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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无月星稀、街道无人风薄、看上去整体一派宁和氛围的南昭帝京,仿佛一夜间回到了几十年前还只是一个海滨小城时的模样。但这种见识和感觉,只会出现在城中普通百姓入睡前的感知世界里,以及少数自诩才情风流,因而半夜三更还不睡,倚窗观星酌雅意的书生会吟诵几句这种调调的诗词小令。
城建三次扩宽,连以前那片“杀人泥沼”都被填平了,都府四平八稳,皇宫高耸镇压,城郭厚重坚实,街道横来直往……湖阳已成帝临之势,真的不再只是几十年前那个贫弱狭窄、因人少城小而一到入夜就荒僻宁静得像是一处村寨的海滨小城了。
然而,今夜城中如此宁静,让人仿佛生出一种回到从前的错觉,除了因为白天城内大部分商户都收到都府分发的秘帖,不到傍晚就开始打烊关店,城中居民无处娱乐也就早早归家歇息,各处街道行人减少自然清净,还因为今夜城中最大的动荡源,都被关进了那处最接近皇宫的狼牙围城之内。
看似比京都最外围那道城墙单薄了不少的狼牙围城,实际上它的坚韧度并不低弱,只是能力表现的层面与外城略有不同。外城如厚盾,内城似衣甲,外城排重阵,内城列剑围。
一般情况下,只有京都最外那面派重兵把守、自身也是修筑得无比宽而厚的城墙被攻破,内里这道狼牙围城才开始发挥最后的抵御护君作用。狼牙围城近乎是皇家大院,但当今天子已经把开门放狗关门打狗的这一套游戏玩了几遍,无比熟络。
开门放狗,不是放自家圈养的鹰犬出去猎杀,而是把院子外凶残狂吠,不知从哪几个方向聚拢来的野狗群放入宅内,之后的关门打狗如何操作,不言而喻。
陛下多次这么做,擅长这么做,也喜欢这么做,主要还是因为不想扰民,省事,以及方便自己掌控。如果野狗群受惊了,四下逃窜,京都这么大,要一一找出他们,可就有些扰民费力又伤财了。但把这样一群凶残的家伙放入自家大院,似乎对自己的家人的安全问题也存在一种威胁,不过若不如此,那群狗又怎么会因为闻到肉香而上套呢?
但总的来说,还是因为陛下足够自信,相信自己收拾得了这群狗,或者说是收拾得了这群在外野久了、心性已经磨练得接近狼群的黑暗力量,他相信自己能妥善保护好自己的家人,即便这群不知经过多长时间的商议聚拢而自行组成的杀手团队已经杀到自家门口。
陛下有如此自信稳胜的强大精神和强硬倚仗。
狼牙围城内的打狗行动从未失手,首先便是这座围城在放狗通过后,围城上的守卫者先会以远距离武器对黑暗群体进行一次强力清洗。
或许有人要问,明知道这座围城上有这样一股守卫力量,为何那些杀手们还敢深入?策划者是白痴吗?
但如果某位白痴策划者愿意公开他策划刺君行动倚靠的资料,也许就不会有人再如此发问了,因为刺杀当朝皇帝的唯一路径,似乎就只有这么一条、险中求胜的一条。
——若在平时,狼牙围城森严守卫,别说杀皇帝,就是想进去都是近乎无路之事。今夜的围城开启一缝,对于将行刺杀之事的某群人来说,就像是踏着独木桥夺宝,因为目标实在太诱人,独木桥难走也得走了!
