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归恩记 (839)、新秀

《归恩记》(839)、新秀

作者:扫雪寻砚 字数:8067 书籍:归恩记

  -

  “柳絮飞花处,雨燕啄春泥,青红垂枝蔓,春水近沙堤。”

  清风馆东院的八角亭中,一个身着镶蓝边皂服、腰挂一柄皮鞘大刀的年轻男子一手按着扶栏,一手端着双耳银制酒杯,咂咂舌尖美酒的熏辣,然后慢慢吟出二十字。

  在他的面前,没有花没有柳,无莺无燕,只有十几名京都府衙差在几间屋子里进进出出地搜查着,屋内不时传出陶器、木器之类的事物摔碎或者被击破发出的噪声,略有些刺耳。

  而在他的背后,摆了两碟糕点一壶酒的石桌旁,一个年龄与其相仿的年轻人凭桌坐着。他屈肘摊开双手捧着脸,目光定定盯着那两碟糕点,一双凤目无甚神采。

  这样的日子,自清晨睁开眼就开始重复,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经历了最近这几天的事情,石乙觉得自己仿佛一梦未醒,一夜过后,许多事都变了,有几个人似乎凭空消失了。

  他怅然看着面前那碟糕点,只觉得口干舌燥,根本没有伸手动那糕点的意思。他的视线其实也不是在看着瓷碟里精致的糕点,而是盯着碟子下面一只正在奋力搬运着一粒糕点屑的蚂蚁。

  一只蚂蚁的生命意义,大约就在于能不能搬动比它的身体大上数倍的食物,至于别的事情,可以不必在意。做一只蚂蚁,是不是比做人要简单得多?毕竟……只需要出蛮力就够了啊。

  石桌上,一只蚁驮着一粒糕点屑慢慢挪动。它纯黑的身体那幺小,几乎完全被糕点屑压在下面。乍一眼看去,就仿佛只是那糕点屑在行走。

  石乙看着这只蚁,心里有诸个念头闪过,最后只留下了一条。他默默念着:再加把劲,就快到了,小蚂蚁……

  然而就在这时,一根手指压了下来。

  小蚂蚁费了好大劲儿,终是没能把它幸运找到的甜美糕点搬回家中,没能有幸去品尝,没能召唤蚁族一起来享受这石桌上的宝藏,只在石桌上留下它的尸身,死在它正努力搬运的食物上面。

  石乙微微一怔,过了片刻,他才抬起头来,看向站在石桌对面的那个皂服年轻人。

  这个穿着京都府大狱班头公服的年轻人,实际身份是府尹大人韩士儒的第四个儿子韩景青。府尹大人的四公子在京都名气并不高,因为最近这三年他一直在外地求学,也得亏如此,他才能把正牌班头的公服要了过来,自己穿上。

  而他这么做的原因,却是为了一个义字,因为京都府这次办的一个案子,牵涉到他的同学兼好友。

  第一眼看见老同学穿着这身行头出现在眼前时,石乙也是大感惊讶,因为他与韩景青同学三年,从未听韩同学提到过他竟还有着这重身份。

  不过,此事说来也巧。在学庐三年,正是因为石乙不问韩同学的家世,只与其交流学问,韩同学这才愿意与石乙交心为友。那段时间正值韩景青与父亲闹别扭,不同意父亲要他学习时下主流的四典六书十三经以备科考,韩景青一个人独自跑到外郡,倔着性子开始了他热衷的算学求学生涯。

  但这种孤独艰苦的求学时光,韩景青只坚持了半年左右。因为他对算学的兴趣实是一时热度,再加上家里断了他的生活费供应,梦想在现实面前就是那么不堪一击。好在这个时候,有石乙的资助,韩景青才能在外头熬了三年,勉强拿了结业证明。三年后回家,他那父亲也没再多说什么,为此事韩景青心里是很感激石乙的,年轻人一无所有,却极重脸面。

