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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时起,王哲嘴边常挂着的一个地方就是大青川流域。
这倒不是因为他游历计划的下一站会去那里,他只是因他那皇帝父亲之忧而忧,也总是思索着要尽早把那块地方收入南昭领地的事。
一旦有闲就会思虑此时,并非因为王哲是个好战之人,而是因为那地方住着一群蛮人,每天净做些打家劫舍、屠戮无辜的恶事,实可谓祸害一方的恶势力。即便是普通百姓,听了从那片地方传出的惨剧后,都恨不得挥菜刀怒去惩凶。
川州驻军诡异的自然消失之后,那群蛮人竟也开始筹备了地方称帝的事,不把那处恶疮揭了,大青川好好一条淡水资源丰富的大江流恐怕今后一直都无法造福百姓——没有百姓敢和愿意去那片地方耕种居住。
王哲身为皇家宗室之子,不论他今后会不会当选储君直至登上帝位,他都有管这件事的资格和义务。
阮洛作为王哲的好朋友,也曾考虑待大青川那一带地域太平了,不论别的商家愿不愿意,他必当第一个这般做,要竭尽所能将行商线路串到那边去。哪怕这么做,会使他主持的这些商铺经历一段较为漫长的亏损期,那他也要尽自己所能的让那边的物资流通活泛起来。
像这样傻子的做法,目前恐怕也就只有他想象得出来,且真的认真考虑过实施行动。
即便像燕家这样的大商贾,也不会允许可以预见的亏损发生,生意人似乎都有这种通病,钱赚得越多,钱袋子就束得越紧。
所以燕家即便再有奉献精神,也绝不可能现在就将生意路线扩展到大青川流域,那里的人不做生意,他们只会“抢”这一招。
站在书桌前的阮洛看了看铺开在桌面上的画轴,又抬头看向此时也正向他看来但意思含蓄的南昭皇帝王炽,他已经感觉到了此事中存在明显疑问,但又琢磨不透桌对面站立的那位帝王的筹谋,所以他只是目光定住,没有说话。
王炽脸上的微笑还在,慢慢说道:“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燕家忽然新增这条商线,又为什么我对这条商线能掌握得这么清楚?”
阮洛忍不住道:“莫非是燕家遵循了您的意思?”他说这句话的语速极慢,因为就连他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这句话。
燕家在三州大地行商,虽然与王氏朝廷合作融洽,但燕家的根基毕竟还在小梁国。无论家族生意做到如何庞然的程度,分部的资产甚至已经逾过总部,但燕家的总账目办事处仍然纹丝不动的矗在小梁国境内。这说明了一个问题,表达了一种沉默但坚定的态度。
燕家也是诚心稳守小梁国,才会把自己的要害机构一直放在梁境——哪怕燕家一直不干朝政,这么做看起来有些故意之嫌。
然而一旦这种平衡有了倾斜,哪怕只是疑似倾斜,燕家对小梁国推心置腹的依赖,便很可能在瞬间颠覆成把自己的脖子紧挨在了至高皇权的刃口上。
小梁国虽然小,但在如今也已经成长为一个体系成熟的国家,你一天是这个国家的国民,便休得放肆。
即便燕家想要放肆,也应该先把退路准备好,先把自己的脖颈要害挪得离那刃口远点,然后行动,这才符合常理。生意人怎么就不会算利害关系呢?
难道是因为燕家决心将大旗倒向南昭,因为倚上大树,才会在小梁国面前有恃无恐,这般嚣张的明着干?
