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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给你们了。”
莫叶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最后听到那位她还来不及认清脸孔的白衣男子说出这句话,并默然将那平静冷漠的声音存于脑海中,反复聆听,深深记住。她觉得自己如果有生还的机会,这条线索是她能再找到此白衣人的唯一凭倚。
随后,那白衣男子应该是召了一匹事先藏匿好的马靠近,骑马离开的。
而在他走之后,山腰青黄参半的深草地应该是被他放了一把火,柴烟袭入口鼻,其中隐约还夹杂着死蛇被烤熟烧糊发出的某种怪味。
莫叶不知道自己昏迷过去的真正原因到底是蛇毒漫延至大脑,还是那些柴烟太熏人,总之,时隔多年再次身处火海之中而无力反抗,这种滋味既让她觉得痛苦,又满心顿生一种无尽悲哀。
虽然她不相信人死之后会魂灵离窍,浮游至阴曹等待转世,但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极轻,仿佛真的飞起来了。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努力的想沉身下去,却找不到发力点。而就在这时,她隐约看见眼前不远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飘然站在更高的位置。虽然只是看到他的背影,但她很快就认出他来,心绪顿时变得异常激动,又隐有忐忑。
她满心只想着奔跑过去,再看一眼他的脸,然而她很快又发现,随着自己的奋力追赶,那个熟悉的背影也在快步向前走去,无论她跑得有多快,与他的距离似乎半分也未接近过。
她急了,下意识想要大喊,却发觉自己的嘴唇似乎上下被粘合到一起,无论怎么用力都张不开分毫。
很快,她连跑的动作都无法完成了,因为她感觉自己忽然撞上了一面密织的网,网丝竟坚韧如铁,又如开了锋的细刃,将她身上的肌肤寸寸割裂,剧痛令她几乎窒息。
她没有低头去看自己身上有多少道伤口、流了多少血,虽然无法再向前跑,但她仍顽固的朝前方那个身影看去,就见那个熟悉的背影仍继续向前走着,没有因为她停下了脚步就站定等她。
她的眼泪顿时止不住的涌出,她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在自己脸上淌开。
既然能感觉到温度,感觉到痛苦,这一切便是真的……自己竟真的到了阴曹地府,可是既然自己都已经来到这里了,为什么不能让自己见他一面?哪怕片刻也好!到底是谁,要施法拦住自己?无奈,可恨啊……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呜呜哭出声来,那个已经接近半透明的熟悉背影忽然停住脚步,在那一刻,她屏住呼吸,就见那道影子终于慢慢转过身来。
然而,天忽然黑了。
在她刚刚看见他侧脸的耳廓时,天色突然漆黑一片。
在那一刻,她也顿时觉得,自己存了许多图像、声音与颜色的大脑,似乎被谁猛地倒入了一桶墨。那种可以吞噬一切的力量袭来,几乎使她的呼吸停止、心脏停跳。
此后有一段漫长的时间,莫叶感觉自己被封锁在一口箱子里,不能动弹。昏迷应该是没有感觉的,但她竟能感觉时间的流逝,然而除此之外,她再无法感受到任何与活着有关的感觉。
如此不知生死的过了很长时间,莫叶突然感觉那种无形间控制自己身体的力量突然如冰雪融化,她身体里憋屈了许久的力量顿时得以释放,最先动作的,是离大脑最近的双眼。
终于能再次得见光明,莫叶在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只觉得世间光明太过耀眼。她忍不住眯起眼,同时眼中有一股涩眼的粘稠液体流出,她索性用力闭了闭眼,将那股液体挤出眼外,再睁开眼,果然感觉舒服了些,视野也变得清晰了些。
眼外的世界,黑暗已经被光明替代,但那个熟悉的身影已不知何踪,此时呈现在莫叶面前的,是淡素平整的帐顶。
随着光明透射入眼底,莫叶感觉混沌着的神思也一层层变得清晰透彻起来,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她不禁深深吸了口气。也许是她被那种莫名的无边黑暗禁锢了许久,竟使她对空气有些敏感陌生起来,只不过是吸气的量大了些,就惹得她忽然感觉胸腔一堵,禁不住闷声咳了起来。
费力撑身坐起,她才感觉胸中那股闷滞畅通了些,但与此同时,肢体的无力感也更清晰了。
既然没死,那么身体上其余的难受感触就都不重要了,只要生命得以继续,这些中毒后留下的不良症状总会慢慢养好的。咳了一阵的莫叶长出一口气,咳意渐敛,她开始打量自己身处的这间屋子,很快就发现,这儿似乎是叶府。
她曾有两次机会在叶府长住,这处占地不大、但处处透着小户温情的府邸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
果不其然,她很快就看见叶府大丫鬟小玉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
“莫姑娘,你醒了?!”小玉进门第一眼很自然就看向床上躺着的人,见莫叶不但醒了,还坐起身来,小玉心下又惊又喜,脚下步履顿时加快了些,走近床边又道:“你真的醒了!”
