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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数步外,已经有叶府的家丁发现这边的屋檐下“瞎”了一盏灯,手里拎着灯笼的两名家丁很快向这边靠拢,也带来了光亮。
阮洛再次侧目看向莫叶,就见她已经从地上站起身,她的脸庞离得稍近了些,他即看清了她双颊上淡淡的一抹红。
阮洛忽然有些控制不住的,心中有某处地方动了动。
莫叶虽然站起身,但却一直微低着头,没有看阮洛,也没有说话。
见此情形,阮洛下意识朝旁处看去。他如此侧目,本意其实是想避开与莫叶对视,却经这一偏头之际,看见那两名家丁已经离得很近了。
阮洛微微凝神,忽然低声快速说道:“你站在我身后。”
莫叶闻声一愣,略抬起头,就见眼前衣袂浮动,阮洛的背影挡在她的视线前面——同时也将走近来的那两名家丁的视线隔住。
阮洛虽然体型偏瘦,但身形颀长,足比莫叶高出一个头。他站在她面前,肩膀直遮到她的发顶,即便那两名家丁仍然可以看见阮洛背后还站有一名少女,却是很难看清她脸上那抹红晕了。
家丁们依稀识出莫叶的身份,知道她是宋宅阮公子携行的丫鬟,便也没有多问多说什么。阮洛那天当着所有叶府仆人的面说了,他的身体不太好,那么他身边有个形影不离的丫鬟随侍,也很正常。
阮洛条理分明地吩咐那两名家丁更换灯笼,还叮嘱了一些夜间防范火烛的事务。在将这些事吩咐下去时,他的神情语气都很是平静,仿佛刚才在檐下发生的那件事,于他而言已瞬间消散。
随后,他就领着莫叶离开了那里。
两人行出了一段距离,眼见那两名家丁换灯的身影离得较远了,随即转折在一间屋舍的后面,阮洛心绪稍缓,下意识回头看了莫叶一眼,却见她渐渐越走越慢,已经落后了好几步。
阮洛犹豫了一下,然后他站住脚,转过身来看向莫叶,似乎是在等她,又似乎是准备对她说些什么。
莫叶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才加快了脚步。
待莫叶走近了些,阮洛似是很随意地说了句:“还在想刚才的事呢?”
莫叶陡然听到他这话,脸上不禁窘态毕露,两颊上刚刚褪下的红晕近乎又要显露出来,她抑着声,只咕嘟了两个字:“没有……”
阮洛淡淡一笑,又道:“我是指观星那件事。”
莫叶脸上窘意顿时滞住,提起这事,即如在她正微微发热的脸颊上猛地浇上一瓢凉水,使她的精神顿时冷却下来。
事后不提还好,再提这事,只会让莫叶心里再次动了一个念头,而这个念头的第二次启动,将比初次动念时,给她带去更深刻清晰的体会。
这不是一个好念头。
一直微低着头的莫叶面对着阮洛,渐渐抬起头来,眼中浮现一丝挣扎神色,忽然说道:“阮大哥,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再继续待在你身边,会……”
阮洛忽然平掌微举,止住了莫叶将要把话说下去的势头。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说道:“我忽然有些后悔,今天不该找你谈这些。我本来想帮你把心里那个缺口缝上,无奈我的技艺不佳,反而把那缺口拉宽了。”
“不……”莫叶摇摇头,渐渐又垂下目光,“是我自己的意念太弱,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意。”
阮洛闻言也摇了摇头,缓言说道:“你不像是一个软弱的人,刚才那一幕摆在女子面前,能像你这样近同往火里扑的人,并不多。”
“你似乎是有什么心结,这种东西,不是用力挣就可以打开的,是什么让你不时瞻顾犹豫?”说到这儿,阮洛向莫叶慢慢走近一步,但只是一步,他便站住。
垂眸盯着自己脚尖的莫叶忍不住攒紧了垂在袖管内的双手。
阮洛没有再走近她,只是在沉默片刻后,缓缓道:“我还是等到哪一天你愿意说时再问吧!”
