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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飞花处,雨燕啄春泥,青红垂枝蔓,春水近沙堤。”
清风馆东院的八角亭中,一个身着镶蓝边皂服、腰挂一柄皮鞘大刀的年轻男子一手按着扶栏,一手端着双耳银制酒杯,咂咂舌尖美酒的熏辣,然后慢慢吟出二十字。
在他的面前,没有花没有柳,无莺无燕,只有十几名京都府衙差在几间屋子里进进出出地搜查着,屋内不时传出陶器、木器之类的事物摔碎或者被击破发出的噪声,略有些刺耳。
而在他的背后,摆了两碟糕点一壶酒的石桌旁,一个年龄与其相仿的年轻人凭桌坐着。他屈肘摊开双手捧着脸,目光定定盯着那两碟糕点,一双凤目无甚神采。
这样的日子,自清晨睁开眼就开始重复,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经历了最近这几天的事情,石乙觉得自己仿佛一梦未醒,一夜过后,许多事都变了,有几个人似乎凭空消失了。
他怅然看着面前那碟糕点,只觉得口干舌燥,根本没有伸手动那糕点的意思。他的视线其实也不是在看着瓷碟里精致的糕点,而是盯着碟子下面一只正在奋力搬运着一粒糕点屑的蚂蚁。
一只蚂蚁的生命意义,大约就在于能不能搬动比它的身体大上数倍的食物,至于别的事情,可以不必在意。做一只蚂蚁,是不是比做人要简单得多?毕竟……只需要出蛮力就够了啊。
石桌上,一只蚁驮着一粒糕点屑慢慢挪动。它纯黑的身体那幺小,几乎完全被糕点屑压在下面。乍一眼看去,就仿佛只是那糕点屑在行走。
石乙看着这只蚁,心里有诸个念头闪过,最后只留下了一条。他默默念着:再加把劲,就快到了,小蚂蚁……
然而就在这时,一根手指压了下来。
小蚂蚁费了好大劲儿,终是没能把它幸运找到的甜美糕点搬回家中,没能有幸去品尝,没能召唤蚁族一起来享受这石桌上的宝藏,只在石桌上留下它的尸身,死在它正努力搬运的食物上面。
石乙微微一怔,过了片刻,他才抬起头来,看向站在石桌对面的那个皂服年轻人。
这个穿着京都府大狱班头公服的年轻人,实际身份是府尹大人韩士儒的第四个儿子韩景青。府尹大人的四公子在京都名气并不高,因为最近这三年他一直在外地求学,也得亏如此,他才能把正牌班头的公服要了过来,自己穿上。
而他这么做的原因,却是为了一个义字,因为京都府这次办的一个案子,牵涉到他的同学兼好友。
第一眼看见老同学穿着这身行头出现在眼前时,石乙也是大感惊讶,因为他与韩景青同学三年,从未听韩同学提到过他竟还有着这重身份。
不过,此事说来也巧。在学庐三年,正是因为石乙不问韩同学的家世,只与其交流学问,韩同学这才愿意与石乙交心为友。那段时间正值韩景青与父亲闹别扭,不同意父亲要他学习时下主流的四典六书十三经以备科考,韩景青一个人独自跑到外郡,倔着性子开始了他热衷的算学求学生涯。
但这种孤独艰苦的求学时光,韩景青只坚持了半年左右。因为他对算学的兴趣实是一时热度,再加上家里断了他的生活费供应,梦想在现实面前就是那么不堪一击。好在这个时候,有石乙的资助,韩景青才能在外头熬了三年,勉强拿了结业证明。三年后回家,他那父亲也没再多说什么,为此事韩景青心里是很感激石乙的,年轻人一无所有,却极重脸面。
然而韩景青很明显并不知道,石乙资助他那三年的真正用意。