杀手有千百人,其中也不乏好手,狼牙围城上的守卫者使用的远程武器覆盖面积虽大,可也总会有没有瞄准的时候……但,皇帝只有一个,若能杀死他,即是成功。
这项掩映在无月黑夜里的刺杀与反刺杀行动,杀手一方秉持的信念便是:城破犹可建,人死莫复生。
在总体而言属于人治为重的社政时局里,一国之君,还是一名贤君,一个还没有立太子的皇帝,他如果突然死了,帝国大厦将受重创。
而令杀手、或者应该说是杀手卒子们身后的策划者久久不肯湮灭刺杀信念的理由,就是这个皇帝姓王,说到底他就是个篡逆者,只要他死了,拥有三百多年贵族底蕴支持的大周正统皇帝要回归帝位,再带着一应嫡系旁系的贵族重登荣耀,并不是难事。
当今皇帝明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这样一群数量庞大、前赴后继的杀手,他还敢打开自家大院铁门,放这群行凶者进来,除了他自信自家院墙上布满的铁蒺藜够密够锋利,还因为院子里他的身边有两个好帮手,以及就算他自己亲自动手打狗,也有着一身好手段。
在今夜这次开门放狗之前,当今皇帝王炽就花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对这次行动进行了周密的策划。
以前近乎每年都要在狼牙围城内血洗一次的行动,因为三年前林宅血案的发生,突然压抑下来,一压就是三年。于是王炽认为,憋了三年的这群黑暗力量,一定已经盘踞得颇为庞大,里面一定不乏三年前他斩了的那位吏部尚书大人身后势力的再生根藤,所以他没有大意此事。
虽然想要自己命的这群人这一次到来,实力可能已经聚集到有些可怕的程度,但在这位有过多次应对经验的君王眼里看来,这或许是个机会,杀破凶人胆的机会。
每年都要杀一场,他也有些杀累了。
在夜幕降临之前,他再次想起他那结拜三弟说过的话。
杀伐总不是恒久之道,杀人就像割韭菜,割了上面这一茬,过不了多久还会再生一茬,何处是尽头?要拔根呐!那些杀手从某个角度来讲是无辜的,是南昭子民,若是能拔掉操控着他们的那撮厚土下的劣根,这些武艺高强训练有素的青壮年被收编到军队中,岂不是更有价值?
几年前自己才刚坐上皇位,根基不稳,虽也是金口玉言,但实际上总是飘者股力。而现如今自己的许多决策都用时间证明了它们的作用,国朝在良性发展,这些整日练着杀人招数的青年壮丁,是不是也该醒悟了?人活着不应该是为了好好过日子么?杀也杀不完,好言劝服又不听,这叫什么事?
站在狼牙围城内部密集排列的防卫格子区,望着城楼下借着昏暗夜色陆续不停以极快速度进入的黑色身影,南昭皇帝王炽叹息一声,收敛了脑海里悬浮的一些往昔思绪,朝身边一名武卫发出一个指令。
那名武卫浓眉微蹙,没有说话,只向着皇帝侧影恭敬的拳掌合了一下,快步下了楼去。
或许以暴制暴的方法很费力,很残忍,在三弟眼里一直是振国下下策,但索性今夜这场血洗行动,要斩得那股力量元气大伤,让它至少在两三年以内无法复原,这样二弟才能没有后顾之忧的去西面一趟。
等青川事了,二弟携三弟回京,左右多了这两个帮手,才好做得斩草又除根这种牵扯面庞大但又能疗国疾于根本的大事。
要杀破凶人胆,己方的出手必然要更果决、甚至是血腥残忍,血洗行动一触即发,要体现出压倒性攻势,手段绝不能有丝毫松懈,没有生,只有死。
无生有死,这个决定,在今夜之事启动之前,皇帝并未告知第一次参与此事的溪心。
考虑到此次面对的杀手团体可能因为积蓄了三年力量而变得十分庞大,皇帝陛下翻出了一张藏在袖里多年未动却并不微渺的底牌。
古老学派的三徒之首,北篱学派百年来惊鸿一现的武道奇才,曾被关押在北雁王府,后被林杉用计接回昭国,藏身京都一小庙每天行撞钟念经之事的素衣僧溪心,他是林杉的大师兄,而林杉的皇帝义兄今夜将皇宫后院的守护重任交托给了他。
只是守卫,阻挠杀手闯入后宫,溪心没想过杀人,但今夜长达两个时辰的守卫工作,让他手底下增添了近百条人命。
能够通过狼牙围城的初次清洗,再闯过羽林军拦截,最后杀到皇宫后院,只剩溪心这一道守卫屏障,这百余人已经能算得上是江湖里的好手。但在武道造诣仅次于京都武神一人之下的小庙素衣僧溪心面前,这百余人手里玩得娴熟、成功经验无数的刺杀技巧,便似乎都变成了劣童执树枝恶作剧的游戏。
然而深领武境的溪心今夜也只是抱着教训一群劣童的心在出手,他没有携带武器,拳砸掌劈给那些杀手造成的伤害都是较为温和、明显可以通过时间休养来痊愈的内伤。在今夜之事启动之前,他也已与那位身份至高尊贵的皇帝陛下谈好了,他只负责守卫皇宫后院不受那些凶人入侵打搅,并不代表他会杀人。
几年前他虽然是为了隐藏身份,逃避北雁王府追捕,所以才会听了林师弟的劝,剃度出家在湖阳南城小庙,但那时庙里还活着的那位老和尚给他的教诲,他并未当做儿戏耳旁风。