其实莫叶自中毒昏迷后,浑身一直处于一种半麻醉状态,但这种状态却又是最先从她的大脑退散,所以她的意识实际上要比肢体“醒”得早,才能感觉自己“睡”了很久。
在睁开眼之前,她就已经在思考她昏迷之前遭遇的那些事了,所以当她睁开眼时,她并没有表现出长时间昏迷的病人初醒时的那种迷蒙精神状态。
“小玉……”莫叶开口才说出两个字,就感觉自己的咽喉干燥得几乎已经开裂,难得多吐露一个字,就又咳了起来。
小玉连忙拎起床边桌上随时准备着的一壶热水,倒了一杯端着凑近莫叶嘴边,服侍她喝了几口。
昏睡多时,五脏俱燥,此时无疑是温热的清水最让人感觉滋润。一口气喝完满满一杯水,莫叶感觉自己的精神又清醒了些,长舒了一口气,她忽然双目一睁,道:“他们呢?!”
莫叶尚不知自己此时的样子,除了两道淌开在脸颊的淡红泪痕,双眼亦是一片通红,眼白上布满了红血丝,她这样朝小玉睁眼一问,着实让人心底微生寒意。
小玉禁不住目光瑟缩了一下,声音微颤着道:“莫姑娘,你……”
莫叶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可能凶了点,但一想到叶诺诺和阮洛两人的安危,她就禁不住心绪急躁惊恐。目色稍敛,她紧接着就又问道:“叶诺诺和阮洛呢?他们现在如何了?”
小玉闻言,握着空杯的手不禁一紧,轻声道:“阮公子今天早上就醒了,老爷说他还需卧床休养几天,即可恢复体力。只是……小姐尚还在昏迷……”
“怎么会这样?”莫叶心中一紧,咬了咬牙,又道:“几天了?”
“第五天了。”小玉如实回答,见莫叶挣扎着似要下床,她赶紧搁下空杯,然后拦住莫叶,急道:“不可,你现在必须静卧休息,等老爷回来诊脉之后,才可知你是不是已经身体无碍了。”
莫叶当即说道:“我已经无碍了。”
话虽如此,但她实际上明显感觉到身体四肢还使不上什么力气,并且随着她越想用力,这种无力感就越严重,就如她五天前在山腰处刚刚毒发时的那种感觉一样。
小玉只伸手轻轻推了她一把,她就重重躺倒下去。
小玉见状不禁有些慌了,连忙凑近又扶了她一把,并担心地道:“阮公子刚醒时也跟你是差不多的样子,老爷说,这种身上无力的感觉还得休息养一段时间才好,更何况你沾染的蛇毒比他要严重得多,你就别再乱来了。”
莫叶叹了口气,听从了小玉的劝告。不过,她一连躺了五天,甫一醒来,只觉得后背都有些躺硬了,实在不想继续如此,终是又挣扎着爬坐起身,这两番折腾,额头不禁渗出细汗。
小玉拧了条热帕替她擦脸,她见那素净布帕上顿时沾了点点红痕,忽然意识到一时,伸手揉了揉眼,才发觉那股涩眼的黏液居然夹杂着血丝。
看见莫叶望着手指上的淡红泪液微微发呆,小玉忍不住说道:“你不知道,这五天你可把大家吓坏了,眼睛一直在流血泪呢!不过老爷说你这样也不是坏事,眼泪本来就有排毒的作用,而眼睛离大脑很近,流出血泪可以更好的清排残留在脑中的蛇毒。”
叶正名如此说自然是没错的,但莫叶望着手指上沾的点点红痕,倒是想起自己在昏迷中做的那个梦。原来那个梦并不真实,而之所以那时能感觉到自己在流泪,又的确是实际发生的事。
沉默片刻后,莫叶忽然说道:“小玉,在我昏迷的时候,有没有说过什么话?”
