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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将近厨屋的位置,陈酒的脚步不自觉间就慢了下来,但心跳却不自觉地又加快起来。
但没有过多久,她就又平静下心神,因为她没有如假想中看见那个一举一动都牵动她心弦的男人站在门口,要等着她回来好施行某种惩罚,她只是惊讶的看见小小灶房门口,一字排开蹲了七个侍卫青年,手里都捧着一只碗。
这画面虽然不至于寒酸得令她想到街边乞丐,但也实在有些折损人的脸面,这几个捧着碗蹲在门口的侍卫哪里还有威严气场,仿佛是一群被冷漠狱卒从牢里拎出来“放风”的囚徒。
不难猜想,那个“狱卒”由林杉扮演。
那七个面色颓丧的侍卫一看见陈酒走来,全都连忙站起身,仿佛迷路的人找到了漆黑夜色里的一颗明星,又仿佛溺水的人远远看见水面上飘来一块木板。
望着那七个人一齐凑近过来,陈酒当即顿足,满目惊诧地说道:“你们这都是怎么了?”
“酒姐,您老总算来了……”一个侍卫来不及解释就哀嚎了一声,“快施妙法救救我们吧!”
“千万不要再放大人进厨屋了。”紧接着开口说话的另一个侍卫情绪较为平静,但眼中明显有一种深邃感。
“生平第一次品尝到……嗯……”第三个出声的侍卫略显犹豫,似乎是在挑拣自己认为恰当的形容词,“……这应该还够不上称之为牢饭,而比较像猪食……”
虽然眼前这几个人声音忽高忽低在各说各的,但陈酒大致已经听明白了他们急切想表达的意思。
然而对于此事她只能表示遗憾,饭已成粥,再想改变什么也是徒劳的。
陈酒思酌着说道:“我也只能给你们炒几个菜催催胃口了。”说完这话,陈酒以目光把江潮从人堆里挑出来,一同向厨屋内走去,随口又问了一句:“怎么逢着你们几个遭罪了,其他人呢?”
“大人召唤,我们这几个离得近的当然来得最快,哪知道轮上这种事。”江潮算是这几个侍卫里头跟在林杉身边最久的一个,但一想到自己与另外几个兄弟刚才的遭遇,他脸上也禁不住现出戚戚然意味。
陈酒忍不住想笑,让林杉下厨房,没有酿成灾祸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收敛仪容,陈酒又问道:“他自己却先走了?”
江潮目色微动,反问道:“他不是去找你来了么?”
陈酒已走到灶台旁,正要伸手掀锅盖,准备旁观一下铁锅里的“惨状”,她闻言又滞住了手,侧目说道:“我没看见他。”她当然不会说自己把自己紧紧关在屋子里的原因了。
江潮心里正微生诧异,未及再言,他与陈酒就都听见了外头传来的那个熟悉声音。
亲手熬煮了一锅被他的下属贬为猪食的林杉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或许他有神化的本事,老远就听见了下属在说他的坏话,所以他必须回来略作训话。
“吃香喝辣惯了,就忘了糠饼的滋味了?如果把你们从后方挪到前方,是不是只要断了你们的粮食,就可以消抹你们了?”林杉说话的语气少有的充斥着强烈的命令口吻,“半滴粥汁都不许剩!否则过几天你们全都回京都待着去!”
他说这话,若是外人听着,一定会觉得很奇怪。
若是回到京都,一枚铜钱都可以发挥其最大、最丰富的购买力。比起这偏僻小镇,京都就是人间仙境,各种物资应有尽有。就凭这几个现在看着无比可怜的侍卫各自实际积攒的资本,在皇城莫说吃香喝辣,鸡鸭鱼肉用脸盆盛上桌也是耗得起几年的。
送他们回京都,不是求之不得的事么?
怎么林杉的语气里仿佛有惩罚的意味?