他虽然是半路出家,以后很可能还是会还俗,但近几年庙里的清静生活还是给了他一些影响和启发,已经有漫长的几年时间没有动过杀念了。
即便他没有剃度出家为僧的这几年生活经历,自他长大学艺的那古老门派追源溯根,他待人处事的意念所向大致与林杉对待这些杀手的态度一样,可能也存在杀伐一途,但绝不会像今夜这般血腥残酷。
望着那群杀手在陆续被自己以拳击得骨裂,以掌震得吐血,失去了攻杀之力跌坐地上之后,很快被四周围拢而来的大内侍卫以及羽林军卒持矛挥刀砍杀致死,溪心觉得,这些人虽然不是死于自己之手,但……其实还是死于自己之手。
但自己又不能因为怜悯而付出行动,怜悯尚只能放在心中,出手依然不能停止,进入了今夜的血洗杀戮圈,便无法再中途而退。
因为事前许给皇帝的那个承诺,还因为他终究不能算纯粹意义里的佛门中人。
如果他现在退了,走了,今夜要遭血洗的可能就是皇宫里那群可怜人,在这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的游戏里,溪心暂时选择了他最先承诺的那一方。
但这样的事,在今夜之后,他想自己绝对不会再行一遍。
如果他真的只是一名僧人,也许在今夜狼牙城内的杀喊终于归于平静之时,他应该粉碎己身为死者超度清洗自己手里的罪孽。但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大致只算佛门过路人。他真正忠诚崇敬的信仰还在那个古老的学派里,无论时间地点身份如何改变,他只信奉北篱所学。
可今夜他的所为,还是让他禁不住感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强烈的恶心反胃感,自然垂在黑色袍袖里的双手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
叶府后宅,一处比较窄小的房间里,叶正名正蹲在地上,手握着一根两头光滑的石杵,节奏均匀地砸着药舂里的某种晒干的药材。房间里置了两座摆满各种瓶罐的木架子,室内光线微暗,空气里漂浮着淡淡地药草味道。
开着的房门处,斜斜照射进来的光线忽然明暗变幻了一下。
一直站在门外的伍书,终于肯挪动脚步走近一些。但他依旧没有走进屋里来。只是站在门边,倚着门框,挡去了门外映进来的一半阳光。他看着垂首捣药的叶正名。犹豫了片刻后才说道:“你真地要我拍你一掌?”
叶正名闻声,正握着石杵捣药的手一滞,他抬起头看向此时因为背对着屋外递进屋内的阳光,所以面庞轮廓显得更加模糊的伍书,目色如常地道:“当然。”
伍书摇了摇头说道:“不行。若再伤了你,就没人能救治她了。”
叶正名毫不犹豫的回他一句话:“我不体会一下病痛,如何准确施药?”
伍书再次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不行,你若被我的内力所伤,一定会让太医局里的人怀疑。近段日子我已经做了太多违反组里规定的事。不想再惹麻烦了。”
叶正名轻笑道:“你违反组律的时候,可没想这么多,现在倒瞻前顾后了。令我忍不住多想,你到底顾虑的是组规,还是什么别的事情。”
话至此处,他又眼生惘然意味地转言道:“至于太医局,我尚有几天闲假可以不用去。不过我猜。待我的闲假过完,也许我依旧不用去那地方。在京官员全体自审的事。你应该也听到一些内容,而关于我的事现在也闹开了,想必皇帝如今也不得不敕令我离开那里了。”
伍书第三次摇了摇头,但这一次他什么话也没有再说。他摇头否定的不知道是什么,或许并非只是否定了一件事。
叶正名看着伍书一直摇头的态度,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缓缓又道:“莫叶那孩子……咱叶家的孩子,不多了……”
伍书心底有个念头动了动,他轻声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是那两个孩子现在唯一的族亲,我有些下不了手。”
“你若下不了手,那我就去找别人吧!”叶正名搁下手中的石杵,端着石硏钵慢慢行出屋门,又说道:“前几天我从太医局放大假回来时,皇帝还安排了三个大内高手同我一道回来,他们三个人,想必总有一个人会听我的。”
伍书怔然道:“他们是来保护你的。”
“你拍叶儿那一掌,本意不也是想保护她么?”叶正名侧目看了跟在身后的伍书一眼。
伍书隐约明白过来他这句话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心中微惊的他叹了口气说道:“那还是让我来吧!”