在那三年求学时光,石乙不问韩景青的家世,是因为他自己也有不好明说的身世。青lou公子的身份,说出去比不说时更会惹人嫌。石乙不问韩景青家里的事,而韩景青自也不会反过来问,两个人倒因此结交了三年非常纯粹的友情。
可在那段时光里,尽管石乙对韩景青一无所知,他还是看出了这位韩同学非同一般的地方。
韩同学了解很多地方的风土人情,对待事情时不时会有非常独到的见解,最令石乙好奇惊讶的是,韩同学对当朝诸多制度了解得都非常清楚,这对于身为异世来客的石乙来说,真的是有价值必须抓住的说明书式的人物。抛开一切物质因素,走近这样的人物,总是能给自己带来一些进步的。
至于生活费方面,韩同学的作风还是很端正的,除了算学学得不好,时常缺课,白天睡大觉,有点懒散,再无别的恶癖。与他这样的人交朋友,只要愿意把课业借给他参考,隔三差五带他去菜馆开荤,也就差不多了。
在学庐的三年时间里,与韩同学的相处让石乙有种回到前世大学校园的感觉。当然了,学庐的环境总不如大学校园那么丰富,没有亮丽的学姐、学妹,年龄不太一齐的同学们,各自身份还有些复杂。
就是这样的学习环境,培养积淀出来的友情,反而特别的令人感觉珍贵。
……
……
皇三子王哲四岁那年学习走坐站拜礼,后来那授礼仪的嬷嬷一夜之间头发被烧得精光。接着换了一个礼官继续教,次日此人蓄积了数年的一把美髯就被齐根剪断,下颚一片成了不毛之地。害得这礼官半年没脸出门,激怒不敢言,差点在家上吊。
王哲八岁那年,做出的事更离经叛道。周历前朝虽然归于尘土,但太庙里前朝诸君的灵位牌还是被当今新君下令保留,只是封藏在几口箱子里。五岁的王哲,有一段时间喜欢拿木片造小船,他去哪儿找木头不行,偏偏就盯准了太庙里那几口箱子。等到皇帝发现时,王哲已经玩坏了前朝四位皇帝的灵位牌了。
若非他当时人小力微,那些皇帝的灵位牌用的又是最结实的材料,可能现在前朝皇帝的灵位牌已无一幸免。
最严重的一次,还是王哲放火烧藏书楼的事。他只是不乐意背读那些枯燥晦涩的经卷,气恼于为什么公主姐姐二皇子哥哥都可以不读,偏要逼着他苦读背诵,于是忽有一天,他很孩子气的想到,烧了它们便不用读了。
王哲第一个烧的是太学西向的一座藏书楼,这楼里收藏的都是一些杂乱手稿,据说是前朝学者留下的。王哲认为这些不成册的纸片片应该是太学最便宜的东西,反正平时观察了几天,发现的确也没什么人愿意到这里来找书学习。不受重视的所在,即便被父皇发现是他放火烧的这些,也不会责罚得太厉害。
他万万没有料到,因他闯祸烧毁的这些文稿,是前朝留下来的一批不可复制的孤稿。不是因为智藏低浅而不受人重视,是太珍贵了,每天只有负责整理这些稿件编写的大学者才能入楼。但因为事涉前朝,对于当时才刚满六岁的王哲,太学里的人只当他还没到需要明白这些的年龄,对西院藏书楼里的奥妙并不多提。
于是这栋藏书楼便被王哲误认为是太学里“最便宜”的一栋楼,在一个漆夜,被王哲以一个草靶点燃。火是从里面升起的,等到楼外可见烟火的时候,楼内已经是一片火海。那些为了防止蛀虫、稳固墨迹而被皇帝下令浸过油的稿纸瞬间张扬起翻天火舌,太学府西院藏书楼的火势很快便失控了。
原本这栋藏书楼因为内藏稿件珍贵,又有近半数的文稿浸泡过防虫的樟脂,是防火的重地。但守楼的卫兵偏偏就忽略了三皇子这个“危险人物”,只以为年幼的三皇子是好奇钻进去看了看,很快便出来了。实在想不到,皇帝的儿子会烧了他老子极为重视的藏书楼。
藏书楼的守护工作里,防火的意义是大于灭火的。因为早在皇帝下令将文稿浸油的时候,就有工部官员抗议,因为如此一来,一旦起火,根本就不可能扑灭。当时皇帝态度坚决,挡掉了工部反对的声音,其实若非这个意外,皇帝后来设置的防火章程,应该是极为稳妥的。