不对啊,这明显不符合燕家人办事的脾气,燕家总会的那些骨干经历了这么多年风雨,可不是白活过来的。
阮洛此时心里有着百般头绪,并全都蒙上了一种质疑的色彩。而此时王炽的心情也有些漂浮,因为阮洛问的那个问题,在今天他终于决定对这个后生说出来。
“也不能全算是遵循,准确的说,这是一次需要冒些险的合作。”王炽缓缓开口,脸上的微笑渐渐敛没,“在今日之前,只有两个人知道这件事,并且他们都像今天的你这般,脸上面现挂着质疑。”
阮洛脸上的质疑神情变成了惊异。
“我最好的两个朋友都摆出了那种脸色,倒叫我也禁不住质疑。”王炽收起撑在桌沿的双手,右手向左、左手向右的绞着探入袖中,那形象看上去与举止端正庄重的帝王偏移了太多,他此时的样子更像一个大家族里正为一件事的决定与否犯难的长者,“今天来到你这里,看见你也是这副样子,我感到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觉得我这次来得没错。”
……
……
递完邀请帖,从鲁家出来的莫叶心情颇佳,因为她去鲁家,凑巧岳家家主也在,两张帖子正好一起递上,省了她再跑一趟。
这样一来,下午本来有些紧凑的时间顿时松闲出来一截,莫叶的脑海里顿时又浮现出晌午刚离开余家茶馆那会儿思虑的种种疑难。
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莫叶暂时压下脑海里那些错综复杂的念头,因为她觉得这些想法只能用实际行动来得出结果,而若反此道而行,只怕自己思虑过重,弄得神经错乱都未可能寻得收获。
而倘若计划将这些质疑的问题排上行动日程,无论是在京都找人,还是离京远游,看样子是每一件都急不来的。
倒是阮洛的加冠大礼之期近在眼前,还是多留心这件事吧!至少先办完这件事,自己离京远游的计划才好提到台面上来与阮洛商议。
心有定计,杂念自清。
未有过多斟酌,莫叶就选择了下一步去找阮洛,这几天自己一直忙着送帖子的事,无暇跟得他太紧,不知道他这两天是不是又恢复了以前某个时段天天将自己关在书房的那种生活状态。
鲁家离阮洛的书店不太远,这中间的路程,只用去了不到一刻钟时间。然而当莫叶的视线已能触及书店大门时,她看见了一幕让她觉得存在些古怪的画面。
阮洛的那两个侍卫从什么时候开始,竟转职成书店两尊看门大神了?
这两名汉子可是阮洛用心挑选,并送去武馆培养过的,丢在门口看门有些大材小用了吧?难道是他们跟得太近,触了阮洛的不悦?这就更不好说了,因为与阮洛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性格多么平稳的人啊!
莫叶心下这么想着,但脚下步履不但未停,还加快了些。
她这一走近,那两个“门神”立即发现了她,两人脸上的表情顿时丰富起来,但总结起来就一个意思,示意她别过去。
莫叶愈发觉得奇怪,她倒真没走进书店,只在大门口驻足,然而她面对那两个阮洛的保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非常的直接:“两位大哥辛苦了,我家兄长在不在里面?”
两个保镖先是一怔,旋即又是暗自松了口气,其中一人连忙顺势作答:“公子不在。”
阮公子对眼前这位莫姑娘虽然很好很照顾,但现在他在里头面见的可是当今皇帝,莫姑娘最好还是得回避一下。刚才那两名来自大内的高手也已经给过提醒,皇帝来这里的事情不可声张,所以这两个保镖正愁怎么做好这一点,又可以不必直说。
眼下这个回答真是太简单、太轻松、又太应时事了。
见这保镖回答得这么干脆,仿佛迫不及待等着对她说这几个字,明显有赶人的意思,莫叶心里当然存疑。不过她还不至于把这两个保镖当贼揣度,所以心下虽微生质疑,嘴面上也只是又问了一声:“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好像是去找金老板谈生意去了吧。”
“他回家了。”
两个保镖异口异声却在同一时间回答道。
也许是因为皇帝陛下的突然到来,让他二人过于震惊,此时此刻情绪上还有些没有归位稳定,两人合作的默契度也因此生了错离,才会对莫叶的问题给出两种说法。
显然只有说回家了才是最稳妥的,因为回家的阮洛才最有可能不带上他们一起走,可无奈的是另一个人又说他去约金老板,这回答无疑撬翻了另一个人的说辞,且因此自己的话也有些站不稳了。
莫叶听着这两人说出了明显矛盾相抵的话语,本来有些忍不住想要直言拆穿,然而她只是动了动嘴唇,最后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她忽然意识到纠结于这个问题并不存在什么实在的意义。
轻叹一声后,莫叶沉下心绪,慢慢说道:“兄长时常忙碌,我作为他的义妹,却难得有能帮得上什么的地方,当然也知道自己不给他带去困扰即是帮助,所以本也不该总是盯着他的去向。只是近几天事务倍增,我也忙得没注意他这边,有些担心,两位大哥看他最近这几天的饮食如何?”
