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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歌女如请示一样的恭敬问询,中年店家没有立即说话,只是先以平静目光看向王炽,似有所虑。
乡愿在前,景貌在后,或许这位头一次光顾小店,看上去脸孔陌生得很的顾主真的只是恰逢同乡,想遂一个乡愿。京都距离川西,千里之遥,远在他乡的人想回去一趟,也还真是不容易。
虽然之前那歌女自己也说过,会某个地方的口音,未必就能确证此人的籍贯,但别人以礼在前,自己如果还要过于较真此事,恐怕就真是得罪人了。而再细看这个生客的着装气度,或许他还真是个自己不好得罪的人物。
今年的春季海运即将开启,京都照例又会进来一些外地商贾,同行之间,即便不能结交,也莫要轻易树敌。
沉吟片刻后,中年店家面容较之刚坐下时缓和了些,向着王炽微微一点头,然后转头看向那卖唱姑娘,徐徐说道:“反正你也不是常来,一次两次的,也没什么,你唱吧。”
“只取乡音。”王炽这时开口,语气比较像是叮嘱,口音也恢复了京话。
“好人老爷,您要求小女子唱刚才路过时随口而至的那几句,但那种唱法,是现编现唱的,有时顺口就编得出,有时却是随意硬凑的。如果待会儿我唱得不好,您可别怪罪。”见店家也已松了口,卖唱姑娘刚才还浮乱不定的情绪此时已经完全镇定下来,气色看着并不太健康的瘦窄脸颊上,也已有一丝笑容浮现。
看来她今天的生意来头是打定在王炽身上,连称呼也毫无前兆的变了。
“唱出那边真实的情况即可。你是自那里长大的,要做到这一点应该不难。”面对卖唱姑娘朝这边露出的微笑,王炽的面容反而较之初时平静了些许,“虽然你称我一声‘好人老爷’,可老爷我其实未必有那么好,若你唱的并非川西乡景,或者你刚才说到的籍贯川西,也是为了讨取怜悯心而顺势编就,‘好人老爷’这边可是没有赏的。”
王炽的话音刚落,在座众人中立即有一个人起哄道:“从川西来的姑娘,不如你别管他,直接叫我几声‘好人老爷’,叫得好,我也给你赏钱!”
这人的话来得急,说得也快,话至最后几个字时,明显拿捏着一种微妙的语调,使得那份没有说明白的意思,便自然而然暴露出来。
“叮…”正捏着瓷匙犹豫着要不要再吃一口馄饨的阮洛忽然搁下手,瓷匙柄戛然失去支力,撞在粗瓷碗边沿,竟也砸出清脆的声音,透射出来的却是一种不太美妙的情绪。
“阿平…”阮洛在搁碗垂手后道出的两个字,不是为了替那卖唱姑娘出头而去指教那出言不逊者,却只是叫住了自己身边一个有些按捺不住脾气的保镖,“拿一片出来。”
“啊?”名唤阿平的保镖愣了愣,片刻后总算回过神来,动作极慢显得不太情愿地展开了刚刚握成拳头的右手,伸进腰间皮质腰带里侧,拔出了一片黄灿灿的叶子,交到阮洛手中。
阮洛有外出行走需要的时候,除了一枚印章、一本可以随时“写”出银子来的空名银票册是由自己贴身携带,其它的东西大多都放在两名保镖身上,也包括这种“一两千文”的金叶子。
这些本来就是阮洛的东西,他要拿,临时负责保管的阿平只需要遵从取出即可。可即便是在平时谈生意的时候,阮洛也多是用银票本子调银子付款,金叶子会用到的地方仍是极少的。此时阿平隐约能够看得出,自家公子这是准备拿一片金叶子打赏这位卖唱姑娘,这可怎么使得?