  然而韩景青很明显并不知道,石乙资助他那三年的真正用意。

  在那三年求学时光,石乙不问韩景青的家世,是因为他自己也有不好明说的身世。青lou公子的身份,说出去比不说时更会惹人嫌。石乙不问韩景青家里的事,而韩景青自也不会反过来问,两个人倒因此结交了三年非常纯粹的友情。

  可在那段时光里,尽管石乙对韩景青一无所知,他还是看出了这位韩同学非同一般的地方。

  韩同学了解很多地方的风土人情,对待事情时不时会有非常独到的见解,最令石乙好奇惊讶的是,韩同学对当朝诸多制度了解得都非常清楚,这对于身为异世来客的石乙来说,真的是有价值必须抓住的说明书式的人物。抛开一切物质因素,走近这样的人物,总是能给自己带来一些进步的。

  至于生活费方面,韩同学的作风还是很端正的,除了算学学得不好,时常缺课,白天睡大觉,有点懒散,再无别的恶癖。与他这样的人交朋友,只要愿意把课业借给他参考,隔三差五带他去菜馆开荤,也就差不多了。

  在学庐的三年时间里,与韩同学的相处让石乙有种回到前世大学校园的感觉。当然了,学庐的环境总不如大学校园那么丰富,没有亮丽的学姐、学妹,年龄不太一齐的同学们,各自身份还有些复杂。

  就是这样的学习环境,培养积淀出来的友情,反而特别的令人感觉珍贵。

  ……

  ……

  皇三子王哲四岁那年学习走坐站拜礼,后来那授礼仪的嬷嬷一夜之间头发被烧得精光。接着换了一个礼官继续教,次日此人蓄积了数年的一把美髯就被齐根剪断,下颚一片成了不毛之地。害得这礼官半年没脸出门,激怒不敢言,差点在家上吊。

  王哲八岁那年,做出的事更离经叛道。周历前朝虽然归于尘土,但太庙里前朝诸君的灵位牌还是被当今新君下令保留,只是封藏在几口箱子里。五岁的王哲,有一段时间喜欢拿木片造小船,他去哪儿找木头不行,偏偏就盯准了太庙里那几口箱子。等到皇帝发现时,王哲已经玩坏了前朝四位皇帝的灵位牌了。

  若非他当时人小力微,那些皇帝的灵位牌用的又是最结实的材料,可能现在前朝皇帝的灵位牌已无一幸免。

  最严重的一次,还是王哲放火烧藏书楼的事。他只是不乐意背读那些枯燥晦涩的经卷,气恼于为什么公主姐姐二皇子哥哥都可以不读,偏要逼着他苦读背诵,于是忽有一天,他很孩子气的想到,烧了它们便不用读了。

  王哲第一个烧的是太学西向的一座藏书楼,这楼里收藏的都是一些杂乱手稿,据说是前朝学者留下的。王哲认为这些不成册的纸片片应该是太学最便宜的东西,反正平时观察了几天,发现的确也没什么人愿意到这里来找书学习。不受重视的所在,即便被父皇发现是他放火烧的这些,也不会责罚得太厉害。

  他万万没有料到,因他闯祸烧毁的这些文稿,是前朝留下来的一批不可复制的孤稿。不是因为智藏低浅而不受人重视,是太珍贵了,每天只有负责整理这些稿件编写的大学者才能入楼。但因为事涉前朝,对于当时才刚满六岁的王哲,太学里的人只当他还没到需要明白这些的年龄,对西院藏书楼里的奥妙并不多提。

  于是这栋藏书楼便被王哲误认为是太学里“最便宜”的一栋楼,在一个漆夜,被王哲以一个草靶点燃。火是从里面升起的,等到楼外可见烟火的时候,楼内已经是一片火海。那些为了防止蛀虫、稳固墨迹而被皇帝下令浸过油的稿纸瞬间张扬起翻天火舌,太学府西院藏书楼的火势很快便失控了。

  原本这栋藏书楼因为内藏稿件珍贵,又有近半数的文稿浸泡过防虫的樟脂,是防火的重地。但守楼的卫兵偏偏就忽略了三皇子这个“危险人物”,只以为年幼的三皇子是好奇钻进去看了看,很快便出来了。实在想不到,皇帝的儿子会烧了他老子极为重视的藏书楼。

