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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仓出的乱事,传到青川城中时,青川王刚刚洗漱完备,正准备搂着爱姬就寝。
得知胆敢趁夜劫掠城东大仓的,竟是一股来路不明的山匪?!事末,仓库里的粮草虽然保住了,但那群山匪却尽数逃逸!青川王的愤怒火焰顿时烧到头顶,也不管今晚侍奉他的是最为宠溺的萧姬,拔出挂在床头的宝剑,就将一条床腿削成两段,又一个逆锋,将床头的金丝流苏斩落。
雕龙刻凤、铺着柔软丝帛、宽敞舒泰的红酸枝大床轰然塌倒在地,萧姬只看了青川王那微突的怒目,立马浑身如抖筛子般爬下了床,也不管衣衫整不整齐,胡乱裹了一通,匆匆行礼就赤足跑出了寝宫。
若非她深得青川王的喜爱,凭那个中年男人暴怒时习惯的做派,恐怕她已经身首异处,而不是一条床腿、一串流苏代她受过了。
青川王的怒火,可不是女子妄图能用柔情来安抚的,就连盛宠加身的萧姬也不敢作此妄想。
发泄了一部分怒火后,青川王稍微冷静了些,他当然不会继续待在还残留着些许脂粉香的寝宫,而是立即换上衣甲,取了平时外出带的那把大剑,点了百数亲卫,直接骑马去了东仓。
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再无法冷静的只听旁人转述来的信息。他要亲眼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这么大的能耐,敢动他修在东城的军需仓库。他不相信,那群人走后就没留下丝毫痕迹。
他定要找到那群狂徒,亲手施以惩戒,不仅要让那群人后悔生出来,也要叫这青川地界上的其他匪类领教什么是青川王!
不过,东仓出事后,之所以使得青川王如此愤怒,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在青川王修筑的三处仓库之中,东仓算是工事最严密且复杂的仓库,居然有人敢伸手到东仓,这使青川王感到了某种挑衅。
可在这之前,从来都只有他挑衅别人的份儿!怎么可能允许别人来动他!
另外,这群匪类居然能全身而退,这是青川王在冷静下来后,感到有些诡谲的一个细节。
这群家伙,怕是真有些来历。
想到南昭那边已经开始有所动作,在东仓大门前勒马的青川王皱了皱眉,并未继续前行。过了片刻,他便忽然调转马头,朝着仓库以西的卫所行去。
东仓卫所屯兵五千,战马甲械配备齐全,用来对付青川流域惯有的山匪是绰绰有余,可在遭遇前日之事时,竟连一个贼子都未逮住,怎能叫青川王不愤怒。
还好,青川王星夜赶路十数里,清凉的夜风稍微消减他的暴躁,以至宿于卫所的东仓录事官战战兢兢讲完仓库被劫经过后,青川王只是骂了他一通,按住了拔剑的杀意。
待到青川王挥手赶人,那名仓库录事官不仅没有丝毫受到屈辱的不悦,反而如获大赦,如鸡啄米般一连磕了十几个响头,才躬着背退了出去。在他跪过的地方,还留下了一团湿溺。
青川王眼中浮现一丝嫌恶,起身出屋。
他行至廊下,在一簇山茶花前站住脚步。以他的脾气性格,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有赏花的心情,只是站在花旁总好过坐在那滩污秽前。
他在等侍卫长把宋德带来。
知果循因,他把东仓这么重要的地方交给宋德,现在出了事,也必须由宋德亲口解释!