莫叶踌躇了一会儿,等她愿意抬头时,却见阮洛已经转过身去。
“待在我身边。”拂袖转身的阮洛语调淡然传出,“就当让我见识一下你的所谓影响力,或许我这个据说命格很弱的人,存在于你的视野里,可以给你带去很多信心,顺带还可以把这信心也带给诺诺。”
莫叶闻言怔了怔神,连忙拾步追上,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听阮洛又感叹了一声:“如果你下午对诺诺说的那些话,真如你初时解释的那样,只是在演戏,那该有多好。”
……
……
时间从来不会停止、或者丝毫放慢它前移的步履,它只会一直按照一种均衡的速度向前行走,从未有过倒退。
时间无法被人所捉摸,但它又似被海水经年累月冲刮过后的礁石那样冷硬;时间可以体现在日升日落、春秋自然两色的交替间,它让多少韶华苍老、少年白头……但时间又似是一种奇特的药,专治人间一种寻不到草药医治的心病。
莫叶心里头患的“病”,到了第三个年头,似乎也已在时间的治疗下,好了个七八成。或许如今再去触碰那道伤口,她还是能感受到疼痛,但不至于像三年前那样,一触即溃。
略显阴沉的天幕下,在一片没有什么树木,只有坟头凌乱矗立的荒地,莫叶跪在一处没有墓碑的坟丘前,一张一张燃着黄纸。
今天是民间扫墓祭祖的日子,这片平时罕有人迹的荒地因此陡然也变得“热闹”起来。每年的这一天,这片地方上色彩鲜明的变化,已经形成一种独特的风景。
这种风景,不是季节交替自然形成的春暖花开、草木返青现象,而是由人为带来的纸花、香烛、冥钱点缀成就。
也是等到了今天,以往有路过这儿的人才可能发现,平时看上去或许只是一个小土包的地方,其实那方寸突出地的下面竟可能埋着一位亡者的骸骨。
逝者的精神最先消弭,躯体随后也必将成灰化土,这作为他们遗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丝痕迹,很快也都会深眠入大地,消失无痕。但记着他们的活人们,会随着生命地延续,将这份对先行者地思念,一代一代传递下去。
在每年的今天,这片荒坟地里,从清早开始,就会陆续出现许多拎着香烛的人。他们来自不同的家庭、或者千里迢迢从远方赶赴,只为在这一天到这里祭拜他们的先祖。
这个日子,由许多亡者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丝寄托编织出肃穆尊严,令活着的人必须严肃重视。
无论是寄托思念也好,祈求护佑也罢,至少许多都快要被人分不清楚是不是坟丘的地面突出处,得到了一种特别身份地证明。
顶上压了纸钱的土丘,至少在今天,不会被路过的行人忽视践踏,以及在今天过后的一小段日子里,得以让他人记得,它不是一堆闲土,而是一个逝者的安息地。
由此也可见,身份这东西,无论是对活人、还是对死人,都是很有用处的。
今天没有得到祭拜修整的坟垛,或许在明年的今天,就已塌矮朽毁,平于地面。原来是亡者遗体安息地,因为土垛外面的样子平矮得与一条寻常路径接近,被来往的人脚踢足踩,逝者留在世上最后的一点尊严,也便被踩灭了。
然而无论是尊或不尊,这一切的主动操作权,还是被掌握在活着的人身上。
死者要不要自己死后的那份尊严,无人知道,但如果是连活着的人都不在乎那些了,那么,有没有尊严、有没有被辱,便都已消失了意义。
不过不管怎样,在这片坟垛连成群,未必全都立了墓碑,甚至还有异家合坟大误会等等状况出现的荒地里,无论在何时,都不敢有人在这块地面上耕地或者植树。
这是一个用死者群体尊严维系起来的地域规则,地域表面宛若形成有一种天然屏障。在这里,除了祭拜事宜,再也容不了闲人做任何事。
虽然这里没有官方派兵镇守、主持秩序,但埋葬在这里的人,即便最后被其后人遗忘,再也得不到祭拜,但仍能得到安息。
——如果逝者真的也有形体意识,它们会不会在今天交头接耳一番?