小玉摇了摇头,说道:“前几天一直是小丫在照顾你,因为阮公子已经醒了,我才从他那边退过来,换小丫休息去了。”
莫叶忽然想起小玉本来是有些晕血的,所以前几天自己不停流着血泪,她不可能近身服侍,不禁开口道:“你看见这种东西,本来会惹你难受,抱歉……”
“只是一点点,不要紧的。”小玉微微一笑,这种本该很生动的情绪表露在她脸上,却有些勉强,衬得她脸上的疲倦感更为明显。
将沾了血迹的棉帕扔到热水里搓了搓,拧干了搭在盆沿上,小玉端起盆后又道:“我去厨房给你熬碗粥来,五天以来你只能喝些参汤,一定饿坏了。”
莫叶根本还没感觉到饥饿,倒是得知小玉和另外几个人这几天应该都没休息好,特别是小玉,在阮洛那边夜以继日的照顾了五天,还没休息又转到自己这边,再这么下去身子得熬坏了,她连忙开口劝阻道:“小玉,你也得休息了,我现在还不饿。”
小玉微笑着道:“你现在是病人,说的话我能信么?刚才你说了什么,这就忘了?”
莫叶当然记得,她刚才声称自己无碍,实际上应该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得一笑,道:“好吧,只能又麻烦你了。”
而等小玉出门,脚步声渐远,她刚才说的那句话忽然划疼了莫叶的心神。
“你说的话我能信么?”
小玉的话在莫叶脑海里不知不觉变成了这样一句。而紧随其后浮现于莫叶脑海里的,还有各种问题。
的确,面对身边的几个人,自己数年来说过的谎言,已经累积了不知有多少。如果一条一条将它们书写在纸上,会不会能堆出数尺高度?
该怎么解释群蛇之事?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武功?这是自己必须向外人解释的两个问题。除此之外,莫叶觉得有个问题还必须自己向自己解释……该怎么解释自己不惧蛇毒的体质?
自己没有死,这或许能解释为是叶正名医术高超,但那天在山腰上,自己虽然毒发倒地,肢体麻痹,可神智却非常清醒。而身后两人似乎没有与那种青色虫蛇接触,中毒症状便那般迅速,自己是直面群蛇,却能撑那么久!甚至是在未接触那黄斑喷出的毒液之前,身体尚未受到一丝蛇毒侵扰。
这一切已经很显然说明了一个问题,证实了那虫蛇女说过的一句话,并非全是她的恶趣味,而是事实。
这种体质是生来就有的么?如果是这样,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自己从小到大都没生过病的原因。可与此同时,莫叶又非常疑惑一个问题。她的确几乎没生过病,体质异常的强韧,但在她五岁那年,只是一个小小的风寒症,即让她在后来的五年时间里,每天都必须饮下一碗苦得断肠的汤药。
起初师父告诉她,必须喝药,风寒症才能痊愈,但这个谎言不到半个月就明显不顶用了。只是因为当时家里其余两人也都是持这个观点,当时还在懵懂年纪的她就也觉得,是自己的想法有错误,依然每天照例服药。
但这种自认为自己错了的错误想法也只撑了三年。八岁那年,她悄然独自进入师父的书房,试图偷那本药册,却不慎烧了师父的一样重要事物。那一次,师父的震怒让她将心中疑惑继续封藏起来,但这不表示她就再也不会怀疑。
而在此时,几近从鬼门关口路过后归来的莫叶再次质疑起此事,脑中思绪洪水般泛滥起来。
她忽然想起,廖世手书的那本药册,她虽然遵照伍书的叮嘱,为了保密而在两年前就烧毁,但她又重抄了一本,扯了个谎话送给叶正名了。
现在那册子应该还在叶府。
京都的医馆可比数年前她居住的那处小县城多得多,名医也有不少,如果再把那本药册拿出来,找京都的医者看看,也许能弄明白,为何自己要服用那种药汁长达五年之久。
不过,这个想法虽然还只是在她心里凝了个形,未得真正验证,但她心里已经有了一种念头,如果自己的这种特别体质不是生来就有,那便很可能与那种连续服用了五年的苦药有关。
思及此事,莫叶的眼神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师父,你为什么要我服用那种汤药?
自己服药结束的时间,与他逝去的时间极为接近……
师父,莫非你在来京之前,已早就料定这一切了么?
你到底是生是死?