……
……
根据肖老板多年以来或被动或主动的对店中酒客的观察,人要喝醉,先醉的应该是双眼。然而坐在对面的小潮那一双眼睛除了行为目的有些古怪的喜欢看别的醉汉喝酒之外,在回过头来看向他时,依旧是那么的明亮灵动,没有一点散光和滞涩的现象。
这一发现就不得不让人觉得有些惊骇了,小潮这大半天的饮酒量可是一点也没掺假的,他一个人来喝酒,绝没必要像酒宴上应酬的人那样一边喝一边悄悄去吐吧?
望着环绕着小潮、拢共得有五、六只的酒坛,肖老板也迷茫了,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酒气给熏醉了。
就在这时,酒肆又来了新客人。
门帘簇动,一位身材欣长、一身素衫,面貌在安静中透着一缕书卷气的文士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在酒肆内环转一周,最后落在肖老板坐着的那张桌上,同时,他的目光几乎是与肖老板对视了一下。
肖老板立即从桌边长凳上起身,迎了过来。作为酒肆的经营者,他在心里虽然有些质疑这人到来的真正目的可能并非是喝酒,但他还是很快习惯性的笑盈盈道:“客官先请坐,请问您要点什么酒?”
作为生意人,必须时刻清醒于一件事,那就是赚钱。
管他喝不喝,上了酒就得付钱,别人饭馆里不也常有客人吃不完倒掉的食物,但依旧照价付账的事么!
肖老板很快打好了自己心里的小算盘,但事实却如他最初所料的那样,素衫文士只是意思明确的温言说道:“谢谢店家盛情,只是天色已晚,不宜再饮。在下是来贵店接一位朋友回去,若有机会,下次一定与友人同来买醉。”
话语斯文,礼貌有余,这文士身上携着的微势,截然与惯常来这里的酒客大为不同,让每天必会遭遇来自客人的憋屈气的肖老板心里略生受宠若惊之感,同时也没了一点异议之理。
观那文士进来时的眼神,看来这文士是要来接小潮的,肖老板下意识里走开了几步,但他还是有些怀疑,所以顺势唤了一声:“小潮,你的朋友来了。”
若不是这素杉文士看来身份神秘,但总得来说应该是个斯文人,肖老板恐怕要怀疑小潮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了。
听见酒肆老板对那捧着酒碗的年轻人随和的称谓,文士的眼里神色微动。
小潮闻声则放下酒碗,凝神看了看对面站着的那个人片刻后,忽然说道:“林……林……”
或许他是真醉了,只是外表上看来还算清醒,思维的运转却已经开始迟缓下来,一个‘林’字卡住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下文来。
“回去了。”文士没有繁言相劝,只说了三个字,就走向桌边。
“噢……”小潮回答得更简略,然后极为听话的立即站起身来,只是当他离开桌边后,脚下步履终于还是有些打滑了。
文士见状伸出一臂,“需要扶吗?”
小潮这次连回答的话都没有了,只是摇了摇头,不过他那摇头的模样更多的是像在给自己醒酒。
大步迈出,小潮先行一步的走出了酒肆,那文士则落后数步,对酒肆老板说道:“我的朋友可欠了酒钱?”
肖老板连忙摇头道:“都已提前结清了,您的朋友似乎是喝不醉的,头脑一直很清醒。”
“他会醉的,只是劲头升上来的迟早问题。”文士微笑了一下。走到酒柜旁,他往柜台内侧的展示架上扫了两眼,然后指了指架子上摆着的一只通体漆黑,但底和盖都为灰白色的坛子,温言道:“那坛酒,可是烧刀?”
肖老板有些吃惊的点了点头:“客官好眼力。”
“在下可没有直接看透坛中物的眼力。”文士平静的说道:“我记得十年前首批由商队大老远从北方运到京都的烈酒,其中有一批烧刀就是这样的坛口。沙蜡犹在,任你把这坛子擦得多干净,沙蜡上还是蒙了不少细尘,看来坛子里的酒还是原封的了。”
肖老板怔住了一下,这次他的惊讶却是表现在了心里。惊于这文士的眼力,更惊于他未知的身份。
“客官说得没错,小店十年前开始经营时,因为资金有些运转不过来,所以趁着这烧刀酒降价时,大量进了一批货,可没想到,这酒在京都卖得并不太好。”肖老板没有再心存婉转的意思,直白的解释起来,“烧刀酒没有粮食酒的后劲,但却太过辣口,喝过这酒的人都曾怀疑它是药兑的。后来我怕砸了招牌就没有再卖,自己偶尔喝一点,这最后剩下的一坛倒就这么放了下来,权当作是陪着小店建业的一个纪念。”
文士淡淡一笑,说道:“如此,在下倒也不好意思将它买过来了。”
肖老板刚才说起陈年往事,有些忘情,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明白过来,这文士谈论此酒的真正用意。为此他不禁有些懊悔:自己怎么不知不觉就忘了做为一个生意人最应该看重的东西呢?