楼烧了,稿件都毁了,最要命的事,烧楼真的烧出了人命。
放火之前,三皇子王哲进楼看过,明明记得没人。但他当时身板太小,并不能完全看仔细楼内的事物,后来清理现场时,羽林卫是在几张桌板下面发现那两个编书大学者遗体的。清点现场事物,排除了凶匕致死栽赃皇子的可能,但也发现了这大学者手边倒落的几只烧得变形的酒壶。以此推断,这名大学者是在醉晕中被烧死,三皇子若非因此忽略了楼中有人,也许不会酿成惨祸,这算误杀。
文官在受皇帝委托,执行编书工作的过程中,如此公然在工作场地大量饮酒,是为亵渎学问,欺君瞒上。然而虽有罪,但罪不致死。
如此辜罪相抵,三皇子王哲虽然免了一死赎罪,却也领了一百大板,分五次领罚。每次领完板子,三皇子王哲都被打得极惨,至少需要卧床半个月。用了一年时间领完一百大板,新伤叠旧伤,还只是个六岁小儿的王哲,屁股上都没有了稚嫩,结了一层厚痂。
服侍三皇子王哲涂抹伤药的后宫奴婢,每哪个见了不心疼的,这消息便传了出去。京中官员见皇帝是真狠心罚了皇子,近乎往死里打,便是连那些专借挑事谋功的长舌言官,也半句都不敢再多提皇子失手烧死人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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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只有二皇子知道,皇帝对三皇子的那些惩罚,实则留有余手。
有些旧事,皇帝本来打算连二皇子都瞒着,只是烧藏书楼误杀大学者这案子,皇帝实在忍不住不说了。
当年二皇子只是去看了一次三弟,回来后就反复在皇帝面前求情,直累得他自己也病了,仍不放弃,托着病躯还不时往御书房里奔。皇帝担心二儿子再这么折腾下去,身子会彻底拖垮,终于才悄悄松了一次口封。
得知事态真实的一面,二皇子王泓果然不再提替三弟求情的事,安生于寝宫内休养。因为三弟居然真作了孽,打板子都算轻罚了。
但那一次的事,使只比三皇子大一岁的二皇子心灵大受冲击。第一次明白,权衡谋略,这种手段,是何面目。
也是因此,二皇子从很早开始,小小年纪,便显出沉稳脾性。这固然是因为他身体孱弱,不能像寻常同龄孩子那般欢闹,才塑就冷静外表。但当年之事的真相,亦在这里起到了作用,使二皇子王泓在看待一些事情时,心里自然养成三思而后动的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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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烧死大学者的案件经过,并不完全是刑部审理后列出的卷宗所述,在几个关键点,被人为的改变了先机,凭倚影响了最后的审定结果。
若非皇帝派武艺高超的大统领做了一回飞贼,以鬼神之轻巧身法在众目之下,悄然匿进那藏书楼废墟里,扔了几只酒瓶子进去作伪,给那枉死的两名饱有学问的编书文官又捏一罪。那么即便后来三皇子凭皇子身份保下一条命,恐怕人生污点也会携带终身,无论对将来或封王、或继承大统,这都是不可忽视的阻碍。