叶正名闻言停下脚步,他转身过来看向伍书,眼现一抹释然之意,点头说道:“那好,我这就去把诺儿找来帮忙打下手,你则先到厢房里调息一下,做足准备。”
伍书沉默着微微点头,接过叶正名递来的石硏钵,择步朝莫叶所在的厢房行去。
叶正名则来到自己的书房。
待他命人打开屋门上挂着的锁,推开书房的门,还未迈步进入,即有一座由书册堆积成的‘小山丘’映入眼中。
看见这一幕的叶正名眉骨渐渐突出,而侯在他身旁的那个刚刚负责开锁的仆人看见屋内的这一情景,似乎能提前预料到什么事即将发生的他悄然无声的很快退远开去。
只盯了那小书山一眼,叶正名就知道屋内发生了什么事,他顿时有些怒火冲顶。然而他很快又想到一件事,只能强行将这怒火按了下去。
虽然他能忍着没发火,但他此刻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就见他面色异常冷静的走到书桌旁,随手捡起桌上的一本书,手底力道毫不留情的朝书堆里砸了过去。
书册砸在书山上发出“嘭”一声闷响,紧接着那‘山’就剧烈摇晃起来。
书册层层滑落,“哗哗”一阵纸页翻动摩擦之声里,传出叶诺诺吃痛地一声嚎叫。
叶诺诺捂着碰巧被叶正名随手扔出的书砸到并砸疼了的鼻子,猛然从书山里站起身,脸上恼怒神情明显。
然而,当她接下来注意到站在对面的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她蕴着睡意的双眸顿时惊得一睁,脸上那种被人惊扰了轻眠好梦的烦躁恼意顿时如蒸发了一般消失得丝毫无存。
叶诺诺垂下头来,像个受惊的兔子一样缩着肩背臂膀,低低唤了一声:“父亲。”
“嗯……”叶正名闭着嘴唇,只是鼻内发出长长的一声沉吟之音,之后是一阵沉默。
就在书房内的气氛安静的有些僵硬时,他忽然开口说道:“你刚才睡得可还好?”
叶诺诺呆了呆。
她一字未发,只是以这种如被人施了定身术一样的形神状态望着自己的父亲,以此表达对他所言地万分不解。
她本来以为,在父亲对她关禁闭的时刻,她不但没有认真思过,还将父亲的所有书册用来堵自己的耳朵,并且还在这弄乱得一塌糊涂的书册里酣然入睡,被父亲发现后,少不了又要吃一顿臭骂。
可没想到父亲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反话来着,还是真地在询问自己睡得好不好?
不过话说回来,这几天因为父亲的事在京都传开,她感觉自己在女学的每一刻,浑身上下都要被分坐于前后左右的同学传来的的目光刺穿一遍。父亲为她选择了住学的章程,这几天她却总也休息不好,回到女学的居所后,居所里同室的其他三位同学冲她而来的注目让她愈发避无可避,睡不安生。
所以她终于选择翻墙逃走。反正翻墙这事儿对她来说不是第一次,女学的院墙对她来说已经不存在什么无法翻越的难度。
而自从昨日凌晨翻墙出去后,因为这一次是没有与什么伙伴约好的行为,所以孤独的她游走在街上无所事事,却要异常提高精神去警惕街上行过的人和巡城军士,如此折腾得够久,她也着实累了。
于是,叶诺诺虽然心存忐忑但还是如实回答道:“当然不如躺在床上睡得舒服,但是第一次睡在书堆里,还是挺解乏的。”
其实她还想对书香催眠的作用惊叹一声,但当她偷瞄了一眼叶正名的脸色后,她便有些心虚地果断将这念头摁熄在自己心底。
对于女儿这个老实诚然、同时又小心翼翼地端着地回复,叶正名似笑非笑的哼了一声,仍未发火,只很快又道:“睡好了就随为父来,帮我做一件事。”
这话说完,他即背负着双手转身朝书房外行去,不留时间让女儿多话多问。
……
溪心的禅房里,岑迟与溪心分别安坐在一个发硬的蒲团上,两人面对着面,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自盏茶功夫前,两人从那间出自林杉手法建设、隔音效果极佳的经卷收藏室离开,重回这间午前讲经时待过的禅房开始,两人就保持着这样的坐姿,一人扶珠垂目沉默,一人屈肘撑颚不语。
两人如此相对沉默了良久,禅房里安静的氛围才被岑迟的一声轻叹打破。
溪心垂得极低,几乎快要闭上的双眼也在这声叹息之后慢慢睁开,与此同时他还缓缓地道:“你可是考虑好了?”