不过,不管此时现场有没有谁听不懂这话,至少很快就有人用行动侧面证明了林杉的惩戒是多么具有份量。
“大人,属下忽然想念糠饼的味道,能不能拿这碗粥跟您换换?”一个侍卫忐忑着眼色忍不住问道。
“我现在能上哪儿替你找糠饼?”林杉明显语气不善,“记住,挑嘴是你们的大忌。”
没有人再敢出声争取什么缓和机会了,屋外渐渐传来轻微的啜粥声。
林杉则是走进灶屋里来,似乎准备打开橱柜拿碗,看见陈酒也在厨屋里,他略微怔神,然后脸上神情一缓,含笑说道:“你也在,顺便尝尝我的手艺。”
江潮侧过头去,不自禁地扯了扯嘴角。
陈酒掀开了锅盖,然后就看见锅里无法以美好词汇形容的物质,就算不亲自尝一口,她也不难想象那物质有着何种“奇妙”的滋味。
身畔飘来淡淡的皂荚湿气,陈酒下意识地侧目,然后她才注意到,林杉刚才离开厨屋后没有去找她的原因,原来是去了沐浴房。他身上那套沾了柴烟气和点滴血腥味的衣袍已经替换掉,此时套在身上的是一件颜色相近的青布袍,难怪他刚走进来时她没有看出来。
林杉的头发松散拢在脑后,直到他走近陈酒的身边,陈酒才看清他额角有一缕湿发垂坠下来,尾子上还在滴滴答答不停滑落水滴。
“怎么又在夜里洗头发?明儿又该头疼了。”陈酒放下锅盖,就伸手往袖拢里掏,想要取出手帕替他擦头发,不料却掏了个空,她脸上神色不禁微愣。
林杉注意到了她的这个举动,微笑说道:“你的手帕被我捡走了。”
这本来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但不知怎的,此时陈酒望着林杉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再听他说完这句话,不知不觉脸颊又微微热了起来。
厨屋空间有限,一个人说话的声音能很快传遍每个角落,连话中所含的语气也丝毫未损。站在一旁的江潮已经意识到屋内的氛围有些不对,轻手轻脚慢慢就退出去了。
刚才他在外面听那几个捧碗下属的抱怨时,还片段听到了一些关于厨屋里林杉与陈酒之间发生的事情。
看见江潮自觉退走,林杉心里暗自一笑,由他去了,然后回转目光看着陈酒说道:“刚刚收到的信报,北大营有一批军资可以验收,明天我要过去一趟。本来是准备迟几天在染,但我这个样子去北大营实在有些欠妥,所以今晚又要辛苦你了,连夜忙碌。”
林杉在火灼伤势还未完全痊愈时,就已经出现了因长期用药过量而导致的白发增多病变,这是他的主治药师廖世早就预料过的结果,所以也早就做了补救准备。
这个准备不是从内部建立的治疗措施,而是外表上的修饰,一种很奇怪的做法——染发。
廖世配制的染发颜料当然不等同于墨水,这种颜料除了具有墨的颜色,并无丝毫异样气味。使用时,先用膏状颜料在湿头发上按揉浸染停留一个时辰,再用另外一种药水打湿,又停顿一个时辰,之后这种颜料的颜色就会比较牢固的停留在头发上,不会因为沾水、淋雨而掉色。
对头发颜色上的异变进行修饰,是三年前林杉在听了廖世的治疗预备案之后,主动提出的要求。倘若让他的旧部知道,他因为重伤还体质早衰得这么厉害,很可能要影响全军各部一齐配合行动的士气。
廖世也是药界真鬼才,他竟能借鉴女子涂抹水粉遮瑕的办法,最后想出了这么个策略,并且他还真的就配制出了这种颜料。
虽然这种略带油性的颜料并不能取代墨水的书写能力,但如果是浸染在毛发上,又绝对比墨汁的固色能力强上几十倍。第一瓶染发颜料制作出来时,林杉是拿一匹白马的尾巴做实验,于是这匹白马就摇着古怪的黑色尾巴过了半年,那颜色才渐渐褪淡。
算算时间,这是陈酒第三次帮林杉染发。
虽然他头发上的黑色颜料还没有完全褪尽,但当陈酒用梳子仔细分开他的头发,就能清晰看见,他发根处新长出来的那一寸长度,比起她第一次给他染发时又多了数倍的霜雪。
“白发又多了。”陈酒发愁的叹了口气,“老药师建议的那些养发食物好像没能起到什么作用。”
“嗯……人都有白发的那一天,我只是登先一步。”林杉淡淡地说道,仿佛并不如何在意这些表象。但他只顿声片刻,忽然就又问道:“如果我的头发全白了,脸上也寸寸起皱,你会不会嫌弃?”
