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管事记得刚才他出屋时,是老爷亲手把铁大扶到床上去的,可当他此刻再入屋,就见铁大趴在了地上,朝着老爷跪伏着,地上还有一些碎陶片,但不似是杯盏之物。
吏部侍郎高昱站在铁大低头所指的位置,右臂横于半空,五指微张,略有颤抖,还保留着失手摔落事物的动作。
看见这一幕的张管事先是松了口气,看来屋内起执斗的想法是可以放下了。不过旋即他又暗自提起了心眼,因为他很少见老爷如此失态,不由得揣度起铁大所带来的消息。
高昱见张管事没有出声就急闯了进来,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也就没有责怪他的冒失。方才滞神呆立的高昱倒是因为张管事的进屋而恍然回神,恢复了平日里的平静肃容,温言对跪地的铁大说道:“我先叫人带你去安静隐秘处休息养伤,再与张管事商量一下你以后地去处。你为我高家做事而身负重伤,我身为高家家主,定不会亏待于你。”
“这些本来就是小的该做地。主人恩重,折煞小的了。”铁大说罢又拜了拜。他撑在地上的手却开始颤抖,不知道是忌惧于刚才高昱的失手摔物之举,还是像他此刻说的那样,惶恐于家主的宽恩厚德。
高昱没有再多说什么,束手出屋去了。
高昱刚才说的那句话,屋里的两个人都听得很清楚。此时高宅中虽然还有少数家眷未起,但所有的仆人丫鬟都已起床洗漱完毕,就等侍奉家主吃早饭了。张管事从自己房间的衣箱里取了一件带翻帽的斗篷让铁大裹上,然后叫了几个知根底的心腹家丁将其先送出高宅,铁大对此只有服从和感激。
安排完铁大的暂时去处,张管事就去了高昱的书房。在那里,家主正等着他商量刚才所说的那件关于安排铁大以后去处的事。
虽然高家在城南置的这处宅子主为高昱的家眷居所,高昱很少将官场公务之事带到这里来办,但这宅子里所置的高昱的书房,在规格上依然是严谨独立的,就仿若高昱在吏部为官为人的品性一样。
张管事每每走进这院子,由夫人小姐那里沾来的温和之意便宛如被刀切割成整齐的方块,心绪变得谨慎规矩起来。现在他又要走进这宅中小院,刚一进院门,就看见家主书房紧闭的大门旁站着的两名家丁,张管事的心弦就提起了一分。
这两名家丁着装样貌不扬,但张管事却熟知他们在这宅子里所占的位置,并非着装所表的普通家丁身份,而实是高昱的近身侍卫,武功卓越。并且,他俩其实还是近似铁大的存在,只不过铁大是负责外面的事,而他俩则是在内近护高昱的人身安全。
小院内没有一个闲杂仆人,唯有这两名家主的近身侍卫。张管事本来就觉得今天的事有些不妙,见状更是不敢怠慢的加快了脚步上了屋阶。那两名守着书房门的侍卫也是认得张管事的,但因为他们特别的身份,所以也是从不像其他宅中仆人一样见了他就低头哈腰的,只是在表示礼敬的垂眼点了一下头后,即开门让他进去,然后很快关上了门。
高宅外表朴素,内里的服侍工作却是丰富周到,但此刻张管事进屋来,却发现屋内连个侍茶的丫环都没有。单独与家主高昱在这种让人轻松不起来的地方谈事的经历并不多,这让张管事有点心绪不定,进屋后像往常一样候在桌旁,但却只是很缓慢可没有停下的直搓着手背,半晌没话。
张管事的表现全落在坐于书桌后的高昱眼里,他在半晌无语后,扣击着光洁桌面的手指节奏渐渐慢了下来,开口说道:“张叔,你在紧张什么?”
张管事闻言一愣,然后笑道:“见老爷着急,我也跟着着急啊!”
高昱忽然也笑了,却是哈哈大笑了一声,接着语态轻松的说道:“张叔,别这么客套,我今年才三十八岁,怎堪让你总称为‘老爷’?”
