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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莫叶往日里的生活习惯,她只熟悉自己常用的那种女子润颜香脂。
在来京都之前,有长达数年的时间里,她一整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书院。因为饮食学习与一群男孩子同伍,在打点妆容这方面,她不能做得太高调,甚至是毫不修饰。
好在对于这方面的事,或许是因为根本无人引导,所以她的要求也不高。渐渐的,莫叶就随了婶娘黎氏的方便,只在寒风刺骨的严冬时节,与她同用一款嗅味淡到极致的香脂。
如果莫叶多在京都住上一段日子,有机会常去这座大商都的胭脂水粉一条街逛一逛,一定不难发现,她以前常用的那种香脂,在京都售卖的养肤用品排行中,无论是格调还是品质,都是排得极低的。
不过,虽然莫叶在这方面的常识知之甚少,然而她从小玉的只言片语里却不难辨出,小玉用的桂脂定然是不如叶诺诺用的晨露,但应该也差不了多远,否则将晨露落在女学没拿回来的叶诺诺没有另买香膏,这几天用的又是谁的?
因而当小玉拿着她的桂脂回来时,莫叶没有将心里的一个疑惑继续藏下去,而是略含蓄了些地开口问道:“小玉姑娘,你觉得你家老爷待你如何?”
小玉刚返回,就面对莫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这多多少少会让人感觉突兀。
但是,小玉从其他家仆那里得知:前天,当昏迷不醒的莫叶被叶诺诺带回家时,自家老爷几乎是在用伤害自己身体的方式救治她。当时小玉就心生了些微的诧异,而后隐隐觉得。莫叶与自家老爷之间,没准还真如后厨灶头忙活的那两位大妈聊天时说的那样,关系可能不太一般。
叶家以前是大户,这一光辉家史,叶府东南角那间摆满了叶氏灵牌的小宗祠算是一种黑色证明吧!府里仆役隔几天就要进那里擦灰掸尘,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使仆役都记得里面一共摆了七十六樽牌位。而这些,还只是能排得上相对重要辈份的叶氏已逝的族人。
然而无人知道叶家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导致凋敝到如今这般。但也正是因为这种神秘家史,没准哪一天有叶氏遗族登门与叶正名相认血亲,哪怕是隔代偏房。也不是什么太奇怪的事了。
想到这里,小玉又悄悄细看了一眼莫叶的脸,愈发觉得。如厨房大妈所说,这位莫姓姑娘长得跟小宗祠里那幅女子画像有点相似。
每当家仆们进到叶府小宗祠做清扫工作,在擦拭叶家诸位祖上的牌位和掸除那四幅画像上的蛛丝时,就会顺便将牌位上的字和画像中的人过目一遍,时间久了。印象就深了。而作为四幅画像中唯一的女子描像,仆人们记得就更清楚了,这几天聊起来时,也说得似模似样。
怀揣着这份心意,小玉在莫叶面前谈及自家老爷,也敢放胆一些。如果莫叶真跟叶家宗族有关。那么自己万一说岔了点,她应该能包涵,话说得妥帖。她更高兴,总之自己无必要来虚的。
小玉微微一笑后即道:“叶府例钱丰厚,老爷也能体恤下人,一众仆从都只会对他心存感激。”
“那你怎么看待他对你施以家法的行为?”莫叶追问。不等小玉回答,她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打伤你之后。没有让你休息,还使你做力气活。你仍觉得这是体恤吗?”
小玉不知道眼前这位由老爷倾力相救,醒来后也一直显出温顺性子的姑娘,因何原因,竟忽然说出这样一番似乎带着火气的话来。
她这是在质疑老爷的品性吗?为何她隐隐似在质疑老爷的行为是表里不一,听在自己耳中,总觉得有点诡异的气息呢?