陈酒握着梳子的手微微一滞,尽管她心里的那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但她口头上又没有立即作答。沉默了一小会儿后,她反而问道:“那你会不会嫌我呢?女人的青春多么短暂,我今年也快过三十一岁了,与我同龄的女人,子女都能到待嫁年纪了。不需要疾病的折磨,我实际已经老了,再过一两年,也许连生孩子的能力都要失掉了。”
“不要这样消极。”林杉神色一动,缓缓又道:“记得以前叶子青离家出走时,嘴上最常说的一个理由,就是不要年纪轻轻就把光阴都耗在嫁人生孩子这类事情上。后来我们就聊开了,她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见解,坚定认为女子直到三十五岁,仍能比较稳妥的生育后代,而如果保养得细心,即便四十岁的女人,也可以做到如此。只是若真要拖延到四十岁,也的确有些晚了,对母体伤害挺大。”
今天林杉的改变有许多。
陈酒还是第一次听他在她面前直接这么平静说叶子青的事情,并且明显有拿叶子青的话来劝她的意味,这些话又是那么的新奇,她不禁面露惊讶,失声说道:“这是真的吗?”
“是的。”林杉轻轻点头,徐徐又道:“严家的事你知道的,严广的夫人先育有两个儿子,却都是因为家族怪病而少年夭折,但庆幸的是,严夫人就是在三十三岁时生育了第三个儿子,并且还避过了那种怪病的再次侵害,这个严家三子也就是严行之的父亲。不仅能以此事例证明叶子青说的那话不是随口找的理由,而且后来我们在东出山附近遇到廖世,从他那里也验证了此事。叶子青明明不会医术,却似乎与老药师结有前缘,她的许多看法观点都得到了老药师的认同,两个都是怪人。”
陈酒不禁一阵唏嘘感慨。
陈酒对于叶子青的印象,只局限在她买下东风楼之后在楼里出现的那几面。对于这个传奇一般的女子在回京都以前与林杉、王炽两个时势下的俊杰青年同游名山秀水间的那段经历,陈酒只能通过林杉愿意回忆转述于她的那部分内容里进行想象。
可即使资料如此有限,此时陈酒也已对那个已经远去的女子又心增了一道敬佩。
而一想到难怪林杉会如此倾心于她,自己如何努力,似乎与她的距离都还隔着那么远,陈酒心里又隐隐感到一丝酸涩。
染发的全过程大约要用掉两个时辰,所以林杉就随手拣了本书翻着扫阅,待他察觉到为他梳发的女子许久没了动作,他才搁下书问了一声:“在想什么?”
陈酒闻声才回过神来,连忙加快了手中动作。时辰已经不早了,自己若再这么走神拖延,林杉今晚能休息的时间就又要紧缩掉一截。
想到他明天要去北大营,来回一共将近有百里路程,又是一番辛苦,她就为自己刚才的因私走神而感到愧疚,对自己的所思所想当然也就尽可能的简略敷衍了事。
“没什么,只是第一次听闻……有些觉得新奇。”陈酒轻声细语,待她将一团膏状墨色颜料均匀涂到林杉的头发上,她就又轻缓说道:“你也别看书了,坐到躺椅上去吧,我给你摁摁头。两个时辰有些漫长,你先将就着小睡一会儿,明天还有重要的事要处理,得费不少精神。”
林杉依言而行,感受着陈酒恰到好处的轻柔指劲,妥帖推揉在头上几处宁静心神的穴窍处,他放松下来的精神渐趋疏离,没过多久,就双肩微沉,侧头挨在靠椅上睡了过去。
——
有时候直言比婉言更有说服力。
莫叶的心绪稍微冷静了些,兀自叹了口气,她忽然说道:“其实你就是想让我跟着你离京。”
“难道我有这种想法,全是为了我自己么?”石乙既没有否认莫叶所言,也没有完全承认。
“离开这里,寻找之机就更渺茫了。”莫叶渐渐犹豫起来,“京都之外,还有百余城。”
石乙鼓励道:“未必……未必要等到你把这百城翻到第九十九城,你才能在最后一城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可能这真的跟猜拳有些相似,可京都又不会长腿跑了,你至少可以尝试一下,给自己划定一个时间,过程重于结果。”
“我也知道,如果还一直留在这里,可能……”莫叶仍然满心犹豫,话说到一半,一个嗓音曼妙却又夹杂着一丝急促的声音串了进来,打断了两人快要持续不下去了的谈话。
“小乙,原来你躲这儿来了,快走,去把那叫易文的男人带回来,燕公子要走了。”一个绿衣女子翩然而至,语色匆匆,待她看清了背向自己站在石乙身旁的那人是莫叶,她又微微一愣,道:“小叶子?你不是在阮公子房里么?阮公子好些了么?”
