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风问得太直白,莫叶听了不禁皱了下眉。不过严行之此时似是在全神贯注的在记忆之海中搜寻那三种未知名称的药材,一时之间对刑风所提的问题不假思索就脱口答道:“目前看来,这两种是最苦的。”
他说着用手指了一下纸上记录中的两个草药名称,但他迟疑了一下后又说道:“不过现在还有三味药材不知道是什么。医药之道十分严苛,若要我定论哪一种配方味道最苦,还需要等我将那三种药材的来由查清楚才行。”
莫叶再次暗暗佩服严行之的认真谨慎精神。她在心中默然感叹:不愧是医药世家养出来的孩子,即便没有承袭祖业,这份精神也已熏陶出来,随着成长铸入灵魂。
同时她不由得因此怀疑,这位名叫严行之的少年,应该不是从一开始就排斥学医,不然他的基础功夫不会学得这么扎实。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改变对学医的态度呢?
莫叶正这么暗自思忖着,严行之此时却已是回过神来,他用疑惑的神情看着刑风说道:“邢师兄,你怎么突然问起这药的味道来了?虽然药材的治疗效果,可以通过份量类别的调适搭配而相辅相成、相克相守,但其味道可不是随便就能改换的。若你想让小弟帮忙改这个,小弟可无能为力了。”
刑风笑着说道:“实不相瞒,这药的滋味让人十分难以承受。我正想着,既然是补药,搭配上是不是可以松懈一点,可不可以去掉一两味,从而改善这一难以下咽的问题。”
严行之闻言皱了皱眉头说道:“补药也是药,不能儿戏以待。小弟看不透这方子的药理,无法帮助你们,但凭我祖上两代行医总结出的一些药方上的定律来看,越是复杂的配方,越是需要以谨慎的态度对待。像这类集大成的方子,其中相辅相成的药理错综复杂,除了开方药师本人,外人轻易不要动。”
严行之话至此处略一停顿,想了想后继续说道:“关于药理的克守问题,我举一个最常见的例子吧。绿茶能够提神,消脂轻身,是人们平时最常喝的饮品,但绿茶本可以解药,正在喝汤药的人,不可饮绿茶。不过绿茶的解药能力也是有轻重分别的,例如有些具有毒性的草药,那也是药,但若有人误食,可不见得用绿茶就可以解其毒性。医道不能只靠死记硬套药理规则,有一些老郎中,他们心中有一套自己的经验办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改怎样运用。这样的人开出的方子,外人又怎么明白得透?”
耐心认真的说完这一番道理,严行之又随手捡了块石头,在地上划出一片塔形图案。莫叶仔细一看,那三角的塔形图案中,其实还重叠有三个小的三角,三角与三角之间重叠才组成一个大的三角塔。
就听严行之接着说道:“这是最简单的三角药理图,不论什么配方都是有主辅之分的,这像这图中的两个小三角共同顶起一个三角形一样。所谓药亦是毒,毒也是药,一副药方中主攻病灶的药物,同时也会对身体造成一定的损害。辅助配方的存在,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压抑主配方对人体伤害的同时不使其治疗效果丧失。这里所说的主配方对人体的伤害,不止指毒性损害这一方面,体虚,寒症,内火等等也是主方可能给人造成的伤害之一。你的这份方子,若在随意改动配方时,无意中拆去了主配方的组成,可能会导致功效大散,若拆去辅方,或许服用之人会虚不受补,越补越虚。”
他说到这里,用手中的石头随手划去三角塔形中的一个小三角塔,然后面色严肃的说道:“你的这份药方其结构就像迷宫一样,但理论还是脱离不了这个主要的组成式。看起来其组成配方丰富,似乎少一样也影响不大,但谁能保证,少了其中的一种,会给整体疗效带来怎样的后果?毕竟,这关系到的是一个人的身体健康。”
刑风最头疼的就是这类绕着弯弯串圈圈的学识,未等严行之说完,他已经是快听得脑筋痉挛了。但他总算听明白了一样东西,那就是这药方不能改,哪怕它只是一方补药。他的神情顿时凝重起来,又是心惊又是庆幸。他心惊的是,自己的一个想法差点误了莫叶大事,庆幸的是还好碰上了严行之及时解惑。
只是当他准备打退堂鼓,收起那张纸时,却看见莫叶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怔了怔后就停下这种举动,保持着沉默。
从一开始,莫叶就没打算分析这药方的结构,是刑风的一个念头让她起了另外一份心思。此时刑风的心思破灭了,莫叶反倒好奇起来。她碰到了严行之这个对药理有真才实学的人,她不禁有些希冀从他的口中获知一些信息,来推敲自己到底得的什么病。