  藏书楼的守护工作里,防火的意义是大于灭火的。因为早在皇帝下令将文稿浸油的时候,就有工部官员抗议,因为如此一来,一旦起火,根本就不可能扑灭。当时皇帝态度坚决,挡掉了工部反对的声音,其实若非这个意外,皇帝后来设置的防火章程,应该是极为稳妥的。

  楼烧了,稿件都毁了,最要命的事,烧楼真的烧出了人命。

  放火之前,三皇子王哲进楼看过,明明记得没人。但他当时身板太小,并不能完全看仔细楼内的事物,后来清理现场时,羽林卫是在几张桌板下面发现那两个编书大学者遗体的。清点现场事物,排除了凶匕致死栽赃皇子的可能,但也发现了这大学者手边倒落的几只烧得变形的酒壶。以此推断,这名大学者是在醉晕中被烧死,三皇子若非因此忽略了楼中有人,也许不会酿成惨祸,这算误杀。

  文官在受皇帝委托,执行编书工作的过程中,如此公然在工作场地大量饮酒,是为亵渎学问,欺君瞒上。然而虽有罪,但罪不致死。

  如此辜罪相抵,三皇子王哲虽然免了一死赎罪,却也领了一百大板,分五次领罚。每次领完板子,三皇子王哲都被打得极惨,至少需要卧床半个月。用了一年时间领完一百大板,新伤叠旧伤,还只是个六岁小儿的王哲,屁股上都没有了稚嫩,结了一层厚痂。

  服侍三皇子王哲涂抹伤药的后宫奴婢,每哪个见了不心疼的,这消息便传了出去。京中官员见皇帝是真狠心罚了皇子,近乎往死里打,便是连那些专借挑事谋功的长舌言官,也半句都不敢再多提皇子失手烧死人的事了。

  ————

  然而只有二皇子知道,皇帝对三皇子的那些惩罚,实则留有余手。

  有些旧事,皇帝本来打算连二皇子都瞒着,只是烧藏书楼误杀大学者这案子,皇帝实在忍不住不说了。

  当年二皇子只是去看了一次三弟,回来后就反复在皇帝面前求情,直累得他自己也病了,仍不放弃,托着病躯还不时往御书房里奔。皇帝担心二儿子再这么折腾下去,身子会彻底拖垮,终于才悄悄松了一次口封。

  得知事态真实的一面,二皇子王泓果然不再提替三弟求情的事,安生于寝宫内休养。因为三弟居然真作了孽,打板子都算轻罚了。

  但那一次的事,使只比三皇子大一岁的二皇子心灵大受冲击。第一次明白,权衡谋略,这种手段,是何面目。

  也是因此,二皇子从很早开始,小小年纪,便显出沉稳脾性。这固然是因为他身体孱弱,不能像寻常同龄孩子那般欢闹,才塑就冷静外表。但当年之事的真相,亦在这里起到了作用,使二皇子王泓在看待一些事情时,心里自然养成三思而后动的觉悟。

  ————

  那年烧死大学者的案件经过,并不完全是刑部审理后列出的卷宗所述,在几个关键点,被人为的改变了先机,凭倚影响了最后的审定结果。

  若非皇帝派武艺高超的大统领做了一回飞贼,以鬼神之轻巧身法在众目之下,悄然匿进那藏书楼废墟里,扔了几只酒瓶子进去作伪,给那枉死的两名饱有学问的编书文官又捏一罪。那么即便后来三皇子凭皇子身份保下一条命,恐怕人生污点也会携带终身,无论对将来或封王、或继承大统,这都是不可忽视的阻碍。

  还有那些帮三皇子涂抹伤药的奴婢,也都是皇帝暗暗派人搜集资料观察,专门挑选的二十多名喜欢在背后长舌嘴碎的奴婢。每天太医局御医给三皇子换药时,皇帝便着人代看,使了一个女官,带着那些长舌奴婢以帮忙为名侍立在旁,并且还是几人一拨轮着换值。这样就算他们不在事后串谈,也能保证有多名奴婢心里记得此事。