……
……
营地里搭建起了临时的演武场,因为有一批新型的军械从单独的途径送来,需要给一段时间,让将士们熟悉。这批军械详细说来,其实是在原有军械上进行了更深度的功能开发,或增加了器械本身的质量,或增加了更多的功能,整体样貌上与将士们平时操练所用的军械差距不大,所以将士们熟悉起来也不会耗费太多时间。
扎营在野地,条件有限,演武场才会离中军帐过于靠近,如此噪音袭来,扰人思绪在所难免。王炽深知其理,也能体会将士们拿到新军械的新奇心情,所以虽然被吵得在营帐里坐不住,却也没生什么怒气。
演武场中间搭起一个还算宽敞的高台,高台三边围坐满兵士,皆聚精会神看着台上那位脸色有些苍白于常人的着布衣军官讲解手中所持的一把弩。
王炽含笑走到人群最后,也如那些兵士一样盘膝席地而坐。他走入兵士人群里没过多久,就有一名将官认出了他,一时间惊愕失言。隔了片刻,这名将官才回过神来,正要开口之际,就见王炽抬手示意息声,他连忙又闭上嘴,垂在身侧的手却止不住有些抖。
王炽悄然参与到兵士之间,不想惊扰他人,除了因为这场景让他忽然想起以前在北疆的军中生活,他有意的想重温片刻,还因为他深切知道,如果他此时亮明身份,台下观看新军械演练的这些兵士会沉默许多,那么有些新奇的想法、智慧,或也因此埋没下去。
他知道台上那个人向兵士讲解新事物时惯用的套路,必定会激励兵士踊跃建言,至于采纳与否,他心里自有定策。这一场讲演,他不仅要将新军械的优点带给所有听讲的兵士,他还要从场下的兵士里搜集更多改良技巧。不得不说,他这般行事策略,的确为南昭的军械改进事业搜罗了不少新智。
果然,王炽坐下没多久,台下听讲的兵士里,就有一个人站起身,先朝台上拳掌向击行一道军礼,然后发生问道:“敢问参军大人,射击类军械,如果不具备远程,又穿透力有限,那岂不是等于半残之物?在同等战地,对同等敌人,兵士们是否用原来的弓箭,胜算更大一些?”
演武场高台上,在此次西征军中官拜轻车参军的林杉,今日向场中兵士们讲解新军械的使用,亦如前几日那样,未披甲胄,只是着了一身剪裁得有些宽松的淡青色棉袍。青棉袍印有灰色的水漾矢纹,并不如何显眼,但这纹图能稍微折转落在上面的光线,遮掩一些衣衫里削瘦的身形。
林杉以这种装束出现在演武场,起初有不少兵士还以为军营里来了位教书先生。但通过几天的新军械讲解交流,再加上这拨兵士里存在一部分早年与林杉一起入战阵厮杀过的老兵,与新兵之间互相传一传口讯,绝大部分人已经放下了偏见,并突增惊讶。
什么着装问题,都不算是问题了。这位参军大人哪怕就是这个样子登上最前线,也不足为奇。当然,后头这个想法只是兵士们猜测的,但凡老兵都知道,林大人在军营里惯常不羁,但在正式战事之中,他绝对会将所有事项准备得一丝不苟。在正事面前从不叫人失望,那么偶尔的放松,便只是一个人的气质问题,而非错误。
不会成为团体负担的特立独行,是能得到包容的。
在老兵心里,这位时隔多年再会的林大人虽然消瘦憔悴了很多,但他们依然坚定地觉得,能与这位大人会聚青川,他们只会获得更多的助益。曾经,这位大人带着他们逃出了多少生死战局啊!若非有他带领,如今演武场高台四周围坐的这群兵士里,不知有多少缺席的。
然而,若是林杉能全然了解这群老兵灼然投来的目光里那份期盼的含义,他可能会先苦笑着嘲讽自己一句。
他这几天在演武场讲解军械时不着甲胄,一部分原因的确是习惯使然,但最主要的,还是他穿不起。军部替他量身打造的那套折铁鳞甲属于轻甲行列,但抵抗利器砍刺的品质极佳,不属于重厚甲。可就是这样一套轻甲,总共重量也有接近三十斤,这还是不包括佩剑携弓的重量。
演武场场地有限,要让全军兵士都听一遍他的讲解,最少需要分六天完成。时至今日,他已经讲了三天,每天在这高台上站五个时辰,将数种军械演示一遍,已然感到了疲倦。三年前在京都的冒险行事,对他的身体造成的损害至今未能完全复原,但战事不能再拖延了,他必须行动。所以为了不影响战事安排,他除了强行使自己振作,再一个就是尽可能的在能节约体力的地方不做消耗。
在台下那名兵士的质疑声落下时,台上的林杉并未回答,而似乎是在沉思什么。
倒是站在他身边的一名裨将浓眉抖动,开口说道:“弩箭与弓箭虽然都是射击类军械,但在用途上略有区分,只有用到恰当的战阵中,才能见其威力。”接着,这裨将就将昨日对另一个同样提过此问的兵士解答过的话重述了一遍。
言毕,这裨将看向林杉,恭声询道:“参军大人觉得卑职所述,可有遗漏?”
林杉收回神思,微微一笑,说道:“并无,你讲得很仔细,看来已经透析了此手弩的功用,这很好。”
裨将心下微喜,同时又有些疑惑地道:“那么参军大人刚才是在为何事伤神?”