假使真有这种如果,荒野坟地里被遗忘了的那些逝者魂灵,最近这三年可算过得异常滋润了。
在三年前临近这个日子的一天深夜,这片荒野地里忽然来了个扛着铁铲的少女,她在地上掘了一个大坑,却往里面填了一堆石头,最后才放入了一只掌托大小的盒子。这盒子里外有几层,封得很严实,但包裹在最里头的那只小盒子里,盛的确实不是骨灰,而只是搁了一个更小的瓷瓶。
此后每当到了民间惯例祭拜的日子,那少女便会拎着厚厚一篮子纸钱,到这处只埋葬了一个小瓷瓶子的坟垛前,慢慢焚烧。
也不知道她拿纸钱是要“捎送”给哪位先人,总之土垛下面的确无“人”,那么她“捎送”的纸钱,就算是均分给这片地域里的“大家”了。
……
在三年前“葬下”那只小瓶子之后,每年逢到这一天,莫叶都会来到这座没有葬人的坟垛前,寄情于物、祭拜师父。
她本来可以不用把事情做得这么复杂,但她考虑到,自己既不方便进到皇陵地界,去拜祭真正埋葬在忠烈陵里的师父,又不方便把她唯一可以存点精神寄托的小瓶子总带在身上——起初她也想过,将它缝在香袋里,但这种做法仍防止不了它可能会被自己遗落——于是她最后想了这么个合并取中的办法。
这样一来,她每年也可以如祭拜先人一样,较为正式的、直接的祭拜师父的亡灵,而不是只有在深夜或者无人的角落,才能拿出那瓶子暗自垂泪。
并且随着时间地推移,她的身心逐年在成长,渐渐也能明白一个道理,自己不能总沉溺在那种低郁的情绪里。
人要成长,便需要忘记一些事情,才能完全接纳一些新的东西。莫叶自认自己不可能忘了师父的事,但她要想坚强成长起来,便至少得能做到将这段过往先封存在一个范围里,不至于使自己的心神时时受其困扰、锢足难以进取。
第一年在这座空坟前祭拜时,莫叶哭了很久,悲伤情绪难以抑制地随眼泪不住淌下脸颊,任她不停抬袖,似乎总也擦不干。
那天许多路过的扫墓人看着她哭得凄厉的模样,又见无碑的坟垛外表全是新土,都猜她是不是刚刚痛失挚亲。还有陌生的扫墓人忍不住动了怜悯心,凑近身劝慰了她一番。
第二年来的时候,莫叶只低头垂泪片刻,但没有哭出声。她慢慢烧完一篮子冥钱,低郁的情绪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没有在坟前逗留多久就回去了。
今年的今天,是她来到这儿祭拜的第三年。眼看着一篮子冥纸钱已经被她认真地在坟前烧掉了一大半,这时的她也只是湿了眼眶,再无更多的情绪表露。
也许是因为今天市面上出售的冥纸钱,质量比去年纸坊压制出来的产品,工艺上更精细了,烧起来过火速度快,还不起什么烟,没有熏到莫叶的眼。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烧纸钱时的莫叶面现思索状,但她思索的事,其实于坟垛中寄托的那缕哀思无关,她已走神至别的事上……
当挎篮里盛的黄纸钱只剩最后一摞时,莫叶感觉有一个人在向她走近,那是一种蕴含目的的脚步声,与在此之前匆匆路过她身边的那些漠然过客不同。
莫叶手指间捏着黄纸正要往火堆里投的动作一顿,她抬头朝脚步声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刚才还深陷在沉思中,因而神情略显麻木的脸孔上,渐渐现出一丝微笑。
这笑容里没有勉强的意味,很是生动,因为她看见了熟悉的老朋友,并且这是她没有意料到的事。
“你怎么来了?”莫叶轻声开口。