一时之间,小玉不禁怔住了。
沉默良久之后,小玉仍然什么也没说,但她有了别的行动。她似乎是先犹豫了一下,然后才缓步走到门旁关门拉闩,接着就面向着门,背对着屋内站在脸盆架旁的莫叶,开始解衣。
莫叶不明所以的看着这一幕,微微愣神后,即失声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此时屋外天光明亮,小玉却在屋内背对着她解衣,虽然她也是女孩子,但这一情形她从未见过,她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小玉不明白,对于老爷对我施以家法的事,为何莫姑娘会如此耿耿于怀。站在叶家的位置上来讲,叶家怎么用家法,只是叶家自己的家务事,莫姑娘只不过是个外人,没有必要和义务干预此事。如果莫姑娘因为此事质疑叶老爷的为人,那就有些过了。”
小玉的话缓缓说到这里,她已拆松腰间束带、扭开侧襟带扣,身上穿的两套衣服便陆续从肩头滑下,堆叠在足踝边,与此同时,少女曲线柔和的身躯也完全展露在莫叶眼前。
小玉比莫叶大两岁,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身体的生长活力正处于人生第二个关键时期,女子的身躯如青藤逢春雨,迅速萌芽抽枝,身体线条渐渐不再如孩童那样青稚生硬,变得曲线生动起来。
窄削的双肩,骨肉均匀的纤长胳膊,花梗一样的腰身……小玉将整个后背展露在莫叶眼前,莫叶渐渐变得有些跳动起来的目光,最后全落在了她臀上尺许位置里的一片红痂上。
屋内一时间变得极静。
然而,莫叶能从小上的红痂里看出一些问题,小玉也能从莫叶的呼吸声中隐约听出她在思考。
所以她再次开口,缓缓接着道:“所谓重施家法,不过是做做样子,吓唬小姐的。我被老爷买入府快四年了,只被家法处罚了两次。被打的原因,也是婢子自己不好,没有遵照老爷的嘱托照顾好小姐,真被打得皮开肉绽也是活该。”
“第一次被打时,是老爷亲手持的板子,而他只打了不到三十下就停手,我躺了两天后也就好了。第二次就是前天的事了,老爷没再动手,而是叫了几天前跟他一起回来的那三位大哥代劳。三位大内高手亲自执行的家法,或许这是只有在咱们府上才见得着的场景,但显然是我被他们打了一个多时辰,居然没死,这个结果比前者更惹眼吧!”
小玉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忽然轻轻笑了笑,颇有嘲意,已经愕然的莫叶却辨不出小玉的这种嘲意究竟是在自嘲命大,还是在笑她的误解太过莫名其妙。
其实在看见那痂时,莫叶已明了自己所质疑的问题的大概答案,在听小玉说完这番话后,她则已完全明白了。
但这只是有关小玉受家法惩处的事,这只是莫叶提出问题的一个引子,即便这个问题引子已经被小玉用自己的身体作为证词给掐断了,引子却因此没能得到作用地延展,莫叶心中最深层的一个疑问仍在。
如果叶正名不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人,如果他真是德高重义,为何他要给伍书盗书的提示?
他怎么知道统领府有《干照经》?
他说哪本功法不成,一张口就要这种让伍书评价为‘内家大成’、同时让程戌也感叹不已的功诀?
他知道统领府多少的秘密?他跟统领府关系很熟吗?
他是御医,相当于皇帝家半个内臣。后宫不干政、内臣不涉朝,这是朝堂由来已久的不言明之法令。如果他明知此理,还跟朝纲重砥的统领府关系密切,这是他有意为之?还是有人纵容?
其实最初惹莫叶不快和猜忌的,还是叶正名间接的提示、让伍书做了萤蛾扑网之举这件事。
子夜盗书一开始,莫叶并不知道伍书去的那个重重叠叠、一眼难看出是几进几出的森严大宅…竟然是统领府!可伍书自己就是统领大人的属下,岂会不知统领府的守备如何厉害?
即便如此,他还是去了,如果不是他的老朋友叶正名说了什么,使他相信了什么,他为什么不犹豫?