“客官若喜欢,不妨直接拿去。”肖老板为钱生急智,“这坛酒落单多年,今天被客官取去,不用再在蔽店承灰,又可得识它之人的品味,未尝不是酒的最好归宿。”
“店家,你很会做生意,但这酒却一直留着没卖,也许真是在等我呢!”文士眼中含笑,不知是因为店家拜金的婉转之词而起、还是真心存了赞意。他看了门外一眼,回过头来后又说道:“这酒我要了,麻烦店家替我用麻绳扎一下。”
说罢,那文士也没有再多言问价,直接从袖囊中摸出一锭银子,轻轻放在柜台上。
只有肖老板知道这坛酒在十年前进货时的价值,但看他此时按照那文士的吩咐,取下酒坛扎绳系款时的积极模样,显然今天将这滞货卖出,不但了去他的一件心事,还轻松的赚了一笔。
文士拎着系好绳款的一坛酒走出了酒肆,在他走之前,柜台这方寸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文士没有明言不用找钱,肖老板也没有说是不是给多或给少了,也不知到底是谁疏忽了,谁故意了。
文士出门之后,酒肆外又传来几句轻声话语,内容模糊,但不难猜到是谁在说话。
小潮被那文士接走后,酒肆内就还剩两名分坐独酌的酒客,当屋外的声响逐渐淡远,坐在门边的一张桌子旁的酒客也起身唤肖老板结账。
肖老板认得这位傍晚时分才到店里来的客人,连忙热脸迎上。
这位衣着普通但一直十分整洁的壮汉不但是酒肆的常客,他从不赊账,也极少喝醉,并且每次来酒肆的时辰估摸着都是近傍晚的时候,他这种似乎被局限在某一个范畴里的行为习惯,很自然的让肖老板对其留有印象。
但壮汉自第一次光顾酒肆开始,就一直是独来独往,为人也比较孤僻。每天来往于酒肆间的客人并非都是京都居民,肖老板不会刻意去查酒客的身份,可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在买卖上与这壮汉接触的肖老板竟连一点关于这人身份的信息都未可得,这很奇怪,同时让肖老板愈发对他心存一丝提防。
壮汉付了酒资就推帘出门离去。
京都临海,风急且多,一般饮食营业场所在入冬后,都会在门上挂起皮帘挡风。当下时节春意虽浓,但人们在早晚时辰里依旧能感受到一丝缀着春天尾巴的寒意,酒肆伙计少,再加上晚上会开门到很晚,所以酒肆门上挂着的皮帘尚未卸下。
皮帘厚实而带着一股僵劲,被那出门而去的壮汉掀开后,有一皮角始终没有平复下去,卷翘着露出一处空洞,轻微的向酒肆里灌风。春天里的夜风已没了冬夜寒风的冷冽如刀,但肖老板还是勤快的立即走到门边,准备拍平那处皮帘的皱褶。
可能是因为在今天这个生意不太好的夜晚,反而一下子遇到三个让他觉得奇怪的人,所以在潜意识里,肖老板也忍不住的好奇,稍微矮下身子,透过那处皮帘上的孔洞,朝酒肆外看去。
街道上空空如也,肖老板平和的目光不禁凝了一下。
那壮汉应该是个练家子,肖老板平时见过不少身怀武艺的酒客,这一点他有理由确定,然而那壮汉出门后即消失无踪,这却显得有些怪异了。
一般来说,酒喝得微醺的人,走起路来应该是不慌不忙的样子,因为他们来了酒肆却没有酗酒,多半是专为品酒而来、心情不错的人。
那壮汉傍晚之后到来,酒一直喝得慢,中途也没有别人来交代他去做什么,末了也没有混酒资,为啥结清酒钱后他倒跑得跟惊兔一样急呢?