“我应该来的。”回答她的,是一个极为年轻的男子声音,音色没有女子那般柔软,但听来让人感觉温暖妥心。
在外郡学庐求学将近三年,石乙终于完成学业,并还赶在去年年底之期前夕回到东风楼,与楼里一群虽然跟他没有血缘关系、但亲如姑姨的明媚女子们一起同堂过了一个春节。
可在随后几个月的时间里,石乙则天天被他的众位姨母们围着打转,问诸多问题,或者故意拿熏香丝帕撩拨他,也不知道那些姑姨是怎么想的,对这位还算能与楼里的姑娘们连上亲戚关系的阳光少年,竟使出了各种缠迷手段,初时弄得石乙很是尴尬。
但石乙不知道是本心够坚定,还是他以前就在众人不知道的地方玩熟了这游戏,他不仅很快便适应下来,并还看出了她们这么做的恶趣味动机,暗自计划出了一套陪玩策略。
既然求饶投降的礼貌办法,只会招她们越玩越欢乐,他便只能从正面发动“反击”。
自此,衣衫斜挎、故意袒胸露腹的阳光少年在东风楼里大唱春曲,逢人便拼酒,左搂右抱,满嘴尽吟些香艳词赋,挠人心尖、酥碎人骨的融言耳语合着口齿间的酒香喷薄,大有随时忤辈逆推的势头,戏弄得楼里“十一钗”个个面红耳赤,暗道不妙。
在这种旖旎游戏快要崩体,眼见即将酿成不谐时,幸好与石乙真正有血缘关系的姨母紫苏出面,才算调停了这场闹剧。
众位姨母们自此又不再故意来挑逗俊美长成的干外甥,石乙很快也恢复了他刚学成归来时的样子,着正衣衫,举止大方得体,待人谦逊温和,对楼里一众姨母十分礼敬,每天早起以后,都要轮个问好。
而石乙对于母亲的亲妹妹、他的亲姨母紫苏,他的态度更为温柔亲近,很多事情都会抢着帮忙去做,近乎恨不得将她当母亲供奉起来,只要她坐着享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
三年前,担负管理东风楼全部事务之责的九娘忽然将这份责任与权力全部交托给了紫苏,自此失去踪迹。从那天开始,楼里的姑娘们就都在猜测,或许是因为九娘承受不了林杉遇刺身亡这件事对她造成的心灵创伤,无心再做任何事的她只能选择暂时避世寡居一段日子。
只是时至如今,漫长的三年时间过去,离开以后的九娘居然从来没有递过一封信回东风楼,也不知这几年里她隐居的境况如何。楼里曾与她姐妹相称、共事十余年的一群女子对她愈发挂念,甚至有人悲观的推测,她是不是早已经无声逝去了。
也是因为这种太惹人牵挂担心的议论,才让一些陈年旧事从东风楼里流走出去,让莫叶知晓,原来那个在黑夜以单薄后背护着她,握着匕首独挡危险的女子,在十多年前,以韶华年纪,放下了少女的矜持,全心全意且极为热烈的追逐过林杉的爱。
但这两个人,后来还是没能走到一起,划清彼此之间永不迈过的一道距离,只是做了普通朋友。
尽管如此,当林杉有来东风楼清理账簿的时候,楼里所有的女子都很自觉的让出时间和空间,让九娘得以与林杉单独相处——哪怕只是为了公事。
也不知道是出于一种怎样的默契,让楼里所有的女子都似成了九娘内心的一份子,没有完全死心,总还希望能抓住一丝机会,撮合这两人终成眷属。
然而三年前的生死别离一旦注定,那便是无论做什么也挽救不了了。
九娘就这样把楼里所有的事都交给了紫苏打理,这三年来可把她累得够呛,石乙回来后,就把理账的活儿都接了过去,在他暂时没有找到工作之前,便当得了东风楼管账一把手。
别看这理账的活儿不用出什么蛮力,实际上是非常消耗心力、还有定力的,有时候一整天都只能坐在桌前弄那些枯燥的数字,对于性格多韧性不强的女子而言,很容易便承受不住。