这绿衣女子排在东风十一钗第四,本名徐绿絮,最通音律。燕家少主燕钰本来在楼里听曲,此时四娘徐绿絮不在楼里抚琴,来了后院,显然她话里说的事丝毫不假了。
莫叶欠身唤了声“四姨”,因为林杉与东风楼之间的关联,莫叶从很早开始,就随着同辈人石乙的称法,将楼中十余女子排着顺的喊姨了。
因为她心里还想着刚才与石乙谈论的事,较为生硬地唤了一声后,她后头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石乙却是心绪转得极快,知道燕钰准备走人,他脸上现出一丝惊讶:“这就要走了?真拿三千两不当钱呐?没谁赶他吧?”
“找死呢,谁敢赶他,是他自己要走。”四娘徐绿絮扬手拂了石乙一袖子,绿绸如雾,扫得石乙眼前一花,“快快快……别磨蹭,快去叫易文。”
石乙摸了摸被绿绸袖子刮得有些发痒的鼻尖,并不受四娘急促情绪的感染,而是咧嘴一笑,道:“是不是你抚琴手艺变差,噪了燕公子的耳,他才恼了要走?”
“呸,小瞧我了是不是?”四娘白了石乙一眼,“要不咱们改天来个斗琴大赛?”
“别消遣我了。”石乙连忙摆手,“您是长辈,给小辈留点面子吧!”
“知道就好。”四娘脸上绽开笑容,挥了挥袖子,“不跟你闲闹了,你快点过去。”
“嗯。”石乙点点头,又看了莫叶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很快便走了。
直到他都走远了好几步,莫叶才恍然回神,想起刚才跟他的谈话才到一半,她连忙大喊了一声:“喂……小乙哥……”
其实石乙在走之前就估摸着她会喊,但他同时也知道,如果自己等着她开口,她肯定又得犹豫一会儿,所以他才故意走得那么急。
应对的话早就准备好了,看见莫叶脸上焦急的神情,石乙却只是随口说了句:“改天再谈。”不等莫叶再开口,他的背影已经出了后院侧门。
莫叶不禁一怔,紧接着她就听到四娘徐绿絮的声音传来:“你们刚才在聊什么?居然到了院子这个旮旯里,小乙有没有欺负你?这小子坏起来都有点不像他。”
徐绿絮一连好几问,问得莫叶一时都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个,而当她收回目光看向徐绿絮时,她才发现徐绿絮的眼色有异。
连着徐绿絮刚刚说的那话细思一番,莫叶意识到一个问题,一丝尴尬爬上心头,她知道自己此时解释什么,似乎都会让徐绿絮误解,所以表情一肃,认真说道:“我们在讨论,东市四海楼的汤包,是虾仁鸡汁馅的好吃,还是雪鱼酱馅的好吃。”
“四海楼今年推出的海鲜馅类包子的确快成了京都特色美味了呢,恰好东风楼没有厨子会做这个,小乙倒是嘴馋得厉害。”四娘徐绿絮微微眯起了眼,笑意中有藏不住的黠然,“不过美食这东西,还得自己尝了才知道好与不好,自己的口味只有自己明白。”
莫叶看不透徐绿絮这么说有没有存着别样寓意,干脆装作完全不知,只是表示认同的点了点头。
“好了,我也不跟你多聊了,我要回楼里去了。”临转身之际,徐绿絮又侧身叮嘱了一句:“你也回阮公子那儿吧,看看他好些了没,帮我带句话,也许等会儿燕公子要去看他。燕钰这一回去,估计得好一阵子才会再来了。”
莫叶点了点头。
回到阮洛休息的屋子时,门才推到一半,她就看见仍旧坐在床沿的叶诺诺侧目过来看了一眼,旋即比指做了一个“吁”的手势。
莫叶看了一眼已经平躺下去,呼吸均匀的阮洛,很快明白了叶诺诺的心意。迟疑了一瞬,莫叶没有进屋,就站在门口朝叶诺诺招了招手。
待叶诺诺轻手轻脚出屋,莫叶拉着她走远了些,才跟她说了燕钰的事。
叶诺诺的第一反应就是诧异了一声:“石乙干的?”
“他倒是敢,定得冒着被他那几个姨母揍死的危险才成。”莫叶实在有些无法理解,叶诺诺的脑筋走得什么路线,怎么直接就把这事挂钩到石乙头上了。
“那倒也是……”叶诺诺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随后又问道:“他人呢?”