肖老板疑惑了一小会儿,接着他在心里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为此他不由得半掀开皮帘,大刺刺的朝外面迈出了一步。但他很快又退了回来,放下皮帘,无声的动了动嘴唇,最后低沉的叹了口气。
其实,肖老板所想到的那种可能,是极为可能的。
只是,需要将实际情况稍作修改。
那壮汉看似像惊兔一样离开,但实际上他是怀着猎豹一样的心情走出酒肆的,早他一步离开的那素衫文士和豪饮不倒的小潮才是他眼里的惊兔。只是可惜,凭他的真实身份来算,他最多是主人家的一条凶犬,而前行那两人虽然是主人家需要的猎物,此时却未必心有惊怕。
按照林杉的吩咐,上午一齐离开老宅,半路上江潮就与其作别,然后他就去了老熟人家的酒肆学喝酒。
周朝末年连绵几年的战乱和亡朝必会带来的物资供应混乱,让举国之土地上亲人离散、家庭残破的事繁增,与此同时还有数目庞然的孤儿。这些孩子多半因原本平静的家庭突遭劫难而在心性上留有残缺,除了自己的父母,再难受他人教化。无依无靠的孩子们劳动能力有限,多半随着逃兵灾的其他百姓四处流浪。在缺少生活物资和照顾的逃难队伍里,每天都有饿死病死的孩子。
饱经现实生活磨练、能活到最后的孩子,精神力在迅速成长,甚至有些畸形的超过了他们的年龄限制。他们知道京都始终是达官贵人集中生活的地方,当时的皇帝再不顾民生安稳,自己住的地方也一定是最后一处着火的地方,所以流民之中存活下来的孩子大多选择混进京都。
在这个地方即便过着讨饭的生活,捡那些大户人家倒在垃圾堆里的泔水中残剩的食渣果腹,也比在其它地方流浪要更能有活下来的机会一些,这就是那些孩子在冰冷的现实中失去了梦想、失去了幸福,最后仅剩的一种活下去的希望,他们也只找到了这一种出路。
江潮就是那群逃往京都、混入城内乞讨的众多孤儿中的一个。
这群孩子除了在过去的十年里因为各种原因死去的那一部分,剩下的部分里,有的人永远的做了一名小乞丐。这多半是因为他们心中的精神梁柱已经倒塌,除了消极的靠别人的施舍而苟活,他们别无所求。这样的人可怜又可恨,很难融入正常人的生活里去。
还有一部分人,便是像江潮这样,靠卖苦力的劳动求生活。他们或冒着猛兽袭击的危险去深山里砍柴来换取生活之资,或者去京都临海的港口抗货,赚点维生的血汗钱。
因为京都人口的复杂性,朝廷颁布的对流浪孤儿的一种限制性条例,虽然在极大程度上维护了都城的治安,但不可避免的需要牺牲掉一部分人的利益。像江潮这样无祖籍可循的人,即便拥有健全的身体和对未来的希望,无论怎样去努力,也只能是活在低等苦力这一层面的人。
但在京都高层人士里,经流着一条半公开的秘密,那就是京都的达官贵人当中,不乏有人收留了这种无家的孤儿,培养成自己的死士。更为让人惊讶的是,这种说法最初的源头,竟是皇宫内院守备军。
其实仔细想想,若最初的那种说法是真实的,可能某位帝王家人出手收留这些孩子的目的,在宏观上是良好的。
这些孩子当中不乏先天素质极高者,或者表现在智敏上,或表现在体格上。若放任他们在外继续流浪,要么他们继续成为病饿致死的那群人中之一;要么就是将才华消磨在日常求生的强劳力当中;或许还有一种结果,就是成为十分难对付的歹人,危害到普通百姓的生活。
家庭破碎难再修复,他们在身体上最需要的,只是每天三餐的饱饭,精神上的缺失则是最复杂关键的。这群孩子的思考方式尚在成长阶段就被战乱生活狠狠挫伤,学好不易,但若教好了,这群人将成为一批庞然的新生力量,因为尚没有丧失创造力的他们已尝过生存的味道,比寻常孩子更熟练的掌握了坚毅的秉性,更加能守好再次获得的生存信仰。
只是在传言中被收入皇家大院里的那批孩子中,这一设想是原始版本的,仁善的用意保存得比较完整;然而当京都其他的某些贵族开始效仿时,这一做法的目地性变得愈发浓厚;再加上贵族们开始相仿活动时,京都的流浪儿已经被皇家中人挑选过一遍,剩下的部分流浪儿在资质上多少存在问题,这些被悄然由达官贵族们供养起来的流浪儿,多多少少留有劣性,愈发让家主看不起。如此演变下来,由流浪儿培养成的死士与家主之间,渐生奴主规则。