从清早在大门口,程戌与叶正名交谈的只言片语中,莫叶听出了一些让她越想越恼火的事,但她发现自己无力反驳什么,因为伍书盗书的结果,或者说是好处,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排除了叶正名性格奸邪的可能,莫叶更困惑了。
其实,她如果知道叶正名的身份对于她而言,具体代表着什么,她这些乱七八糟的怀疑猜忌都会自己消散,并且她还会因为这些怀疑猜忌而自惭自责,难以心安。
程戌清早在叶府门口,当着莫叶的面对叶正名说了那番话后,叶正名也隐约感觉,莫叶这孩子应该是已觉察到了什么。他的内心也很踌躇不平,他比谁都想快一点告诉莫叶,他是她的谁,但他同时又有很多的顾虑。
如果换一个地方,他或许能洒脱点。但是,在这处实为皇帝赠送的宅子里;在三位大内高手隐抑的目光注视下;在送这孩子去宋家的计划命令快到达时……他还不能与她相认,便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做一些对她来说,有长远好处的事。
良久未听见莫叶有回声,只闻她的呼吸节奏不太均匀,小玉便侧头往后看了一眼。
她的目光落在莫叶陷入沉思中的脸庞上,莫叶因心神陷入百般不解,而显得眼眸如沉入深潭水雾后的模样,使她以为莫叶关于家法之事,还没有想通透。她却不知,此时莫叶的思路已转入到与刚才那个问题完全不同的路径上。
那才是真正困扰莫叶,并撩乱她情绪的不解质疑
稍作思忖,小玉就又开口道:“现在回想起来,不禁要感叹一声,那些大内高手的称号真不是吹嘘出来的。我被他们抡板子打了一个多时辰,他们三个人是轮流接板子,末了全都累出了一身汗,却只伤了我的一层皮,仿佛……仿佛板子上的力气使回到他们身上去了。躺了一晚上后,除了皮面上还火辣辣的疼,腿脚筋骨丝毫无碍。”
“按这种打法,也许打人者真会比被打者累很多。”莫叶回过神来,勉强一笑,走近小玉身后,替她披起衣裳,“快穿上,别着凉了。”
待小玉穿好衣裳转过身来,莫叶轻吁一口气,道:“其实你可以不必如此。”
“我嘴拙,不知道要怎样说,才能让你消释。”小玉淡然一笑,眼中没有介意神情。
莫叶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在否定什么,然后又道:“刚才是我冒犯了,对不起。”
“咱们都是女孩子,没关系的。”小玉低头检察了一下自己刚系好的襟侧带扣,抬头含笑又对莫叶说道:“用老爷的话来说,误会是人与人之间交往时必会遇到的困阻,而能解除的误会,都是有利于融洽关系的。”
莫叶将小玉引用叶正名的话斟酌了一遍,很快她也是释然一笑。
叶正名的话说得没错。小玉以身为证为莫叶解释误会。在经过了刚才那一番有些跳脱出了惯常交流方式的沟通后,小玉也没有计较于莫叶言语冲撞了她的家主。身为误会方的莫叶在心中隔阂解除后,的确会与被误解方的小玉拉近一定关系,甚至是她可能还会觉得对小玉有所亏欠。
尽管……此时的莫叶对叶正名仍心存一股质疑,但那是她与他之间的隔阂,与小玉无关,她也没有打算将这种质疑面向小玉深究。
然而,莫叶对心中未解之疑虽然想就此打住,小玉却已嗅到她的神情里隐隐仍有异样,有些好奇起来。
看着莫叶似有心事的脸。小玉忍不住问道:“莫姑娘,恕小玉冒昧一问,我觉得你一直都是文静模样。却为何忽然有那些复杂想法?”
斟酌了一下后,她接着又道:“倘若莫姑娘有什么心事难解,不妨试着闲话一番。虽然小玉可能没办法帮你解决问题,但可以尽量做好一个聆听者。你可以试一试,有什么烦恼情绪。说出来比堆在心里要舒服许多。”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