“无事。”林杉脸上笑容渐敛,本想盖过此事不提,但在沉默了片刻后,他还是对那裨将道了句:“是关于手弩的改进,此事一时片刻恐怕无法得出进展,进行下一场吧。”
那名裨将连忙应声,招呼几名百户长去整理搬运下一个待介绍的新军械。
很快,一个武器架子被搬上来,奇怪的是,架子上除了挂有一把刀,还有一个类似木棍的东西。
林杉刚取下那架子上的刀,正要开始新一轮的讲解,就见刚才那个质疑弩箭的兵士又站了起来,依旧是先行了军礼,然后恭声问道:“军师大人,小人始终有一事不明,依旧是关于那弩箭,还请大人恕小人冒犯直言。”
话至此处,那小兵顿了声,目光在林杉和他身边那名裨将身上移动一个来回。
“请讲。”林杉随手将刚刚取下的那柄刀又挂回刀架上,紧接着又指示身边那本就是给他做讲解负手的裨将,再取一把弩箭来。
“参军大人必定知道,军中是分兵种的。”那名提问的小兵吞了口唾沫,集中精神抚顺脑中诸多头绪,想让自己的话说来尽可能显得条理分明些,“投矛兵,盾兵,重甲骑兵……这些都是分派类别的,弓箭手也在其列,只是不知道这弩箭属于哪种阵列?小人刚才听了夏将军的讲解,还是不明白,这类轻奴下发到军中,会以何种阵列参战呢?”
此话一出,台下众兵士间立时发出一阵议论细声,显然这是大家都想知道的。而与此同时,周围十几个监领军纪的百户长、副将却皆是变了脸色,因为这小兵不知不觉言及了不可喧言的战略话题,但此时在场众人的兴趣向往又一齐被点燃了。
“阵列是多变的,此为不可一言断定之事,唯一不变的是你们手中的武器。在没有熟知你们依仗杀敌的武器之前,在多余的事情里耗费过多精力,是得不偿失的作为。”林杉的话说到这里,那名帮他取弩箭的裨将夏源岐回来了。林杉接过他递来的弩箭,一手握紧弩柄,另一手屈指在弩身几个勾挂,箭匣开启。他握着这半开启的弩箭,对台下众人接着说道:“你们真的已经了解这种兵器了吗?我希望你们在我讲解的时候,注意的重点在兵器的功用上。”
台下站起身发问的那个小兵身形微微一颤。
“这种手弩的射程和穿透力的确不如长弓强悍,但它胜在发射量、携带量、填补速度远超长弓。在短兵相接时,携带这种兵器的军队,有着极大概率以少胜多。今次青川开战,因为战地山险林密,会用到这种手弩的地方更多。在我看来,这将是游击作战中杀伤力不俗的兵器。”林杉这番讲解完,侧过脸又对身边的夏源岐说道:“源岐,叫三队的人来,演练一番。”
夏源岐领命去了。
“目前,手弩的功用主在辅助,的确还不能算是主场兵器,但不要因为辅助二字就心生轻视。”林杉说罢,一只手端起弩箭,朝高台上另一端竖立的三块草靶扣动手弩扳扣,一连三发,分别射中。这时林杉转过脸来又道:“目前军部研制的这种弩弓可以一次填入六支短箭,如果你们面对几个从不同方向围拢来的敌人,自己手里有这一把弩,胜算可大大增加。一把弩在满填状态下,重量与一把空弓相当,它可以单手操作,并不干扰你们另一只手拿刀或盾,说它是辅助兵器,但若用到恰当时,凭其主攻杀敌也不在话下。”
台下众兵士里发出一阵唏嘘声,这与昨天林杉对另一队兵士讲解至此处时得到的情绪反馈大致相当,显然是大部分人已经放下心头那丝虚浮,诚然开始接受这种看起来很单薄脆弱的武器,并渐渐对其产生某种厚望。
人对新事物的认同过程,表现在情绪上,其实是有些相似的。
众兵士拿命上战场,若军方发给他们的武器是把花架子,他们会质疑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林杉有此考虑,才会对所有听讲兵士的质疑提问投以极大的耐心。并且在今天之前,他对此也做了充足的准备,仅是这手弩的箭矢填装与射击手法,他都练习了不下万次。
“虽然省去了搭箭拉弦的步骤,六次射击一次装填,使射击速度得到很大提升,但因为它是单手操控,所以与弓箭的使用方法还是存在一定差异。初练者,在准头上会有不小的偏移,即便是军中使用弓箭的强手,也难避过这段适应期,希望大家勤加练习,尽快熟用。”言及于此,林杉一转手,将手弩箭匣里余下的三杆短箭射空,然后立起敞开的箭匣展向众兵士,接着又道:“箭矢的装填,虽然比较简单,但也要熟学才能熟用。箭匣的底部,有六道浅槽,依此装填,尽可能平整,才能防止卡箭或者拉空弦,这是熟练自通的技巧,我就不多加讲解了。”
台下大部分兵士的脸上都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情,更有几人跃跃欲试,想要立即拿上弩去操场苦练一番。
林杉的目光最后落在那本为提问而起身,此时却一脸呆愣、浑然忘了自己还想问什么的小兵身上,沉吟片刻后才开口道:“如果一定要论这种手弩以何种阵列参战,目前我能解答的只有一条,手弩将会作为骑兵的基础武器配备。但它的功能多变,亦不排除在其它战阵中出现。正如在座诸位,谁能说你们今日身为步卒,今后就不可能参与骑兵阵列?人创造了器具,怎能被自己所创造的东西限制行动?