还有那些帮三皇子涂抹伤药的奴婢,也都是皇帝暗暗派人搜集资料观察,专门挑选的二十多名喜欢在背后长舌嘴碎的奴婢。每天太医局御医给三皇子换药时,皇帝便着人代看,使了一个女官,带着那些长舌奴婢以帮忙为名侍立在旁,并且还是几人一拨轮着换值。这样就算他们不在事后串谈,也能保证有多名奴婢心里记得此事。
这些不懂医理的奴婢哪能真帮得上什么忙,皇帝只是意欲让他们看看三皇子身上挨板子的伤有多惨,好叫他们发挥多嘴长舌之能,传出宫去让那些对皇子的处罚有异议的京官听罢了。而皇帝自己在朝堂上,反而半句不提三皇子,殿上偶尔也有臣工提带几句,皇帝反而要对此摆冷脸。
为了在众京官心里修补三皇子知错能改的形象,不至于影响他今后在众臣工心中的声望,皇帝颇熬了些脑汁,总算成果还不错。时至如今,大部分京官都快忘了当年之事,记得那事的人,也只当它是无意义的旧案,连茶余饭后的谈资里都懒得再提。
但在事发当年,皇帝还是颇为担心,若再将王哲留在皇宫,又会生出多少枉杀罪孽。即便皇帝权力遮天,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于是,在三皇子王泓领完最后那十大板,休养了一年后,七岁的他离开了皇宫。
在宫里他能这般胡闹,每次都让皇帝收拾烂摊子,长此以往,只会助长他不知收敛的玩心。因为一个玩字,六岁就枉害人命,决然不能再纵容。就丢他去宫外历练吧!或许只有挫折能叫他知道珍惜是何物,而他若能在外面练出心性,对将来把兵权交托,命他辅佐二皇子,也是极大的裨益。
也许他在宫外,有时会遇到涉及生命的危险,但总比窝在深宫,温水煮青蛙的自己玩死自己要强吧!
是男人,怕什么危险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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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在华阳宫无一外人的会客主殿中,皇帝轻巧的提了一句当年之事,旁坐的一双儿女,女儿王晴眼中浮现一丝疑色,但儿子王泓则瞬间记起当年之事。
小时候的三弟王哲,的确在宫里不断闯祸,并且他惹祸的结果,严重性质还有逐步加剧的势头。
现在他在外头历练多年,也已长大成人,这种脾性是否就已经收敛起来了呢?
王泓默默思考片刻,得出的却是否定结果。
他想起三年前的那件事。那天他与三弟一同随父皇去了东海岸,参加春季海运大典,随后又同乘回宫,在半路上,他忽感不适,照例由随驾医师叶正名登辇叩诊。
那时,叶正名只是行动迟缓了些,似乎不太乐意,王哲当时就急火上头,扬言要扔他上车。
王哲的性格,没有大的改变,依然是个容易来事儿的人。只是近些年里,他的自我克制力得到了锻炼。然而他终将有再次暴怒的时候,怒火中的他依然容易做出跳脱理性的事。这种性格,对一个为帝者御统江山极为不利。
如今再听父皇提起当年三弟犯下的罪孽,二皇子王泓不会再像那年第一次耳闻时感到震惊。并且父皇以此例子贬低三弟没有帝御之能,二皇子王泓沉下心想了想,也找不出大的异议。
但当皇帝的那一番长话说到中途时,王泓的神情还是惊愕了一下。
因为皇帝提到了一样东西。
南昭固定的屯驻军队,兵力仍按照前朝的划分方式,分为三州军,各军兵力略有差异,但都在五十万人以下、四十万人以上这名额中间徘徊。皇帝给了王哲一支州军的监军大印,且不论权属哪一州军,至少也有四十万人。