岑迟没有犹豫地点点头,微微一笑说道:“之前在佛堂里,我还以为大师兄要给我卜算天命,其实不然,是你心里早就有了计划,现在看来,是师弟心急目浅了。”
溪心一直处于平静之中的脸庞上也流露出一丝笑意,温和说道:“之前有外人在场,所以我只得走了点弯道,只是这弯道考虑得仓促,不算上乘,如果是相府那位在场,一定会看出异样。”他话里所说的外人,自然是指岑迟从相府带来得丫鬟小蔷了。
岑迟的目色凝聚了一瞬,随后语态轻松地道:“这事简单,等会儿由我与她解释,便不会从她那里游走出去多少对相府里那位来说,存在价值的信息。”
溪心闻言忍不住随意调侃了一句:“你倒是把那丫头哄得对你一丝不疑,不过你别小看了感情这东西,最能牵制人,你与别人交谈一句,心里便也会存下一句,时间久了次数多了,你得小心自己别陷进去。”
岑迟抬手在身前一摊,神情十分淡然地接口道:“所以啊,我每隔一段日子,就会离开相府远游一段时间,名为游览山川陶冶心境,其实就是想清清心洗涤一下我的脑子,不想存积太多与相府有关的牵挂。”
“人与人之间因相处而留在心中的东西,可不是点滴溅在衣服表面的泥泞,可以那么容易洗去。”对于岑迟刚才说的话,溪心敛容品评了一句,他的话虽然只是从表面出发,但话里的意思依旧不乏谨慎提醒的味道,让岑迟一时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溪心这一次没有再陪着他沉默,在说完刚才那句话后,他只是略微一顿,就从衣袖里取出那支刚才在佛堂里,他运气于掌,自落满灰尘的竹筒里震飞得那枚竹简,然后伸出另外一只手捏住竹签另一端,将其一掰为二,然后将半截竹签递给了坐在对面的岑迟。
岑迟接过那截竹签,垂目扫了两眼,就将其放入怀中。前几天他突然生病,养了几天虽然康复,但今天在出门时,还是被近身服侍的丫鬟服侍着加穿了件有些厚的衣袍。他虽实际上觉得穿这身会有点热,但为了将那一叠的手稿藏在怀里带到小庙来,倒也没有拒绝,这会儿又怀藏溪心赠予的事物回府,正好也无碍。
只是看了一眼,岑迟就看清了那支半截竹签的中间是提前就留有断痕的,这种制作方法与寻常求运签不太一样,所以溪心掰断这根竹签并未用多少力气,竹签折断后也没发出多大声响,断口处十分光滑,却并非是平直的切口,而像是按照某种规则,留出的是锯形的断口。
没错,实际上已经传承了几百年,几乎与前朝国运同寿,却没有在世间积存太大名望的隐藏门派北篱,所出门人皆有代表自己语言的事物。同代弟子看见这样意义的事物,即等于获知此物所代表的同门的讯息。
就像之前岑迟在溪心面前出示的那个外表普通的木块,只有在他这一代北篱传人的脑海中,才能从那没有生命的木块上解析出林杉的影子。只有作为林杉师兄的溪心,以及他的师弟岑迟,在看见这枚普通至极的木块时,能瞬时晓得这个木头所代表的、林杉对于这世间存在着的某种意义。
此刻溪心手中那掰断的竹签,便与那木块一样,存在着近似的意义。不过,这二者的意思在具体解析后,又是有些不同的。
如果说林杉在土木工程上表现出的强大实力,渲染得他随身携带的木头都有了非比寻常的意义,那么溪心真正强大的地方,则是在人脉联络这一块儿上。
溪心交给岑迟的那半截竹签,即将发挥出的作用,近似于挑起线头一端的一枚细针。
接下来只等岑迟以这种竹签质地的信物为力量之引,将这根人脉线牵起拉直,行迹交错却始终未脱离这根线的串联的人,则会一个一个现身而出,或多或少的帮助岑迟做一些事,直到他完成这一次挑动线头所要完成的事项为止。
不过,在溪心作为引子,道出第一个会帮到岑迟的那个人的名字时,岑迟还是禁不住有些吃惊。这个人的名字在师门传人之中,算得上是跨越三代。旁系之外的旁系了。如果不是溪心略提了一下这个人在师门里宛转展开的联系,他也许此生都不会知道北篱派系的传人中,存在这样一个人。
“真是想不到,方无竟是从师叔祖那一代传下来的北篱弟子。”岑迟忍不住感叹一声,“在相府我们老早就碰过几次面,我倒一点也没看出来,不过他好像同样也不认得我。”