倘若身份面对面的拆穿,江潮会发现,自己与那从出了酒肆就一直尾随在身后不远处的壮汉其实算是同一路人,只不过在几年前收留他的,是代表皇家的京都守备军总领大人,而那壮汉则是后一批被某位高官挑选带走的流浪儿之一。
不过,即便不戳穿这层身份,江潮对此人也是心存印象的,因为他觉得这个人似乎一直都有想要探明他身份的意图,并且这种感觉持续有一年多了。
江潮在常人眼里的身份,就是替肖家酒肆供柴的樵夫;那壮汉则是每天在港口为商船卸货扛包的苦力。江潮知道那壮汉人称‘铁大’,不是因为他下面还有兄弟,排行老大的原因,而是因为他个头大,在港口扛货苦力中是有名的力气大,因而得名;那人称铁大个的壮汉也知道江潮的名字,因为肖家酒肆的老板常这么冲他喊。
但江潮和铁大对对方的身份,都是心存质疑的。原因很简单,两人都知对方是练家子,江潮砍柴这么多年,居然从未受过伤,铁大在港口扛包,也是一年多的风雨无阻,这又说明两人的功夫都不俗。身怀这样武功的人,却天天不知乏味的干着简单重复的劳力活,原因只可能是因为这种工作简单无查,很方便用于掩藏他们的真正身份。
当然,有这种想法的人,多半是观察能力极强极细,再或者是背负了什么人指派之令的人。
而论起这个,江潮属于前者,铁大属于后者。
原本江潮还想继续将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保持下去,只要铁大不惹他,他也不想在身份问题上多生枝节。在这一年多的日子里,除了铁大,没有人怀疑过他的身份,在那位总领大人的指派任务还没下达之前,保护好自己的身份,就是自己目前最主要的任务。
可是现在,任务已经下来了,他便要为了完成使命而改变处事方式。
一条街道走到尽头,铁大站在街角一处宅院的墙后停下了脚步。他在安静的待了一会儿后,这才行出了街角的这处转口。
前方又是一条街,只是这条街比较曲折,一眼难看到头。肖家酒铺属于小本经营,所在的位置并不是京都的繁华之地,这片地段的街道上,巡防队走得不太频,夜里点起的长明灯因照顾上的疏失也瞎了几处。此时夜已全黑,街道上灯光晦涩,使得人与物的影像在距离的稀释下产生视觉上的粘连。
铁大站在街口,目色一怔,他看着那两个人转行进这条街,计算着其步行的速度和时间渐至适合自己跟踪的范畴,这才继续尾随,却没想到这两人竟凭空失去踪影。
如果不是他们的身影进入了弯曲街道的一个视觉死角,那就是他们已经发现了自己。迅速匿身于一处屋墙间隔的隙道中,靠着墙静静聆听的铁大心里浮过一丝不安。
静静的站了一会儿,铁大终于听到了街道中传来的轻微脚步声,只是让他愈发心惊的是,那脚步声居然是朝着反方向传来的,并且越来越接近他的藏身之地。
铁大沉吟了一下,最后他咬了咬牙,忽然从两屋墙壁间隔着的隙道中抽身而出,迈开大步,却是转身朝自己来时那条街道行去。
跟踪的行为已经暴露,便不能再让自己的脸孔也让对方看见了。
只是他终是那群流浪儿里后一步被挑走的孩子,在基础上他就逊了江潮一筹,后天所接受的来自那大官府邸里的训练质量,更是远差于那位身负武神传奇色彩的守备军总领大人亲授之力。这一切导致他从出了酒肆那一刻开始,就在迈向一个错误的方向,直到此时收到由判断失误凝结成的苦果。
来时走过的那条街道上,铁大一转身,就看见了站定在对面两三丈地外的江潮。
在两街转角处,江潮就已越墙反超,然而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到,难道真的是因为饮酒而影响了判断力吗?可这个人喝了那么多,却丝毫不受影响的施展了水平极高的纵跃功夫,难道他是怪物吗?
铁大在一愣的同时,就听见耳后那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继续在接近,他的心情有些复杂。被自己的目标前后包抄,这滋味可不怎么快活。
但他只滞住了一步,接着就继续向前、间接等于向江潮走去。
而在他预料之中的,当他已经非常接近江潮身边时,就听江潮突然开口道:“铁兄,为何跟着我?你找我有什么事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