……
自京都北大门起始,笔直向北方延伸的宽敞平坦官道上,一队三辆马车在疾驰一个时辰后,这种良好的路况结束了。自宏都修出来的官道,质量上远不如京都官道精良,坑坑洼洼如癞蛤蟆的皮一样粗糙,马车行于其上,亦不得不将已经很慢了的行速再减缓了些。
饶是如此,在这样的路上还没走出多远,最后那辆车上的中年郎中已经忍不住下车扶着树一通狂吐,几乎连胆汁都呕了出来。
首车上驾车的高潜见状,心下有些担忧,转身伸手挑开了车帷,往里看了一眼,见岑迟的状态还好,仍是忍不住问道:“先生有没有感觉到哪里不妥?”
岑迟摇了摇头,目光自高潜挑起布帘的车门投出去,他看清了地面的坑洼,本来没什么精神说话的他忽然吐了口气,缓慢开口问道:“宏都的官道,怎么破落成这样了?这儿离京都并不远,若官道老旧,修整之事不该会受怠慢。”
如果早知道宏都的官道变成这个模样,估计高潜会选择绕道,但现在看来,这些坑洼应该是不久前路面上遭遇了什么才造成的,事故的时间至少不会晚过相府计划发车的日期。
眼前的情况实是预料以外的事情,高潜别过头朝地面仔细看了几眼。因为路面坑洼不平,后头车上那郎中晕车的状况又有些严重起来,车行速度不得不又放慢了一些,以至于车虽然在行走,但坐在车上的人仍能轻易看清路面的一些细节。
高潜的眼中渐渐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旁观他脸上的神情变化,岑迟没有再在车内静坐,慢慢挪动身形到了车门口,朝地上看了几眼,却没有看出什么异样。他下意识朝高潜看去,正好见高潜也看了过来。
目光笔直与岑迟对上,高潜微怔,旋即明白过来,说道:“这路的破败,竟也是由车轮碾压造成的。”
“但地上都是小坑,并不见车辙印。”岑迟眼中也现出一丝讶异,“即便如此,宏都修出的官道虽然不如帝京官道扎实,但也不是区区马车轮可以毁败得了的,要怎样重的马车才能将这条路碾成这个样子?”
“实不相瞒,在下曾侍卫于相爷身边,有幸随他去过京都守备军的营训地,见过军需马车。那种马车的车轮经过改造,除了车轮外套有铁皮,还钉了密密麻麻的钮钉。”高潜说到这儿又迟疑起来,“但看这条路面上的情况,又似乎不只是有那种车轮留下的痕迹。”
岑迟沉吟起来,高潜见他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便没有再开口打搅。
过了片刻,岑迟忽然说道:“说起钮钉……这么混乱的坑洼,似乎更像是马蹄踏就,但如果真有一群马刚从这条路上奔跑过去,想必数量不少。”
高潜温言神色一动,他想起一事,立即说道:“马匹管控,历来严苛,能斥群马狂奔而过,这地方又离京都那么近,恐怕就只有白芦泊驯马场移营可以造成这种状况了。”
岑迟不太认同高潜的判断,但他也不想就这个问题争辩什么,只是在想了想后随口说了句:“白芦泊的驯马营地,主要任务并非囤养战马。虽然驯马场的官兵都是北疆大营极富驯马资历之辈,在非战时来帝京支援商马建设,但他们怎么来的便怎么回去,不会带着一大群马南北奔波。”
说到这里,岑迟忽然顿了顿,似乎是在忍耐什么,“从京都到宏都,便是往西去,可北大营……”这一句话还未说完,他终于忍不住,有些气喘不顺的咳嗽起来。
自从中了那慢毒后,岑迟就感觉浑身麻木,味觉也有些缺失了,除此之外,体力也减退得厉害,颇有一种一天衰老一年的感觉。此时他说了这么久的话,同时又在马车上颠,终于有些受不了了。
高潜见状心焦起来,立即提了缰绳,将马车刹住。
不过,不等他起身将蜷坐在车门旁的岑迟扶进车内,刚一转身的他就见岑迟抬起手摆了摆,忍下咳意后,他压抑着嗓音道:“现在这样的情形,或许骑马慢慢走,比坐在车上颠簸要舒服一点。”
高潜迟疑了。
岑迟自己挪身回到车内,坐在车内铺的丝柔毯子上,因为身上没什么力气,他的背很快又蜷了下去,不仅是他自己感觉自己的体力快要退化成老头子了,在高潜看来,他连精神都渐渐萎顿。
长出了一口气,他低声道:“只是想想罢了,就算真要这样,也得先找个落脚点,看能不能买到马,还需要精简一下行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