但是,关于阵列问题,不是一个念想,一时冲动就能决定的,需要依战地性质、敌方兵种组合的差异来量定。这是身为将帅者需要劳心思索之事,为将者需要你们信任,必不会使你们枉然赴战。”
林杉一番长话说完,目光还一直落定在那小兵脸上。
那小兵好半天才恍然回神,心中似乎有许多话急于出口,但一开口却只道出了一个字:“我……”
就在那小兵支吾着道不出一句完整话语的时候,围坐台下的众兵士里,忽然又有一人长身站起。他这般突然动作,腰侧挂着的军刀,刀柄上一串古怪的铁环摩擦撞击得一阵叮当响,响声有些沉闷,却吸引过去不少目光。
众人得见又是一个身不载甲之人,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与其目光一触,却无人敢心生轻慢。大部分人只是隐觉此人来头不小,绝非只是一介小兵,而紧接着,有几个以前随王炽在北疆征战过的老兵便将他认了出来。
“啊!是皇上!”
“万岁!”
“万岁!万岁!”
南昭皇帝王炽终于肯从人群最后站起身,不再继续若无其事的伪身成小兵听讲。他这一往台上走去,台下的兵士尽皆骚动起来,但又很快恢复了整齐方阵,齐齐大礼跪拜,开始有些凌乱的颂呼声很快也整齐一致,可见此路军士纪律性之强悍。这批兵士本就是王炽从各路军中挑选出来的精兵,此时眼见他们的自控力如此强悍,王炽心里很满意。
站在高台上,王炽先抬手示意众将士平身,然后在千余双眼睛的注目下,双手扶起面前的林杉。
林杉起身抬头,眼中浮过一丝惊诧。
王炽悄无声息掺和进听讲的兵士中,这是他以前在北疆时常做的事。只是现在大家的身份变了,地点也变了。这里不是北疆王家军团大本营,四周会不会有突发的危险都是未可知之事。而王炽身为一代君王,肩膀上的担子又比以前重了不知多少,万不能有丝毫闪失,有些事真的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肆意而为了。
林杉心中的忧虑,王炽是知道的,但他同时也知道,像刚才那样掺和进普通兵士中的机会,恐怕随着时光日渐往后推移,他愈发难再拥有,所以他并不后悔刚才那有些失仪的行为。
王炽看着在面前站起身的林杉,脸上极快地浮过一丝微笑,随即隐没。
林杉会了意,并不多言,缓步行至王炽身边,在稍后一步的位置站定。
王炽一手挽袖在腰侧,另一只手按在随身携带的铁环刀柄上,在高台中间站姿如一株青壮松柏,俯视着台下众兵士。说是高台,实际上因为材料有限,台面修得离地只有三尺左右,但王炽这么站上去,自有一种睥睨之姿,与刚才林杉讲解新军械时的气质截然不同。
林杉给人的感觉是平缓均匀的,正如他希望将新军械的功用均匀的讲授给每一个兵士。而王炽给人的感觉是一派威压,他是帝王,只需要兵士服从号令。
居高临下的目光在众兵士各异的脸庞上拂扫数遍,王炽握着刀柄的手忽然握紧,随着刀柄一串铁环震颤发出沉厚响声,王炽雄浑如钟的声音由丹田向膻中提升的劲气所携推出,震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打青川,战一群流寇,后防由朕亲自监领,国朝给你们提供最好的军械,还有甚质疑?”