学庐机构,不同于官学书院。书院的教学体系十分全备,但学习周期也长,主旨在于培养栋梁之才。学庐则是面向寻常百姓开设的教学机构,教授一些基础的学问,主要偏向于教导人获得一技之长。
石乙自外郡学庐学成的学问里,一半在于生计之学,其中便有珠算一门。因为官学承袭的施教环境存在太长久,南昭想要引进小梁国的算珠学问,只能先在学庐这个教学领域施展试验,看看本国民众对这项学识的接受力如何。
而对于在几年前就立志要做一名大商贾的石乙而言,这则是他最重视的一项学科。
学庐里设的教学科目,大约还有三成是纯文科,石乙对此倒是不太热心。除了学习生字解意,他其实是比较讨厌死记硬背那些读来生涩,看起来也不含什么谋生实质作用的诗词赋句。
但是学庐里既然设有这项科目,学业比例组配,自然也是有道理可循的。一个人即便算盘拨弄得再巧,白目不识丁也不行啊!何况南昭的文化底蕴承袭运行了三百余年的前周,无论何种事业,都可能要涉及到一些文化常识。
学庐教授的一些文科学识,比较起官学书院的教学水平,已经算是停在比较浅显的层面了。尽管如此,学庐诗词文化这一学科的教学过程,也在遵守一定范畴以内的治学纪律,设置了考核标准。学子成绩若达不到这个考核测评,是拿不到结业证明的。
石乙已是无父无母无出身,位于社会尊严格局最底层的“三无人士”,今后恐怕连个人的户籍证明都难办到,实为当世黑户。如果他不想去高门世家自荐为奴佣,以傍得家主的身位享有人权,便唯有在学庐取得一项学历证明,才可能打破这一窘局。
学庐机构,作为国策建设中教育部门的旁系组成,可不是专起到给“黑户”洗白身份这种作用的。学庐的入学条件虽然比官学要松缓一些,但也不是毫无限制。
当初是林杉以自身名誉担保,才让石乙这个“黑户”可以入学庐学习,此后学成如何,就只能靠他自己的努力与用心了。
在了解了学庐这种教学机构的权能意义后,不用别人再多提醒什么,石乙自己已能明白这一问题的严肃性,因而治学过程里偏科严重的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在学庐待着学下去。
如此学习了三年,他的算珠技法之快、敏、准三要诀,练得已能超越学庐教习了,但诗词造文水准才刚刚过考核线,比其他学子多花了一倍有余的时间才结业返家。
不过,学习上的偏科,或许也正能体现一个人在单项学科上的天赋。石乙刚刚回到东风楼,立即就展现出了他绝胜常人的计算头脑。而因此最直接获益的人,便是东风楼如今的主管事紫苏。
尽管石乙在学庐求学时,耗用的全部资费都是东风楼提供的,但这点银子消耗对于东风楼来说,简直就只当是在一头牛身上拔掉了一根毛,恐怕牛还没感觉到疼,新的毛发就已经长出来了。
然而东风楼里的女子们在三年后收获的喜悦,却是多年以来,少有的一次让她们感觉到,银子也可以花得这么有意义。
看着长大成人,且习练成一手能谋生的过硬本领后归来的石乙,楼中众女子便仿佛看见了不久以后,能独当一面,长成真正的伟岸男儿的石乙。最重要的是,这个男子绝对不会抛弃东风楼里的她们,是她们看着长大的挚亲后辈。
这种看着自己栽培的果树终于挂果收获的感觉,真的令人十分喜悦兴奋。
所以石乙在刚刚回到东风楼他的家里时,会遭遇那样一场闹剧。众女子就是要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近距离观察一下她们这个干外甥身外的成长变化,并用包藏在玩笑里头的测试,来试探他内心的成长。
