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罢晚膳后,皇帝有独自走走的习惯。大多数情况下,人在吃完饭后,脑中会略生混沌,慢步行走可以稍作提神之用,也可避免积食蓄淤。一天当中,昭国皇帝除了就寝,就是这个时候最为放松了。
虽然睡前还有一些折子要阅,但这每天排在最后一批送上来的奏折,一般都不是急件。扰人清梦的事下面做臣子的知道控制频率,忙碌了一天的皇帝也想能睡个好觉,工作的质量有时与休息的质量是对等的,皇帝明白这个道理,对于臣子们如此排列奏折的送达顺序,也是意授了的。
平时在这个散步消时的时间里,皇帝一贯是一个人自处,于安静和相对放松的环境里,略为拢总一下整个白天里处理的所有事项。可是今天他少有的邀了德妃同行,虽然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如此,可是时隔一个多月,才能再有这样的机会与他相处的德妃心里还是禁不住的有些激动。
从北关到入京,十多年的风雨相伴,如今在同行之事上,德妃最期盼的不再仅是会典上与这位身为皇帝的丈夫身着华服、在一众权贵的瞩目伏拜中出场,或是在寝宫锦被间恩爱无隙,反倒是这晚饭后的偕行,因为她虽然从未主动要求过,但却深知,在这个时候能被他主动邀请所代表的意义。
几名侍卫远远缀着,德妃和皇帝二人在一个相对独立的环境里,缓缓走在花圃间的石子路上,半晌无话。
侍卫们对这位君主的如此习性早已见惯,可是德妃与他这样相处,还是会觉得有些不习惯。站在她的角度看来,他要是不说话,多半是心里有什么烦心事,可是见他没有开口,她心存顾虑的亦是没有先提出话头。
好在这样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在行过一处台阶时,皇帝靠近了德妃一步,伸手扶着她的小臂,下了台阶后,他的手也没有松开,而是滑至她的手腕,握起了她略小且纤瘦的手。
德妃就这么被皇帝牵着手走,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和因为练武而在指节间留下的茧子传来的些许粗糙感,她的心里只觉一阵温柔妥帖。
虽然皇帝没有开口说什么,但这样的肢体接触,已然是两人之间距离最近的交流。
德妃终于开了口,柔声说道:“皇上是不是在为什么事而烦恼?臣妾可以做些什么吗?”
“没事,朕的家务事都丢给你了,朕自己该做的事岂能再让你操心。”皇帝微微一笑,右手将德妃的手移到左手上握着,然后右臂长伸,轻轻揽着她的腰,两人之间靠得更近。
德妃索性微微偏下头,靠在皇帝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和近在咫尺的呼吸,这一刻她只觉得作为一个女人,一生最大的幸福与成就正重重环绕在身旁。
为了增强巡防安全之能,皇宫之中,一到晚上便由宫人点亮了四处高立在木柱顶端的宫灯,将重叠的楼宇、行廊与花木间的小道照得通透。往常的饭后散步,皇帝只会带几名侍卫,并放在较远的位置跟着,但这次因为德妃同行,所以增加了两名掌灯宫女,走在前面。
负有照路责任的两名宫女时不时要注意主上的行走,当她们悄然一回头,正好看见皇帝和德妃半拥而行,立即转头一脸平静的两名宫女在心里却是泛起了涟漪。
后/宫之中,皇后的位置一直空着,四妃去其二后,皇帝也没有再纳妃的意思,这倒让剩下的两名妃子最大限度的获得了皇帝的恩宠。作为德妃的近身侍女,这两名负责掌灯的宫女无比希望德妃能快点怀上龙种,因为从目前她受宠的程度上来看,一旦她生下皇子,很有可能可以登上帝后之位,这样一来,她二人将来的生活也会大有指望。
可想到生育之事,德妃已是有几年没有动静。在这期间皇帝不是没临幸过德妃,太医局的一干御医也不是没有为德妃诊治和调理过身子,也没哪个医官定论说德妃不能生孩子,可这生孩子的事依旧没有结果,这事拖延下来,倒变得尴尬和成了忌论。
好在,对于犯了皇妃之中最不可犯的忌讳的德妃,皇帝似乎并不因此冷待于她,这几年来,对她的恩宠反而有逐渐走高的趋势。