但她想到若直接这么问严行之,又会跟自己一开始告诉他的话有些自相矛盾。此人看起来很容易较真,并且此时眼中已经有警惕之色,这些所见让莫叶不得已打消了那个想法。同时她在心里唏嘘了一声,不论对人对己,说谎果然还是不好的行为。就说眼前,她想要自圆其说,在事事严苛认真的人面前,还真是不容易的事。
瞻前顾后,莫叶只得轻轻舒了口气,然后向严行之赔罪道:“严师兄勿恼,这些想法都是小弟年幼无知的愚昧念头所致。今天幸亏有严师兄的提醒,才不至于酿成大错,小弟在此多谢了。”
“如今我已决定改行了,倒是不会在这事上耗费多少心情。”严行之摆了摆手,接着又说道:“不过,我既然已经答应帮邢师兄一次,这件事我还是会尽我之能帮到底的。你们想知道这几种配方还有没有其他别名,我需要回家去查一些手札,因此需要将这几种药材现在的名称抄下来,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莫叶连忙说道:“师兄尽可取用,无需顾忌。”
严行之不再说什么,自布包中取出一张纸和一只炭笔,快速抄下他需要的三种药名收好。刑风见他抄完,就收拾好那张纸,三人起身就准备回家去。
离开野雁湾还得沿着长满芦苇的水泊沿岸走一段路。三人同行,莫叶终于忍不住好奇,对严行之问道:“严师兄,小弟心里有个疑惑。师兄对药材如此熟知,又有祖上两代行医制药的经验基础,为什么师兄却要弃医从武呢?请恕小弟冒昧相问了。”
严行之愣了一下神,旋即淡然一笑,随口说道:“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我是一个脾气有些暴躁的人。”
他说到这里,举高双臂伸了个懒腰,然后调侃了自己一句:“像我这样性格的人,估计还没把病人的病治好,就先一步把病人气死了。杀人救人,一念之间啊!”
莫叶闻言并没有陪着他调侃,而是肃然说道:“作为医者,岂能不有一点脾气?若没有自己的立场和坚守的东西,以什么维护药物的功效,守持医道?”
严行之怔住了。他站定了脚步,似是在想着什么心事,眼中露出一抹斟酌之色。最后镇定下来,就听他肃容说道:“其实我刚才对你开了个玩笑,但也不全是玩笑。我脾气坏是我弃医的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原因。我弃医从武却不从文,实是为了遵循许给一个人的承诺。”
莫叶也停下脚步,她没有说话,只是表情变得凝重起来,静静的看着严行之的脸。
严行之则侧身看向身旁的芦苇水泊,尽量将目光放远,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爷爷从医是为了治好我太奶奶的病,但他倾尽所能也只是帮太奶奶延长了寿命。这样的结果本来就不如意,但谁也料不到,太奶奶她老人家所得的家族病到了我父亲那一辈发生了改变,从只传女子变成了只传男子。我父亲精研医术,也没能救得了我叔叔的命,到了我这一辈,竟传到我哥哥身上。”
莫叶注意到,严行之说到这里时,原来平伸的双手慢慢握成了拳头,就听他继续说道:“这种病只有在十岁左右才会显露。自我懂事起,知道了这件事后,每天都在害怕,怕自己忽然有一天就病死了,所以脾气逐年变得暴躁。幸好上头有哥哥护着,才少挨了不少父亲的责打。”
“我从五岁开始学医,因为他曾与我约定,如果我不幸成为生病的那个人,他一定会竭尽所能来救我,我当然不肯示弱,对他说了同样的话……但我现在非常后悔,后悔当初不该对他说那样的话。”严行之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有些懊恼的说道:“也许你无法理解这种心情。竭尽所能的学医,但当需要用到这一长处时,面对亲人患病却束手无策,这可说是天下最大的讽刺。”
严行之说完这句话后沉默了很久,而莫叶也一直沉默着,没有打搅他整理自己那开始变得起伏不定的情绪。良久之后,他才用平顺的语气继续说道:“兄长离开之前,让我好好活着,不要内疚。这是他与我的第二个约定,也是他一生之中最后一个与我的约定。第一个,我没有达成,第二个,我一定要做到。父亲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默许了我弃医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