看来,王哲虽然未回京都,看似不用与那群善于权衡利害周旋人事的京官打交道,落得外野潇洒,实则肩上担子无比沉重。
而且,父皇并非不重视这个远牧宫外的儿子,而是早就委以重任了。
如此对比起来,自己这些年过的,实实在在是温室里的花朵。想到这里,王泓脸上又露出一丝惭色。
一旁的王晴倒没思考这么多,而是被父皇的话逗乐,掩唇笑道:“父皇,看您说的,哲弟的形象都快变得跟猴子似的了。”
皇帝喜见女儿笑颜,嗤笑道:“老三小时候岂不就是个猴样,蹦得更欢……”眼角余光瞧见王泓一脸凝重,皇帝渐敛笑容,徐徐说道:“朕在太学里给你安排了位置,你择日正式入学。届时,一天里大部分时间是与其他贵族子弟一起受教,但每天会单独择一个时间段,由夏淳基单独教你。慢慢学,基础一定要结得扎实,朕留给你的大学者,不止夏淳基一个。”
王泓闻言,虽然没有说话,但眉尾禁不住挑动了数下。
“这些老师,不会一齐簇集于太学授课,以后朕再慢慢与你细说。”掐灭了这个话题,皇帝握住王泓的一只手,摊开在他掌中,正是半月前受伤、现今外创已大致收拢的那只手。轻轻揭开手上套着挡风的宽松绣套,仔细看了看手心那道淡红颜色的疤痕,皇帝轻叹一声,语气顿时柔和起来,慢慢说道:“为父也就只能看看,对医科之事丝毫不懂,但见着这口子总算长好,也能放心了。”
坐在另外一边的王晴及时补充道:“御医叮嘱了,皇弟手上的伤极深,外面破口虽然收拢了,但内里要长合还需至少三个月时间。在此期间,这只手不能受压迫,使大力。”
“御医的这番叮嘱,泓儿你其实心里也清楚,但你习惯忍耐不言的性格,实在让人担心。你阿姐刚才说的,就当再提醒你一遍。”皇帝将刚刚摘下的绣套又轻轻套回王泓的伤手上,接着又道:“去了太学,自然能摆脱你寝宫里那些奴婢的噪扰,但同时也少了一大批能随时服侍的人。如今你的身体状况比以往好了许多,朕才允你去太学,多与同学交流学问,的确裨益颇多,但你在那儿仍需时刻自觉自察,身体若有不适,不可耽搁,立即请假回来休息。”
王泓内心一片暖融,颔首道:“儿臣遵诏。”
母亲不在,这个父亲真是担着爹的严格又顾着娘的慈心。
该谈的都谈完了,隔着柔软袋套抚了抚儿子的手,皇帝身形微动,便起身准备离开。王晴、王泓姐弟俩紧随其后,起身相送。
父子三人走到门口,王泓眼角余光扫到皇帝垂在身侧的一只手,心绪微动,又开口道:“父皇,您……怎么不见那玉蛟扳指?”
玉蛟扳指,便是皇帝原来一直戴在大拇指上的那枚宽玉扳指。这扳指由一块整玉雕空而成,通体雪白,因为表面有自然形成的江蛟状纹路而得名。
玉雕扳指损耗极大,对玉石的质量要求也高。拿十块玉来雕,在技术稍粗劣些的工匠手里,至少要破碎掉四块以上。故而玉扳指极为珍贵,非极富大户不采办,但也只有这类不需劳作的贵人,才舍得将玉带在极容易脱落的大拇指上。
当年皇帝还在北疆戍边为将时,这扳指是二皇子王泓的生母送给帝君的定情信物,原本一直收藏在匣子里。后来皇帝卸甲卫冕,这扳指才真正起到它的装饰作用,被皇帝一直戴在大拇指上,与人同行,亦如旧人常伴,颇为珍惜。
只是这扳指却在几天前的遇刺事件中破碎了。
手上没有了这块玉,皇帝行走的姿势也略微发生了变化。以前他因为珍惜指上脆玉,无论站力走,那只手都微微敛衽在腰侧,帝威之余挟带一丝文人气质。现在,他则双手垂在身侧,攥起了宽袍衣袖的一角,厚实有力的手掌微微握着,似乎一刻也未放松精神,仿佛回到了以前在北疆时,铁甲在身、重刀在手、随时出击的状态。
也难怪走在他背后的王泓看出了这点细微异样。