溪心微笑着道:“师叔祖虽然是北篱第二十代离子继承者,但他的徒孙其实不能完全算是北篱弟子了,至多不过算是与门派之间有些渊源牵连罢了。就如咱们那位在北国待了二十多年的师叔。虽然他在门派大比中胜过咱们的师父,继承第二十一代离子,但咱们北篱一系第二十二代离子继承人,只能从师父所授的徒子之中选取。师叔的传人,已经不能与门派有直接关系了。”
提及那位师叔,岑迟很自然的会想起他做过的一些事,他的心里不但对那个门派里的长辈存不了什么好感。还顿生恶念。这丝恶念与刚刚溪心说的那番话联系在了一起,让他心里设想了一个可能,脸上神情古怪了一下,但他自己却没察觉到什么。
他只是看了溪心一眼,忍了忍,最终也并未将那个设想说出来。
溪心心思清明,哪里会错过看到岑迟脸上那丝异样神情。或许是因为离别在即,溪心没有再沉敛心中疑惑,轻声问道:“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说吧。”
岑迟意识到自己这位师兄观察力之敏锐,但他没有完全照实说出刚才心里生出的那个想法,只是在迟疑了一下后,轻描淡写地说道:“算起来,宏道师叔,其实对你还不错。”
溪心脑中念头一转,即刻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淡笑说道:“他以前的那些作为,所含意思其实并不难猜。让我继承他的一切,只是希望我能替他做他没有时间继续做下去的事。可这终究是违背门派规定的做法,离子所掌握的一切资源都是门派培养和供给的,只能由下一届离子继续继承。北篱一系传承数百年,这条规定一直未变过。不过我也很清楚,以我的资质以及师父的心意选择,都否定了我成为下届离子的可能。”
此时的他虽然说着这样意思明白的话,然而此刻他却又在做着背离这番话的事情。他现在正在将北篱二十一代离子继承人拥有的资源,转输给北篱第二十二代弟子。可是在这个时期里,师门还没有确定岑迟就是北篱一系第二十二代离子持主。
除此之外,溪心在他那番否定自己的话语中,隐隐还含有另外一层意思。这种类似暗示的东西,以岑迟的头脑之敏捷,并不难察觉出来。
所以。岑迟在听了溪心说的那番话后,他自己又陷入沉默之中。
看着陷入沉默之中的岑迟,溪心在沉吟片刻后说道:“你要去找他,其实我也有这个想法,只是现在我无力如你那样去做,所知道的与他有关的消息,可能也是不如你多的,所以我只好尽可能的做我能做到的,帮你这位我的信使。”
岑迟闻言似是想起一事,眼里本有些凝滞了的目光动了动,微微抬眉说道:“这一次我作为你的信使,你有没有准备什么让我带给他的事物?”
岑迟说这话的意味,像是他绝对有信心在他将要去的地方找到林杉似的。不过溪心并没有与他讨论这个问题,若此行能如他愿,便等于是如了自己的愿,自然是最好。倘若事态并无良果,他当然也不会在他这位小师弟还没出发之前,就先朝他当头泼凉水,哪怕他这位师弟并不相信运气这种东西。
溪心只是轻微而绵长的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说道:“我只想知道他平安,这就够了。”
微顿之后,他注视着岑迟年轻的脸庞,目色渐趋严肃,又道:“虽然我帮你找了几位同门师祖的传人来帮你,但此行依旧有许多困难,这些困难的主要聚集点,还是你离开相府的那道坎儿。如果不是你还要维持住与相府的关系,大可不必绕这么大一条弯路,但是你自有你的打算,我不想干扰你,我也相信你能做到,现在我只祈愿你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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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有些失误,要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