台下一片寂静,但众兵士眼中都隐有明焰。
王炽眉峰微扬:“朕等着你们凯旋!”
台下众兵士间气氛猛地一滞,旋即喧天呼吼传出:
“战!战!战!”
之前在演武场山呼万岁之时,中军帐那边的御前卫队就已经开始朝这边跑步过来了。此时在台下喧天战意腾起时,那一行十几名御前刀卫已经靠拢过来。王炽在身份展露后,本也不打算在场间多作停留,便侧目看了林杉一眼,没有多言,随刀卫的护送回了中军帐。
众兵士又是齐齐跪拜。
待王炽的身形消失在重重营帐间,演武场这边的激动气氛也渐渐平静下来,不远处,负责演练手弩辅助游击战的三队也到了。右路军三队全员未动,是直接从北大营挪过来的,一直由林杉亲自带领操练,是对所有新军械最熟用的一队兵士。在最近这几天讲解新军械的过程中,末了都会由这支队士演练一遍,好叫刚刚接触这些陌生军械的兵士从实战上也体会一遍,这些武器的用法和威力。
演练手弩时用的箭矢全是木质钝头,但未免误伤双眼这样脆弱又重要的部位,三队的兵士照旧全部戴上了藤条编织的全封闭头盔,但藤条间的细缝又不会阻碍视线。
检查完演练用的手弩,三队的人又分成敌友双方,各站一边。伪敌方手拿刀、矛类兵器,亦皆为钝木质,众人排一字方阵。友方则多为手弩配刀,并且是两到三人一组,散开在场间,宛如平地上一簇簇杂草,这样陌生与熟悉的兵器混杂在一起,初看只觉颇为怪异。
然而“战事”一开场,人数平衡的敌友双方,胜负近乎立见分晓。
果然如林杉所言,手弩的射程虽然有限,但在近距离遭遇战中,这种武器发挥起以寡敌众的优势,还是非常骇人的。
伪敌方初登场,就被一排弩箭撩翻约三成兵力,一字阵变得稀疏起来,处处漏洞,冲阵之力顿时削了一层锐气。等到双方开始拼刀枪,友方分流几名弩手,略后退数步,除了伺机射杀对方的弓箭手,手弩的近距离平行射线,亦能如细针钻孔般,射杀捣毁伪敌方为其弓箭手拼搭的盾阵。
两三人一组的游记战法,在树林里作战,明显可凭其灵活性占有不俗优势,而手弩的六击一填装,更是补偿了游击战兵力游散战力有限的这一缺憾。
相比而言,如果背着一把长弓进行这类的游击战,在遇到奇袭、偷袭时兵士的作战反应速度则会慢上许多。
青川的地形,根本不适合平原战阵,兵士们在这山高、崖多、林密的地点迎敌,八成还是以游击战斗为主。这种轻便的手弩,若能人手一把,将会极大提高兵士们的自卫生存率。
虽说在战事中难免是要死人的,可是一个兵士从成长到能参军的年纪,再经过几年训练至出征,要耗费的时间财力,远高于一把手弩的制作时间和物资耗损。所以,尽可能提高兵员素质与装备,若非别无他法,要尽可能以最少兵力完成战斗,最后实则是对军力的有效保护,在这一点上不可吝啬外物。
三队组织的“敌我交战”进行到一半,眼见着熟练运用这新式手弩使得步兵迸发极强战力,装填与射击动作快如行云流水,手弩于其它惯常兵器配合得严丝合缝,一旁观看的演武场兵士已经有些跃跃欲试了。
林杉在一旁平静看着这一幕,只等第一场演练结束,再做一些补漏总结式的讲解。尽管此类演练已经进行十几场,军械未变,阵势未变,但如果换一拨人来操作,每次都会有一些新问题出现,如能进行修正,则每每都能获得进益。
夏源岐站在林杉身边,眼前这样的场景他看了已经不下十数次,不免有些腻了。看了看前方木箭木刀的你来我往,又看了看身旁淡然观看的参军大人,他忽然忍不住说道:“参军大人,卑职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新的军械,不能早一些送到军营中参与兵士们的操练呢?这样将时间挤在一起,怕是收效甚微,大人也为之累神伤身。”
林杉收回投远的目光,落在夏源岐脸上,迟疑了一下才道:“这是陛下做的决断。”
夏源岐怔了怔,一时忘言。
看着夏源岐的短暂失态,林杉微微垂下目光,隔了一会儿才再抬起,淡淡笑着说道:“说起此事,我的确也有责任。是我拖延了大家的时间啊!”