  这些不懂医理的奴婢哪能真帮得上什么忙,皇帝只是意欲让他们看看三皇子身上挨板子的伤有多惨,好叫他们发挥多嘴长舌之能,传出宫去让那些对皇子的处罚有异议的京官听罢了。而皇帝自己在朝堂上,反而半句不提三皇子,殿上偶尔也有臣工提带几句,皇帝反而要对此摆冷脸。

  为了在众京官心里修补三皇子知错能改的形象,不至于影响他今后在众臣工心中的声望,皇帝颇熬了些脑汁,总算成果还不错。时至如今,大部分京官都快忘了当年之事,记得那事的人,也只当它是无意义的旧案,连茶余饭后的谈资里都懒得再提。

  但在事发当年,皇帝还是颇为担心,若再将王哲留在皇宫,又会生出多少枉杀罪孽。即便皇帝权力遮天,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于是,在三皇子王泓领完最后那十大板,休养了一年后,七岁的他离开了皇宫。

  在宫里他能这般胡闹,每次都让皇帝收拾烂摊子,长此以往,只会助长他不知收敛的玩心。因为一个玩字,六岁就枉害人命,决然不能再纵容。就丢他去宫外历练吧!或许只有挫折能叫他知道珍惜是何物,而他若能在外面练出心性,对将来把兵权交托,命他辅佐二皇子,也是极大的裨益。

  也许他在宫外,有时会遇到涉及生命的危险,但总比窝在深宫,温水煮青蛙的自己玩死自己要强吧!

  是男人,怕什么危险挫折。

  ————

  此刻在华阳宫无一外人的会客主殿中,皇帝轻巧的提了一句当年之事,旁坐的一双儿女,女儿王晴眼中浮现一丝疑色,但儿子王泓则瞬间记起当年之事。

  小时候的三弟王哲,的确在宫里不断闯祸,并且他惹祸的结果,严重性质还有逐步加剧的势头。

  现在他在外头历练多年,也已长大成人,这种脾性是否就已经收敛起来了呢?

  王泓默默思考片刻,得出的却是否定结果。

  他想起三年前的那件事。那天他与三弟一同随父皇去了东海岸,参加春季海运大典,随后又同乘回宫,在半路上,他忽感不适,照例由随驾医师叶正名登辇叩诊。

  那时,叶正名只是行动迟缓了些,似乎不太乐意,王哲当时就急火上头,扬言要扔他上车。

  王哲的性格,没有大的改变,依然是个容易来事儿的人。只是近些年里,他的自我克制力得到了锻炼。然而他终将有再次暴怒的时候,怒火中的他依然容易做出跳脱理性的事。这种性格,对一个为帝者御统江山极为不利。

  如今再听父皇提起当年三弟犯下的罪孽,二皇子王泓不会再像那年第一次耳闻时感到震惊。并且父皇以此例子贬低三弟没有帝御之能,二皇子王泓沉下心想了想,也找不出大的异议。

  但当皇帝的那一番长话说到中途时,王泓的神情还是惊愕了一下。

  因为皇帝提到了一样东西。

  南昭固定的屯驻军队,兵力仍按照前朝的划分方式,分为三州军,各军兵力略有差异,但都在五十万人以下、四十万人以上这名额中间徘徊。皇帝给了王哲一支州军的监军大印,且不论权属哪一州军,至少也有四十万人。

  看来,王哲虽然未回京都,看似不用与那群善于权衡利害周旋人事的京官打交道,落得外野潇洒,实则肩上担子无比沉重。

  而且,父皇并非不重视这个远牧宫外的儿子,而是早就委以重任了。

  如此对比起来,自己这些年过的,实实在在是温室里的花朵。想到这里,王泓脸上又露出一丝惭色。

  一旁的王晴倒没思考这么多,而是被父皇的话逗乐,掩唇笑道:“父皇,看您说的,哲弟的形象都快变得跟猴子似的了。”