他说罢站起身走到张管事身旁,握了握那双怎么搓也不可能再恢复平整的宽厚手掌,温言又道:“我有一些心里话,要跟张叔说说。”
张管事触到高昱手掌的温热,想到眼前这个人小时候是如何跟着自己过讨饭的生活,长大后又是如何辛苦考功名,于千难万险中求得一官职,撑起整个高家如今的家业的,他的心底也是一热一松,很容易就将高昱的小名喊出口来:“阿昱,何事……”
高昱微微一笑,没有立即说话,而是转身走回书桌后,取下书架上挂着的一幅秋菊图,然后自怀中掏出一把钥匙,插到那幅画移开后,书架两框间隙中一个很容易让人忽视的孔洞里。
随着高昱手捏钥匙微微一拧,格局对称的书架中间,忽然有一纵书框猛然下沉,如被地表吞噬了一般。下沉的书框总体的高宽只能容一个六、七岁的孩子通过,而接下来,在张管事微微睁大的双目中,高昱大跌形象的爬在地上,从那缺失了书架柜框而露出的空洞钻了过去,然后他就转头朝张管事招了招手。
张管事因为惊讶于书房这处密室的存在,所以他在神情迟疑了一下后才趴身在地,依照高昱的方法爬过那书架间的空洞。
……
话没有谈开多久,张管事就已明白高昱为何在今天要避开自己的近身侍卫,向他坦开这处密室。
在对待铁大的问题上,张管事本也算早有预感,只不过他的预感是,高昱将不会再用铁大为其做事,可没想到高昱的真正想法是杀了铁大,永绝后患。
而密室里摆着的不少大箱子还让张管事感觉到,也许铁大的事只是开端,高昱应该还有别的重要事件安排。但这些是张管事心里的猜测,并不能准确确定,在这些虚浮着的事上,他也不能表现得太过精明,所以他在进入密室后,口头话题还是停留在铁大的问题上。
像铁大这样由高昱亲手调/教出来的死士,高府中并不多。高昱最欣赏的是铁大的定力与死忠,有时候上下级之间的信任与忠诚是相互的,铁大能为了高昱的一个指令守木待朽,高昱对他的信任也是极大的。
可如今,铁大唯一的缺点好胜心极可能让高昱在防范多年的人面前翻倒了老底。
铁大昨晚的遭遇能让明白他身份的人都能预知他将不会再受家主重用,他自己也应该有这个自知之明,然而他还是在第一时间悄然回高府向家主禀告,便是因为他的忠主之心。
然而他的这份忠主义气马上就要被他的主人毫无余留的抛弃。
当高昱感觉到铁大这唯一的性格缺陷不但无益,并且有可能因为他的活着,而在以后危害到高家时,能叫铁大活下去的所有理由都变得如轻云散淡了。
只是早些年,铁大的好胜心全被他用在练功和学习上,又因为他天生力大,所以其武功修为虽不细敏,但以力著称,一副铁拳裂石摧金,这使得他在高府仅有的十数名死士中颇有声望。在德望上,铁大虽然不擅言谈,却以这副铁拳,在某几次硬抗事件中救过两名高府死士的性命。零零总总拢算起来,铁大也算是高府众死士中的有功之人,这让作为高府所有仆丁总领的张管事不得不为他求一句情,哪怕只是做做样子。
“阿昱,铁大是你培养了几年的人才,你以前不也是多番夸赞过他的么?可如今怎么能因为这点事就弃了他?”尽管张管事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也于是无补,但他也要把无意义的话说得真切有理一点,“他虽然浑身烧伤严重,但并没有缺胳膊少腿,功夫也还在,等他康复了,还是可以帮你办事的。现在他没了脸孔,岂不是更能方便行事?”
“他知道我太多的事。”高昱面色一冷,“若他身瘫口哑、耳聋失明,尚且可活,可是现在……”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说辞有些过份,高昱的语气一顿,片刻后才语气稍缓的说道:“如若要我那么对他,不如让他痛快的走,这是他必去的地方,也算是他的一个合身归处。我会赠他一副好寿材,愿他下辈子能投个好人家,别再做易命而生的流浪儿。”
由高昱的话,张管事想到了从前他带着高昱过过的一段艰难日子。
在那段最难熬的日子里,如果不是张管事收留,家境败落的高家庶出子高昱在被高老爷的妾侍设计赶出府后,即便能活下来,即便他的名字在京都居户高家的族谱上留有痕迹,他也很可能变成现今京都某权贵府中,类似铁大这样的一名死士。更别提后来重回高家、扳倒家中作恶的姨娘之首和后来科考入仕的事了。
因为这些辛苦的生活记忆,在最艰难的时候,高昱得到的却是来自一个乞丐的帮助,所以之后高昱虽然重获贵禄,但对穷苦颠沛之人并没有特意的排斥心,反而还会重视和培养这类人当中的有才华者。
对内,他培养出一批高府死士;对外,身为吏部侍郎的他在寒门子弟中的声望也是不浅的。只不过这些声望的传播并不张扬,那些寒门子弟在获得高昱的素服访问资助后,自然也知道不要为身在吏部、忌讳重重的默认门师带去麻烦。
但这一切都无法缓和高昱为了自己的计划而发出的如刀斩斧劈一样地决断命令。
“铁大的生活、武功、知识等等,一切都是你给的,并且他的本性如斯,没有理由会背叛你。”张管事最后一次为铁大向高昱求情,同时也是间接的一种探问,“他不过就是被那个人看到了脸,但也只是一触即离,铁大并没有被抓去拷问什么,不至于罪大及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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