收回手来时,阿平虽然仗着练武之身,手脚稳健,定力坚毅,所以并未因为惊讶而手颤,但他心里其实已经禁不住抖了一抖。
“这是以八成金、两成铜熔炼碾压制作的金叶子,叶柄印有‘云峡钱庄’的铭文,可以无须任何手续随时兑换成白银或铜串。”阮洛说到这里,话语微顿,将金叶子搁在桌上,向前推出一掌距离,再才接着又道:“我听不懂川西话,你且用京都口音唱一曲,这片叶子就当做曲资赠你。”
当金叶子被阮洛轻巧搁在桌上时,那随意在王炽身旁一角桌沿坐下的店主只是扫过一眼,即是神情呆了呆。阮洛没有介绍仔细,外人可能不知这片叶子的价值,可这家馄饨馆的店主做得虽然是小本生意,那也是混了十来年经验,可算是生意场上的熟手,怎会没有这个眼力。
一般来说,市面上大型货币里头,使用率最高的都是银锭,但有一些货品的购买,介于贵贱之间,用金锭付款会超过价值,需要多一次兑换手续,而若用银锭代为付款则又嫌笨重,于是金叶子这种特殊的货币应势而生。
除此之外,金叶子因其看相美观精致,兼具有相当于同等重量银锭的十来倍强悍购买力,却比银锭带着轻松,所以一般都是侯门士族公子千金们常用的币种。
但这种用起来爽快,又符合身份面子的币种,因为它的糅炼过程比较麻烦,所以在兑换时,需要交纳一定的折回费。只不过凡事总有特例,在京都受官方许可、由三家钱庄发行的金叶子里,具有“云峡钱庄”铭文印刻的金叶子是可以保值兑换的。
追究到底,还是因为“云峡钱庄”据说是皇家产业。
据于这种说法,虽然同在京都“居住”,近得仿佛邻居一般,可时至如今却也未见皇帝家有谁出面证实过。然而一直以来,经“云峡钱庄”过手的金银兑换,手续回扣都是最低,甚至在某些环境干扰下,可以做到特例免除——也许只有皇家特权可以做到如此吧。
金叶子的柄既短又窄,上头的一个“峡”字却故意错离开来,印成了“山、夹”二字,这种印刻手段,在当今世上已是属于顶尖高明的工艺,极难仿造。当馄饨馆店主将目光从那片金叶子柄上的两个拆字上挪开时,他顿时觉得,自己仿佛坐在针毡上,刚才还想赶人的底气已不知溃散去了何处。
这样一枚金叶子的价值,近乎可以抵得上这家馄饨馆两个月的纯利润。自己起早摸黑辛辛苦苦干两个月,除去食材火耗成本,月底再把伙计们的工钱一去,最后的所得,就这样轻巧被眼前这个面白衣轻的年轻人两根手指头拈出,打发了一个卖唱女?!
借以这个小变故的渲染,小店中年店主敛息再看这两个人,顿时只觉得他们的来头背景,恐怕比他们家底的殷实更为可怖。
馄饨馆店主脑内头绪正飞速运转,想撇个由头从桌边避开,无奈念头走了一圈,他已经意识到,刚才自己坐下时脾气派头虽然隐忍,但比较起现在自己的处境,实际却还是将脸面扯得大了些。现在自己如果撤得太猛,好像对自己的面子问题损耗极大,威严铩羽的结果,很可能就是今后这些老街坊主顾里头,会增出一群赊账的……
店主在犹豫,刚才那起哄的食客却无法犹豫,他此时已经默然起身,将食银放在储置酒水净盘的柜台上,微躬着身轻手轻脚地出去了。他刚才戏谑那卖唱姑娘,要她也喊自己一声“好人老爷”,此时却是不敢了,而且也陪坐不下去了。
这一声“好人老爷”竟然值一片金叶子,真是太可怕了!有钱人都是混蛋,爷我比不起,也不想干受眼气了。
店主借着拾掇柜台上铜钱的机会,也从桌边撤走,返回柜台内继续擦盘子去了。
王炽这边的桌上,又恢复了两个人对坐。
整个馄饨馆内也清静了,走得只剩一个食客。
这人是个与阮洛年纪相仿的男子,不过他虽然没走,看起来却比之前那个蓬头樵夫更为沉默。但是,这个年轻人的沉默并不类同于那个身家穷苦、身份卑微的砍柴人,而比较像是习惯了无视身边的一切,所以同样的,也容易被身边的一切所忽略。店内有没有他,与桌旁多没多一把椅子的影响力也差不了几分。
尽管那卖唱姑娘看起来不太能分辨阮洛拿出的那枚金叶子的兑银价值,但她至少能感觉到这金灿得发亮的一片叶子绝非凡品,她不由得也是怔住。
阮洛的视线在卖唱姑娘脸庞上停留片刻,而与他对坐的王炽却是将目光掠向站得离卖唱姑娘倒后两步的抚琴老者,金叶子一出手,馄饨馆内,几乎所有人都或明或隐的流露出讶异神情,唯独这看起来吃了不少苦的抚琴老者,却像是根本无动于衷,生活在急需银两接济却又不羡金银在前的古怪世界里。
难道如眼前所见,他或许真的是个瞎子?
如果他是个瞎子,那么就自然可以证明,他为卖唱姑娘抚琴的节奏为什么会显得那么破碎难凝了。
但……倘若这个老者真的是个瞎子,那便又能说明,他绝对是一个身怀超凡武艺的瞎子。
在一开始抚琴老者从脚步声中稍有流露出武道内修的痕迹时,王炽就一直没有松缓对此人的观察。抚琴老者在走进这家馄饨馆时,那卖唱姑娘并没有提示引路,可他却可以走得很稳,还知道站去他现在所在的一个不会影响顾客从任何角度进出店内外的位置。
这种举止,对于一个眼不能视的老者来说,可不是仅靠个人修养好便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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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4183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