  皇帝喜见女儿笑颜,嗤笑道:“老三小时候岂不就是个猴样,蹦得更欢……”眼角余光瞧见王泓一脸凝重,皇帝渐敛笑容,徐徐说道:“朕在太学里给你安排了位置,你择日正式入学。届时,一天里大部分时间是与其他贵族子弟一起受教,但每天会单独择一个时间段,由夏淳基单独教你。慢慢学,基础一定要结得扎实,朕留给你的大学者,不止夏淳基一个。”

  王泓闻言,虽然没有说话,但眉尾禁不住挑动了数下。

  “这些老师,不会一齐簇集于太学授课,以后朕再慢慢与你细说。”掐灭了这个话题,皇帝握住王泓的一只手,摊开在他掌中,正是半月前受伤、现今外创已大致收拢的那只手。轻轻揭开手上套着挡风的宽松绣套,仔细看了看手心那道淡红颜色的疤痕,皇帝轻叹一声,语气顿时柔和起来,慢慢说道:“为父也就只能看看,对医科之事丝毫不懂,但见着这口子总算长好,也能放心了。”

  坐在另外一边的王晴及时补充道:“御医叮嘱了,皇弟手上的伤极深,外面破口虽然收拢了,但内里要长合还需至少三个月时间。在此期间,这只手不能受压迫,使大力。”

  “御医的这番叮嘱,泓儿你其实心里也清楚,但你习惯忍耐不言的性格,实在让人担心。你阿姐刚才说的,就当再提醒你一遍。”皇帝将刚刚摘下的绣套又轻轻套回王泓的伤手上,接着又道:“去了太学,自然能摆脱你寝宫里那些奴婢的噪扰,但同时也少了一大批能随时服侍的人。如今你的身体状况比以往好了许多,朕才允你去太学,多与同学交流学问,的确裨益颇多,但你在那儿仍需时刻自觉自察,身体若有不适,不可耽搁,立即请假回来休息。”

  王泓内心一片暖融,颔首道:“儿臣遵诏。”

  母亲不在,这个父亲真是担着爹的严格又顾着娘的慈心。

  该谈的都谈完了,隔着柔软袋套抚了抚儿子的手,皇帝身形微动,便起身准备离开。王晴、王泓姐弟俩紧随其后,起身相送。

  父子三人走到门口,王泓眼角余光扫到皇帝垂在身侧的一只手,心绪微动,又开口道:“父皇,您……怎么不见那玉蛟扳指?”

  玉蛟扳指,便是皇帝原来一直戴在大拇指上的那枚宽玉扳指。这扳指由一块整玉雕空而成,通体雪白,因为表面有自然形成的江蛟状纹路而得名。

  玉雕扳指损耗极大,对玉石的质量要求也高。拿十块玉来雕,在技术稍粗劣些的工匠手里,至少要破碎掉四块以上。故而玉扳指极为珍贵,非极富大户不采办,但也只有这类不需劳作的贵人,才舍得将玉带在极容易脱落的大拇指上。

  当年皇帝还在北疆戍边为将时,这扳指是二皇子王泓的生母送给帝君的定情信物,原本一直收藏在匣子里。后来皇帝卸甲卫冕,这扳指才真正起到它的装饰作用,被皇帝一直戴在大拇指上,与人同行,亦如旧人常伴,颇为珍惜。

  只是这扳指却在几天前的遇刺事件中破碎了。

  手上没有了这块玉,皇帝行走的姿势也略微发生了变化。以前他因为珍惜指上脆玉,无论站力走,那只手都微微敛衽在腰侧,帝威之余挟带一丝文人气质。现在,他则双手垂在身侧,攥起了宽袍衣袖的一角,厚实有力的手掌微微握着,似乎一刻也未放松精神,仿佛回到了以前在北疆时,铁甲在身、重刀在手、随时出击的状态。

  也难怪走在他背后的王泓看出了这点细微异样。

  “玉碎了。”皇帝抬起那只手展开五指,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平和地告诉皇子,“如果没有这块玉,朕的大拇指可能已经被削断了。”