有人说皇帝不介意,是因为他已经有两子一女,并且都已快成年了,后顾之忧不大;也有人说,皇帝如此恩宠德妃,是因为她帮已故皇后养了十几年的儿子,并且还将皇后之子培养得很好,这位德才兼备的三皇子很可能是皇位继承者,再看三皇子对德妃的孝敬之诚厚,即便德妃将来无子,也很可能上位为后。
不管怎样,德妃不能生下皇子,终归是她这看来完美的人生当中唯一的缺憾,也是诚心侍主的那两名宫女心中一直悬着的一丝顾虑。然而当再次亲眼看到皇帝对德妃的细致关怀,这位君王对妻子的长情与专情又让她二人怀疑自己的质疑是否多余了。
放下平常一贯持有的身份与规矩,完完全全的占着丈夫的温柔享受了一会儿后,德妃这才直起身从皇帝胸前移开,但两人的手依旧牵起了一只。
“皇上这会儿又在为什么事开心呢?能不能也告诉臣妾,让我也跟着乐呵乐呵?”望着皇帝始终含着微笑的眼眸,德妃的话语中多了一份小女人的娇态。
“有你陪着就令人舒心啊!”皇帝顺着德妃的心情说了一句俏皮话,接着他才微微敛容,正经的说道:“别苑的杏花又开了,泓儿说,他看见你在为那株杏树浇水。”
德妃微微垂眉,沉默了片刻后才缓缓说道:“算一算,叶姐姐走了快十年了。今天是春启节首日,杏杉道上的花又开了,我却想到叶姐姐的忌日快到了,就去了别苑看看。”说到这里,她抬起眼恋看向皇帝,眸中接着宫灯的光亮,微微现出晶莹之态,“记得别苑里的杏花第一次开放时,皇上说过一句话,为了那句话,臣妾要每年都好好照顾它。”
“朕曾说,那是泓儿折回来的杏枝,在贤妃的无心之举下再生根叶,也是那年起,泓儿的心性逐渐变得开朗了些,所以它的茁壮也许是天意暗示了泓儿的成长。”皇帝慢慢回顾了一下自己说过的话,然后又温言对德妃说道:“不过朕现在忽然有一种改变这说法的念头。”
德妃微笑道:“皇上,君无戏言呐!”
“那好吧,之前说的那句话不变,但朕可以再加一句。”皇帝伸指轻轻刮了刮德妃的鼻尖,接着说道:“那株杏树的成长,也许跟小叶子的命运相连呢!”
“小叶子?”德妃疑惑了一下,旋即恍然道:“叶姐姐的女儿?”
“朕最小的女儿。”皇帝点头强调了一下,他的眼中流露出期盼的神情,沉吟了一下后缓缓说道:“今年她应该长到十岁了,应该比诺诺那丫头长得高一点吧?但或许比歆儿要矮一点儿,也不知道她现在是长得像她的母妃,还是比较像朕一点儿。”说到这里,他忽然微微一摇头,“不行,还是愿她长得像她母妃才好,像我可就有点丑了。”
谈及从未见过的女儿,皇帝脸上的慈父之态逐渐浓重。
可这却是在无形之中,碰到了德妃的心痛之处。无论是在谈谁的孩子,都会让她不自觉的想起自己多年为孕的事实。
德妃再度垂眉,整理了一下情绪,这才抬眼微笑着对皇帝说道:“她还好么?若是方便,皇上不妨去见一见,总比在这儿猜得好。女孩子家,如要比较,可不是高矮胖瘦这点区别。”
皇帝闻言随口就道:“下午本来是要见着了的,可是在等她的中途,听羽林卫来报说歆儿落水的事,就急急忙忙的先走了。”
德妃迟疑了一下后说道:“臣妾冒昧的说一句,皇上此举失了分寸。既然卫士是说公主落水,那么肯定是已经得救了,在当时,另外一边是第一次见面的小女儿,孰轻孰重,皇上怎能不辨别出来?也不知道那孩子若是知道了此事,会不会心里难受。”
“朕当时只是想着最危险的歆儿,确实有些不太冷静。”皇帝并不因德妃略带责怪的直言而心生恼意,并且还直言了自己的不对之处。话语一顿,他轻轻叹了口气后又说道:“不过,即便当时见了面,她也不会知道朕的身份,所以应该也不会因为朕的缺席而难过吧!”
“原来如此……”德妃沉吟了一下后问道:“安排这样的方式见面,莫不是林先生回京了?”
皇帝点了点头,握着德妃的手紧了紧,“说起来朕正为这事头疼不已,安远说那小县城已不安全,并且小叶子的治疗已经快结束了,所以他把她带到京都,是要正式交给朕照顾……可现在的京都虽然安定了很多,但当年的计划到如今已发生了一些变化,接她回宫明正身份已不像十年前所设想的那么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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