夏源岐目色跳动了一下,已经明白了林杉所言的“拖延”指的是什么事。他嘴唇动了动,沉默片刻后正准备开口,忽然从侧面跑来一名刀卫,他认出那是皇帝的亲卫,连忙又将溜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参军大人!”那名刀卫拳掌相击行礼,“陛下唤您。”
林杉冲那刀卫点点头,然后转眼对夏源岐道:“三队演练的事,还得有劳源岐监领。”
“请参军大人放心。”尽管这类事,这几天夏源岐已经帮林杉做过多回,但面对林杉的每一次任命,他依旧抱有十足的认真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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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杉随着那名刀卫来到中军帐,前脚刚迈入,他就感觉军帐中气氛微异。平静四顾一番,他便看出了端倪,原来是王炽将军帐中的刀卫全部遣开了,只留他一人在其中。刚刚从逾千人聚集、人声嘈杂四起的演武场离开,转瞬就步入这样安静且显得有些狭窄的室内,难怪会让人清晰感觉到氛围的异改。
林杉刚准备行君臣大礼,王炽就已经先一步平伸一手,虚抬示意,然后微笑着道:“我特意将侍卫闲人都赶了出去,就是想你我单独说说话,就不摆弄那些虚礼了吧!”
林杉注意到王炽话语中称谓的改变,亦是微微一笑,道:“战事迫在眉睫,大哥,此时怕不是闲聊的时机吧?”
“一别十年,再别又三年。”王炽轻叹一声,明显话只说了一半,又自个儿打住,然后他就抬手一指桌对面已经摆好的草绳编织的墩子,“坐。”
林杉便依他所言,不再恪守、或者说是摆弄什么礼式,大方坐在他对面。
紧接着,王炽又拎起桌上的茶壶,斟满一杯,推到林杉面前,温言道:“你这又是讲了大半天,先喝口清茶润润喉咙。”
林杉短暂怔了一下神,旋即没有犹豫的端起茶杯一饮而空,他的确渴得厉害,只是习惯了忍耐才不表露。
不料他才搁下茶杯,王炽拎着茶壶就又凑了过来。
望着淡色茶水跌入白瓷茶杯,波纹回旋在茶杯中隐现清脆水声,林杉的手指在茶杯边沿摩挲片刻,隔着瓷壁感受着恰到好处的微温,这一次他没有再饮,而是在思忖片刻后说道:“真的只为闲聊?”
“你就不能稍事休息?”王炽略显无奈地一笑,“总是绷紧着精神也不好,这还是你劝过我的话。”
林杉闻言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然后就端起茶杯慢慢啜着。他的目光随意游动,在桌角一个有些眼熟的匣子上停了停。
就在这时,王炽的声音又传来:“今次找你来,其实还是为了昨天我们谈过的事情。”
林杉以视线指了指桌上那匣子,慢慢说道:“有新的谍报传来么?”
“哪有那么频繁,这些都是旧报。”王炽顿了顿声,然后目光凝起,看着林杉极为认真地说道:“但我对北国的顾虑仍旧,你……”
林杉叹了口气。
王炽神色微滞,知道今天的交谈,结果恐怕与昨天无异。但他有些不甘心,依旧还抱着信心,想说服眼前之人。凡事不过三,但他愿意在老友身上多花些时间。
沉默了片刻,他站起身,转过脸看向背后那张宽阔的地图,实际上心里还是在想着与这副地图无关的事。
见王炽站起身,林杉也不准备继续坐着。然而他搁下茶杯正要起身,忽然没来由的脑中一片昏暗,眼前视物有一瞬间的模糊,跟着他的身形也是控制不住的晃了晃。他暗觉不妙,下意识地闭上双眼,又深吸一口气,才将脑海里那股翻腾的阴云逐渐压下,再睁开眼时,视线中的朦胧事物也渐渐恢复清晰。
这样的身体异状只持续了片刻工夫,所以当王炽听到背后的异响,回头来看时,只见林杉的气色似乎又差了些,再无别的异样。
尽管如此,王炽还是询问了一声:“怎么了?”
虽然他没有看见林杉刚才闭目调息的样子,但习武出身的他,还是敏锐觉察到林杉呼吸的节奏有些乱了。
“没事。”林杉轻描淡写的应了一声,然后慢步走到王炽身边,与他一道看那张悬挂展开的宽阔地图。
林杉走到地图面前站定了没多久,王炽忽然又道:“我看的不是地图。”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