“找易文去了,刚走的。”提及这事,莫叶便想起了徐绿絮叮嘱过的话,连忙又道:“阮大哥怎么样了?没准燕钰真会来的。”
“也才刚睡下。”叶诺诺眼中浮现一缕愁色,“那姓燕的怎么说走就走啊。”
“大商人,是比较忙了,他家的产业得是阮大哥几十倍,你想想该有多忙了。”莫叶的话说到这儿稍顿,侧耳倾听了片刻楼中动静,只闻丝竹曲乐声又起,她面色稍缓,又道:“不忙,估计石乙还没能太快回来,阮大哥也能再休息一会儿。待会儿燕公子若真要过来,招呼完他,咱们也该回去了。”
叶诺诺闻言点了点头,
但她很快又意识到莫叶话里的一丝不对劲,问道:“你说石乙出去了?易文不在楼里么?”
莫叶顿时怔住,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故竟走神得这么厉害,明明看着石乙出了院子,她潜意识里却还以为易文还在楼里。
只是,易文如果不在楼里,又会去了哪里?他不是跟谢涟漪在一起么,难道两人都不在楼里了?
……
石乙得了四娘的嘱咐,离开东风楼去找易文,自然是回了他三年前养病住过几个月的那处宅子。
今后这宅子便会成为谢涟漪的私宅了,走在路上的石乙心里有些感慨,尽管谢涟漪以后不住东风楼了,住在这处私宅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在易文即将回梁国之前的最后几个时辰里,谢涟漪约他一聚,地方却不是在东风楼,而挑了这么个比较隐秘的所在,拥有两世生活经验的石乙大致能猜到谢涟漪的打算。
他倒不会因为她的身份特别而因为这种事去看清她,在他前世生活的那个时代,未婚先孕的事就已不少见了。只是一想到她这么做,东风楼今后可能又会出现一个类似他这样尴尬身份的人存在,不知是喜是忧。
希望易文不要让谢涟漪等太久。
当然,若易文敢做东风楼里排在他父亲后头的第二负心人,石乙有这个自信,把这第二份“讨债”工作也系在自己头上。
房子虽然是死物,但这死物又有些特别,不像酒是越放越陈,一处长期没有人住的房子是会渐渐自然破败下去的。私宅里有几个人常住,主要是为了做一些宅所的日常清洁维护工作,见石乙回来了,连忙招呼他进院。
敲响那处房门时,石乙想了想,还是隔着房门先打了声招呼。
“五姨,我是小乙,能进来么?”
面对屋内可能发生的事,原本最好的对待办法是,今天一天都不要来打搅了。但如果有必须打搅的原因,石乙想不出来,除了这么做,还能如何委婉。
“进来吧。”
有些出乎意料的,屋内的人居然应了,听那声音语气,说话之人精神应该还很清醒。
轻轻推开门,石乙就看见易文站在屋内窗旁,目光投向开着的窗外,不知焦点定在了何处。谢涟漪就站在他的身后,正在给他梳理发丝。
这两人的衣服虽然已经穿整齐了,但都披散着头发,不用细想也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石乙内心轻轻一叹,暗道自己来得还算比较恰时。但他只要转念一想,又会明白了,如果这两人的事儿还没完,留守在宅子里的那几个人应该会给他提示。
听到房门推开的响动声,易文与谢涟漪一齐侧目看来,站在房门口的石乙看见这齐整的一幕,心里暗道一声:这一见,倒还挺有些夫妻相。
谢、易二人都不愚笨,知道石乙一来,就是两人要告别的时间了,这一刻二人的心情一齐低落下来,方才那不到半个时辰的温存反使得这临别前的惆怅更为让人难以承受。
大半年的相思之苦已全部释放在刚才的那场交融彼此的云雨之中,谢涟漪出了一身薄汗,但她一想到过不得多久,心印情牵的男子就要与自己分别,再去那相距千余里的异国,她便不舍得用掉一缕半寸能见着他的时光,简单擦了把脸,也还未描那已经褪淡了的妆容,就又与他厮磨到了一起。
听到门外石乙的声音,两个紧紧相拥的人才松开了彼此,却忘了彼此拆散开来的头发,依然直白袒露了两人方才在屋内的那一场春景。
不过,谢涟漪心里只尴尬了一瞬,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心绪。
石乙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回京后在东风楼住了几个月,楼里的众人平时也常拿那种旖旎无限的招式试探他,早就摸清了他的底。这小子在那方面的事上懂得可不少,但幸好他的定力又是极强的,否则难逃天天被教育,哪能像现在这么清闲散漫。