  二皇子王泓目色微动,虽然内心顿生一丝不舍,但他更心惊于父皇在那天的遭遇。望出父皇那只手的大拇指根处,可见几道刚刚养好、皮表透着浅红的伤痕,王泓认真说道:“上古文章记载,玉能感知人灵,危急时刻……这玉可能携了母亲的意愿,终于得偿所愿了吧。”

  皇帝眼中浮现若有所思的神情,片刻后恢复如常,他垂下手,看着王泓说道:“今日晚膳,你别在华阳宫了,来‘御膳院’与朕一起吧。得知你将入太学受教,德妃也有话要叮嘱你,她思虑细微,能拣起一些朕疏忽了的地方。如果你对她的管束有什么意见,朕就在一旁,可以帮你斟酌。入太学之事,意义深远,不似管你寝宫奴仆这种事。在此事上,由朕做主。”

  虽然明显感觉到,今天的晚宴显然不可能太轻松,但面对父皇的邀请,二皇子王泓断然不会表露丝毫拒意。

  “晴儿也来。”皇帝侧目看向王晴,又吩咐了一声,“别总是待在寝宫拿杏脯当饭吃,你比你这弟弟的身体明显强许多,却也总是养不胖。到‘御膳院’来,一家人聚一聚,朕也仔细看看,你是怎么吃饭的。”

  王晴闻言心下微惊,但也不敢多说什么,急忙蹲身应诏。

  皇帝不再说什么,挥了一下衣袖,转身离去。

  背后的姐弟俩会意,停步于殿前拜别父皇。

  皇帝直到走出了十数步外,才见整洁而空旷的前庭里,自左右两路涌出一批侍卫。六名侍卫很快聚拢在皇帝的背后,结成双纵,随其离去。

  紧接着,之前被皇帝命令退出院子的那些德妃挑选的新奴婢,陆续也涌回庭院内。

  未等这些奴婢张口,二皇子王泓脸色沉下来,冷声道:“留下一人,其它的,都滚罢!”

  这些奴婢虽然都是由德妃调教出来的,宫里的规矩他们比谁都熟悉。但是与德妃接触得多了,哪怕是以奴身受教罚,多少还是受了德妃的习性影响,皆是群习惯将人心猜度得极深的奴才,这却是不善的。

  也正由此,他们不知道刚才皇帝在华阳宫与皇子谈了什么,还是责罚了什么,便止不住的揣测,又忐忑于皇子现在的心情,疑忌会不会一个不小心受到迁怒。皇子这蕴着怒意的一声“滚”虽然声音不大,却在此人心环境下得以变得极具震慑之能。

  这些奴婢虽然才被派发到华阳宫,时间不足半月,但他们对皇子的脾气已仔细观察得出印象。这位二皇子仿佛非常讨厌他们,但也从未像今天这样,突然爆发怒火。

  此时,似乎谁留下,谁就该遭罪了,并且还是盛怒之罪罚。

  皇子没有点名让谁留下,等到这些奴仆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所有奴仆全都瑟然后退了一步。诚心可鉴,所有奴仆脸上又都现出惶恐。

  只有一个人站定在原地。

  皇子殿下却根本不看此人,斥退众奴,下一刻即转身回了寝宫。

  散立在华阳宫前庭的一众宫奴,站在原地良久,既未退离出庭院,也没有跟在皇子背后进内殿服侍。刚才皇子脸上流露出的情绪,他们还没忘呢,包括那骤然降温的眼色,对众奴还留有慑人的余威。众奴不敢退,也不敢进,只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只有刚才那站定原地的蓝绸太监,步履依旧沉稳的跟着皇子回了内殿。

  进了内殿坐回桌案旁,二皇子王泓冷硬的脸色才稍微放缓,看向那随行进来的绸衣太监,吩咐道:“阿贾,本宫渴了。”

  华阳宫内务主事太监贾仲闻言微微躬下身,恭敬询道:“二位殿下,还是照旧一杯冰糖桑葚汁,一杯雪梨露么?”