“玉碎了。”皇帝抬起那只手展开五指,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平和地告诉皇子,“如果没有这块玉,朕的大拇指可能已经被削断了。”
二皇子王泓目色微动,虽然内心顿生一丝不舍,但他更心惊于父皇在那天的遭遇。望出父皇那只手的大拇指根处,可见几道刚刚养好、皮表透着浅红的伤痕,王泓认真说道:“上古文章记载,玉能感知人灵,危急时刻……这玉可能携了母亲的意愿,终于得偿所愿了吧。”
皇帝眼中浮现若有所思的神情,片刻后恢复如常,他垂下手,看着王泓说道:“今日晚膳,你别在华阳宫了,来‘御膳院’与朕一起吧。得知你将入太学受教,德妃也有话要叮嘱你,她思虑细微,能拣起一些朕疏忽了的地方。如果你对她的管束有什么意见,朕就在一旁,可以帮你斟酌。入太学之事,意义深远,不似管你寝宫奴仆这种事。在此事上,由朕做主。”
虽然明显感觉到,今天的晚宴显然不可能太轻松,但面对父皇的邀请,二皇子王泓断然不会表露丝毫拒意。
“晴儿也来。”皇帝侧目看向王晴,又吩咐了一声,“别总是待在寝宫拿杏脯当饭吃,你比你这弟弟的身体明显强许多,却也总是养不胖。到‘御膳院’来,一家人聚一聚,朕也仔细看看,你是怎么吃饭的。”
王晴闻言心下微惊,但也不敢多说什么,急忙蹲身应诏。
皇帝不再说什么,挥了一下衣袖,转身离去。
背后的姐弟俩会意,停步于殿前拜别父皇。
皇帝直到走出了十数步外,才见整洁而空旷的前庭里,自左右两路涌出一批侍卫。六名侍卫很快聚拢在皇帝的背后,结成双纵,随其离去。
紧接着,之前被皇帝命令退出院子的那些德妃挑选的新奴婢,陆续也涌回庭院内。
未等这些奴婢张口,二皇子王泓脸色沉下来,冷声道:“留下一人,其它的,都滚罢!”
这些奴婢虽然都是由德妃调教出来的,宫里的规矩他们比谁都熟悉。但是与德妃接触得多了,哪怕是以奴身受教罚,多少还是受了德妃的习性影响,皆是群习惯将人心猜度得极深的奴才,这却是不善的。
也正由此,他们不知道刚才皇帝在华阳宫与皇子谈了什么,还是责罚了什么,便止不住的揣测,又忐忑于皇子现在的心情,疑忌会不会一个不小心受到迁怒。皇子这蕴着怒意的一声“滚”虽然声音不大,却在此人心环境下得以变得极具震慑之能。
这些奴婢虽然才被派发到华阳宫,时间不足半月,但他们对皇子的脾气已仔细观察得出印象。这位二皇子仿佛非常讨厌他们,但也从未像今天这样,突然爆发怒火。
此时,似乎谁留下,谁就该遭罪了,并且还是盛怒之罪罚。
皇子没有点名让谁留下,等到这些奴仆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所有奴仆全都瑟然后退了一步。诚心可鉴,所有奴仆脸上又都现出惶恐。
只有一个人站定在原地。
皇子殿下却根本不看此人,斥退众奴,下一刻即转身回了寝宫。
散立在华阳宫前庭的一众宫奴,站在原地良久,既未退离出庭院,也没有跟在皇子背后进内殿服侍。刚才皇子脸上流露出的情绪,他们还没忘呢,包括那骤然降温的眼色,对众奴还留有慑人的余威。众奴不敢退,也不敢进,只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只有刚才那站定原地的蓝绸太监,步履依旧沉稳的跟着皇子回了内殿。
进了内殿坐回桌案旁,二皇子王泓冷硬的脸色才稍微放缓,看向那随行进来的绸衣太监,吩咐道:“阿贾,本宫渴了。”
华阳宫内务主事太监贾仲闻言微微躬下身,恭敬询道:“二位殿下,还是照旧一杯冰糖桑葚汁,一杯雪梨露么?”