再在他面前遮掩什么,似乎显得有些多此一举。
相比起来,易文此时心里的想法倒显得偏于女子姿态了。没想到谢涟漪竟不避讳,直接让石乙进来了,易文在与石乙对上目光时,眼底有一丝讶异滑过。
石乙知道易文心里引为尴尬的事是什么,但现在场间三人当中,如果有两人都不介意,也未揭破,这事便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易文与谢涟漪彼此间是真心相待,石乙也担着支持的态度,那这事除了是有些来得早了些,便不存在什么瑕疵了。
倒是看见解发披肩的易文脸庞看起来显得更削瘦了些,衬着他离别在即浮于脸上怅然情绪,让人旁观心生怜悯。
尽管如此,石乙也没有在他现在所见的事上赘言什么,只是直言说道:“燕少当家要走了,姨父也快些准备吧。”
虽然石乙没有多言其它,但这称谓上两个字的变化,还是让易文听出了一层别样意义。
“谢谢。”易文也不知道此刻他能说些怎样漂亮的话,去感谢石乙的信任与体谅,迟疑了一瞬,只是道出最本义的两个字。
易文忽然口齿迟钝起来,还好此时谢涟漪面对石乙没那么多不自在情绪,略作思酌之后轻声道:“小乙,你先到外面等一会儿吧,让我再安静为他梳理一次头发。”
从石乙的思考观念出发,这话应该是从易文嘴里说出来才应景,但他看着屋内的两人,不知怎的忽然觉得此时自己有再多的想法,都变成了多余的东西。
石乙很快依言出屋,在细心的把门关紧了。
易文继续看向窗外,他的目光其实一直落在窗外绕于老树根那条新生的藤蔓上,他心里也渐渐攀爬起一些话,想要说予身后正轻轻为他梳发的女子听。
他正在等一个他觉得适合开口的时机,却忽然发现,身后的女子手指间的动作虽未停,却是良久无话。
渐渐的,他越发清晰地感觉,屋内这安静的气氛,似乎存在着某种古怪,让他心里隐生不安。
待他终于忍不住回看了一眼,恰巧让他看见,谢涟漪微微垂着的眼眸中,滑落了两大滴晶莹。
易文不知道自己的心在什么时候从内向外划开一道口子,看着她垂泪,他心里的那道口子便裂开了,她微咸的泪水溢在上面,刺得他胸口隐隐抽痛。
索性转过身来,伸一手将她拉近,拥入怀中,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摘走了她手中握着的木梳,一拂袖扔去了桌角。
也许是心情原因所至,易文的手力道有些沉了,那木梳被他扔出后,先砸在桌上,又反弹起来刮了一下墙,最后落到了地上。可怜无辜的梳子,被一连砸了三次。
正心伤离别在即的谢涟漪突然看见这一幕,心下微惊,正要挪步去捡,就觉得箍在自己腰间的力道又紧了些,同时还听到易文的声音:“别管梳子了,让我再抱你一会儿。”
谢涟漪本来就有一半心思没放在给易文梳头发的事情上,此时听他开口索取,她也很干脆的就没再管那梳子的事,满心都是依恋的紧紧贴身在易文身上。
“我真希望能就这样把你带走。”易文拥着谢涟漪,抬手抚了抚她自然垂下的如缎青丝,那丝质的触感,传递到心中,仿佛也能抚平他心里的那丝刚刚开裂的伤痕。
如果就这样跟着他走,谢涟漪倒也不是不愿意,东风楼为她储备的那份嫁妆,够她下半生过上小富的日子了。
但她在听到易文说那句话之初,就已能意识到,他能这么直白的说出这句话来,要表述的意思恐怕不会那么直白。
果然,她很快又听到他接着说道:“但这样会委屈了你。”
易文会这么说,在谢涟漪看来,是没有悬念的事。
然而易文现在不肯带她离开京都,去梁国过两人之间的小日子,绝非全然是因为顾虑到她会因生活简朴而受屈。
尽管她不想用她平时所学的那一套去揣摩他,但她又必须承认,男人,除去那些玩物丧志、已习惯用酒色麻醉自己神经的一部分,剩下的那部分都有希望一展才干宏图的事业心。这是男人本色,而易文的年纪和人生事业发展点正好处在一个晋升关键阶段。
她知道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光华所剩不多,她没有充足的时间资本去等待这个男人真正建立起一份丰厚的家业,再来正式迎娶她,但她又下不了那个决心,用自己来绑住这个男人。
决心,就差那么一点点。
但也可能正是因为这一点,因为她源源不断的体贴支持,心心念念无比纯粹的牵挂印刻,才会让他终有一刻,彻底在她面前沦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