然而一丝红晕从她之前被吓得微微发白的脸颊上沁出,即刻出卖了她的心意。
阮洛却看不见这些了,他已经笑着负手离开了。
莫叶倒是看见了这些,不过以她的年龄和机遇,还不太理解这种现象意味着什么。或许等某一天,她也有了羞赧的体会,才会明白吧?
……
吃晚饭时,莫叶在白桃的引见下,见到了宋宅的管家。
之所以在刚到这里时没有见到这位姓步的管家,是因为步管家除了管理宋家宅邸里的常务,还兼有联络宋家名下产业的责务。
宋老爷名下的产业转递到他的外甥阮洛名下,除了各处的管账老板要陆续联络通达,官方的一些契书证明也要进行名目上的更替。
在最近一段日子里,步管家所担的事物多如牛毛,所以将宅邸里的事暂时全交给白桃看管了。
直至宋家大管事把话说到这一步,莫叶才知道白桃在宋家的身份地位,不仅仅是待得久了、资历高那么简单。
白桃虽然与宋老爷没有血缘亲系,但却有着剪不断的父女之情。白桃是在四岁那年被宋老爷从路边捡回来的,九年过去,宋老爷对她的教导和抚养是远多于使唤奴用的。如果不是宋老爷实在太忙了,或许已经认了白桃做义女了吧?
——只是正式认女,是需要办一些官方文书的。
宋老爷因为生意上的事太忙,而一直忽略了这些,但他对白桃的养育照顾之情,是实实在在被一众仆人看在眼里的事实。无奈数月前,宋老爷猝然病逝,他的这个意向是永远没有机会达成了。
步管事对宋家的事多为知情权,实际能操作的并不多,便只能尽自己的力,在宋老爷逝世后,尽可能张罗着让白桃生活得安闲一些。而关于宋老爷生前的这个意愿,步管事也准备等日子再闲一些时,便全盘禀告给宋家今后的主人阮洛,请他定夺。
从步管事这里得知了这些情况,白桃已是泣不成声。莫叶心里不禁也是一阵喟叹,世事无常、好事多磨。
阮洛到达宋宅时,步管事还身在宋老爷生前置办在邻郡的一家商铺里,有事缠身。
得到消息后,步管事立即赶了回来,但他挤出来的这点闲暇也只够他吃个晚饭,再与阮洛见一面,粗略交递一下宋家产业的大概。连多喝杯茶歇歇脚的时间都没有,他就又要赶回邻郡去,继续清办那处商铺里才完成了一部分的事务。
通过这匆忙的一顿饭功夫,步管事还把所有宋家的仆人召到仆佣吃饭的厅中,当着大家的面正式的介绍了莫叶到来的事。
有大管事主持,所有仆人对莫叶的印象算是清晰许多了。而这个步管事严谨周到、见缝插针的行事风格,也算是深深印入莫叶的脑海了。
宋老爷客死他乡时,身边随侍最近的人也就是这位步管事了。宋老爷寡亲无后,辛苦大半生,猝然逝世后,全靠他身边的这位老伙计料理一切善后琐事。
在仆人面前介绍过莫叶后,步管事便挥手让一众仆人各自散去吃饭。而回到饭桌上的他提及宋老爷的离逝,刚刚在吩咐仆人今后的各项注意事项时还严肃威正的脸庞,这会儿忽然就老泪纵横。
上了年纪的人,一旦流泪哭泣,情殇深处、哀痛之意令一旁看着的人都容易感受沁骨凄凉。伴随步管事声音干哑的哭声,同桌的白桃和另一位护院执事虽然没说话,但都已止不住的淌起眼泪。
莫叶见状不禁也红了眼。也许是受宋家主仆之情的感染,也可能是因为她最近才经历了与最亲爱的人生死永别的痛苦,便受不起旁人提到类似于此的事。
虽然步管事叫了宋家所有的仆佣聚于一厅吃饭,看似热闹,但所有人都异常自律。特别是莫叶这一桌四人,不自觉的渲染上一种哀伤气息,吃得也是心绪凌乱而食之无味。
吃罢晚饭,步管事去见阮洛。考虑到阮洛的身体不太好,今天又是入住宋家的首日,步管事没有与阮洛谈多久,就建议择日再谈,告辞离去。
随后宋宅大门关闭,几名护院又将整个宅所巡视了一遍,接着便熄了所有灯火,整个宅所安静沉黯下来。
莫叶仰面躺在床上,望着虽然质地朴素但浆洗得平整干净的帐顶,她有些难以入眠。并非因为这间白桃特别为她布置的房间有什么不妥,而是因为今天一天发生的事太多、太复杂。
她本来应该感觉很困倦才对,但她只觉得此时心里有数种思绪奔跑着,这思绪宛如脱缰之马,虽然她的双眼发涩,提示自己该休息了,却无法控制头脑中跳动着的诸多念头。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几个来回后,不仅仍然没有困意,胃里似乎是那喝下去的一碗药汤又躁动起来。
莫叶喝这种药有几年的经验,从未像今天这样感觉不适,但她大约能理解,可能是因为今天没有按照廖世所书的册子里,着重记录过的饭后再服的医嘱。
想着只差最后一碗药,就可以不用再服了,莫叶也没有太担心这种不适是否有害。但是胃里翻滚起来,再躺着只会更觉不适,所以她只好起身,在屋里慢慢走动起来。
今夜的月光,应该比前日伍书带她去盗书的那晚还更为明亮,但是今夜的天空忽然起云,明月被遮在云后,再皎洁的月光也丝毫没能破云而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