二皇子点头道:“还是你最懂这行。”
公主王晴轻轻舔了一下嘴唇,眼中向往神色却渐渐收敛了,抬手拦住正要转身去水房的贾仲,温和说道:“今天就不饮这甜腻的果茶了,送两杯白开水来就行。”
贾仲躬了躬身,没有再次询问二皇子的意愿,这才转身去了水房。
往日在华阳宫,但凡有公主在场时,二皇子所取饮食都会由公主看管。每当这个时候,二皇子都不会逆公主的意思,这里当然会有一些原因,但两位殿下如果不说,身为奴婢也不宜多问。在华阳宫当差数年的贾仲,对这点经验还是能把握得很准的。
但这时如果德妃或者其他宫中贵嫔在场,不明就里,怕是要置贾仲一个怠慢主子的罪了。
待贾仲走了,二皇子王泓就侧目看向了公主王晴。
王晴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桌案,摆足了一副长姐教训弟弟的做派,肃容说道:“你忘了,梨汁性寒,待会儿我们还要去‘御膳院’,收敛点吧!”
王泓会意过来,连忙颔首道:“阿姐所言极是,是弟大意了。”
王晴翘唇笑道:“父皇才真正所言极是,你呀,确实需要一位王妃仔细着照顾。”
王泓挑了挑嘴角,立即以言对垒:“姐,你这么嬉言,今年的‘品花会’你还想不想弟陪你去了?”
王晴没有回应,只是转移目光,看向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墨竹迎风图,脸上现出一丝惆怅,幽幽叹息一声。
王泓望着王晴的侧脸,忽然一个念头心起,笑着又道:“姐,你常与诺诺那小丫头出宫,在外头路过那么多人,就真的没遇上一个有意思的?”
“遇上又怎么样,门不当户不对,一样要被礼部搅浑水了。”王晴有些走神,这随口的一句话,几乎等于暴露了某种信息。
王泓眼瞳中闪过一丝亮彩,但又被他暂时按捺,他只是依旧以平静地语调接着问道:“门户不对怕什么,有弟和哲弟一起帮忙,就是用金砖砌,也能给他造出个鲜亮的门户。关键还得姐你中意。”
“嗯……”王晴沉吟一声,猛然回过神来,转眼看向王泓,嗔道:“讨打了不是?居然套起姐姐的话来了!”
“咦,连姐都说弟套话了……”王泓丝毫不在意王晴的佯怒,脸上笑意更加明显,说话语调也有些开始走味,“……真在外面有了?”
王晴“噌”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二话不说,就朝王泓追打过来。王泓对此见惯不怪,亦是连忙站起身就逃。
小时候,姐弟俩便常在这宽敞的殿堂里追打,一张桌子的距离,都能绕着追玩半天。现在不行了,两人都已长大成人,步子迈得开阔了,殿中原貌未改,一开始俩人还只是觉得,殿中桌椅器物不如小时候印象里那么高伟,此刻这样一番照着旧时的追打嬉闹,顿时觉得,这殿厅仿佛也缩小了。
不出几步距离,王泓便撞到了另外一边案几一角,步履一缓,王晴也就追上来了。
装出手攥千钧力,实则只是轻轻落下,但摸准了王泓腰侧最怕痒的那个位置掐了一把,王晴这才松开手,仰着脸傲然道:“每次都跑不过我,你还敢来惹我?”
“打住!弟认输了。”王泓连忙举手作投降状。
王晴脸上傲慢表情丝毫未减,先冷哼了一声,然后抱着威胁语调又道:“你若还要拿驸马的事儿嬉我,当心我把外面认识的狮吼女介绍给你见识见识,包管那声音能在华阳宫盘桓三日不散。”
“那真是太可怕了。”王泓垂下一只手揉了揉后背,脸上挂着笑容,眉头却蹙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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