  二皇子点头道:“还是你最懂这行。”

  公主王晴轻轻舔了一下嘴唇,眼中向往神色却渐渐收敛了,抬手拦住正要转身去水房的贾仲,温和说道:“今天就不饮这甜腻的果茶了,送两杯白开水来就行。”

  贾仲躬了躬身,没有再次询问二皇子的意愿,这才转身去了水房。

  往日在华阳宫,但凡有公主在场时,二皇子所取饮食都会由公主看管。每当这个时候,二皇子都不会逆公主的意思,这里当然会有一些原因,但两位殿下如果不说,身为奴婢也不宜多问。在华阳宫当差数年的贾仲,对这点经验还是能把握得很准的。

  但这时如果德妃或者其他宫中贵嫔在场,不明就里,怕是要置贾仲一个怠慢主子的罪了。

  待贾仲走了,二皇子王泓就侧目看向了公主王晴。

  王晴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桌案,摆足了一副长姐教训弟弟的做派,肃容说道:“你忘了,梨汁性寒,待会儿我们还要去‘御膳院’,收敛点吧!”

  王泓会意过来,连忙颔首道:“阿姐所言极是,是弟大意了。”

  王晴翘唇笑道:“父皇才真正所言极是,你呀,确实需要一位王妃仔细着照顾。”

  王泓挑了挑嘴角,立即以言对垒:“姐,你这么嬉言,今年的‘品花会’你还想不想弟陪你去了?”

  王晴没有回应,只是转移目光,看向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墨竹迎风图,脸上现出一丝惆怅,幽幽叹息一声。

  王泓望着王晴的侧脸,忽然一个念头心起,笑着又道:“姐,你常与诺诺那小丫头出宫,在外头路过那么多人,就真的没遇上一个有意思的?”

  “遇上又怎么样,门不当户不对,一样要被礼部搅浑水了。”王晴有些走神,这随口的一句话,几乎等于暴露了某种信息。

  王泓眼瞳中闪过一丝亮彩,但又被他暂时按捺,他只是依旧以平静地语调接着问道:“门户不对怕什么,有弟和哲弟一起帮忙,就是用金砖砌,也能给他造出个鲜亮的门户。关键还得姐你中意。”

  “嗯……”王晴沉吟一声,猛然回过神来,转眼看向王泓,嗔道:“讨打了不是?居然套起姐姐的话来了!”

  “咦,连姐都说弟套话了……”王泓丝毫不在意王晴的佯怒,脸上笑意更加明显,说话语调也有些开始走味,“……真在外面有了?”

  王晴“噌”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二话不说,就朝王泓追打过来。王泓对此见惯不怪,亦是连忙站起身就逃。

  小时候,姐弟俩便常在这宽敞的殿堂里追打,一张桌子的距离,都能绕着追玩半天。现在不行了,两人都已长大成人,步子迈得开阔了,殿中原貌未改,一开始俩人还只是觉得,殿中桌椅器物不如小时候印象里那么高伟,此刻这样一番照着旧时的追打嬉闹,顿时觉得,这殿厅仿佛也缩小了。

  不出几步距离,王泓便撞到了另外一边案几一角,步履一缓,王晴也就追上来了。

  装出手攥千钧力,实则只是轻轻落下,但摸准了王泓腰侧最怕痒的那个位置掐了一把,王晴这才松开手,仰着脸傲然道:“每次都跑不过我,你还敢来惹我?”

  “打住!弟认输了。”王泓连忙举手作投降状。

  王晴脸上傲慢表情丝毫未减,先冷哼了一声,然后抱着威胁语调又道:“你若还要拿驸马的事儿嬉我,当心我把外面认识的狮吼女介绍给你见识见识,包管那声音能在华阳宫盘桓三日不散。”

  “那真是太可怕了。”王泓垂下一只手揉了揉后背,脸上挂着笑容,眉头却蹙了一下。

  --------------

  zheyizhangfuheoianzaideyumenzhijiinqing.(未完待续)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回到书页 下一章 > 错误反馈

设为首页加入收藏保存桌面网址发布会员中心留言本

Copyright © 2024-2025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