结果差点玩走火了。
闹剧被紫苏调停后,所有人回归原位,石乙才开始专心帮姨母清办楼中账目。
而有了他的力量参与,东风楼每天新生的账目,以及旧日积累出了的一些陈年账簿,竟只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就被他清理完毕。
此后他有一段时间无事可做,才开始联络他在京都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时常聚会。
这些朋友,大多是他在学庐结识的几个籍贯在京的同学。他们不是同期结业,但在学庐分别之后,就一直没有断过书信往来,早就约定了,待到石乙结业之期,一定要共聚京都。
除此之外,石乙在京都还有一位重要的友人,便是莫叶了。
莫叶本来以为她的这位在三年前不告而别的朋友,以后可能很难再见。石乙是在林家老宅被大火焚毁之后没过多久就离京的,莫叶不免自然而然把他离开的原因想得复杂了些。
但到如今,在有些意外的看到回来的石乙后,莫叶总算才相信了,三年前他真的只是为了求学那个简单的理由才走的,只是在行程时间的安排上有些“不凑巧”罢了。
在大约一个月以前,石乙就联系上了莫叶。两人时隔几年没见,身体成长变化已经明显有了区别,彼此身处的境况也有了很大改变。但在见面之后,两人并没有像孩子那般雀跃,欣喜心情不是没有,只是都能很好地控制在自己心里。
两人都长高了些,脸孔轮廓也都褪去了一些孩子的稚气。也许是因为如今有学识傍身,石乙不再像当初莫叶初识时那样,时不时显露迷茫心绪,他的眼中有了许多自信,或者说是随意自在。而如今的莫叶也不再像三年前刚入京时那样,对任何事都怀揣一种陌生感造成的忐忑心绪,言行举止自然大方。
甚至京都有些好玩的地方,石乙已经没有莫叶掌握得熟络了。
不过,三年前那不到半月相处的日子,两人都牢牢存放在心里了。
石乙忘不了莫叶教他,在这个世间的一些规则、名人以及历史轴承。这些对于当世之人而言,应该是耳熟能详的常识,他都得以放下一切顾虑的向她问询,是因为她极少会反问他,为什么连这些常识都不知道。她的有问必答,在初期给他的帮助很大。
莫叶也忘不了她刚来京都时,对哪儿都不熟,石乙给她当游玩向导的经历。俩人居然还一起逛到了皇宫边沿,救了落水的两个姑娘,仅此一事,即可叫莫叶一生难忘了。
所以三年后再相逢,先寒暄几声后,一旦真打开了话匣子,一时之间,两人都有很多话想对对方说。聊着聊着,莫叶也就没把她今天要来这儿祭拜师父的事瞒着石乙,只是叫他暂时不要告诉东风楼里的人。
石乙自然也知道林杉遇害的事,这事在京都已不是秘密,不过对于莫叶给他造墓的事,他还是第一次知道,他也是这世上除了莫叶以外,第三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但昨天莫叶问他,今天要不要同来时,石乙没有应下。
莫叶也没有强要他来,若认真说来,石乙与林杉只不过仓促见过几面而已,没有祭拜的义务,也并不违常理。
然而莫叶没有料到,当她带来的一篮子纸快要燃尽时,他居然还是来了。
石乙观察到莫叶在看到他时,眼中浮现的那丝疑惑。他也明白自己原本说不来,现在却还是来了,这种行为似乎有些戏弄人的意味,何况此事关系到祭拜莫叶的师父。即便涉事的墓葬实际是空的,那也好像是他有些不敬,不知道会不会惹她不高兴。
但在他本心当中是真的没有这个意思,所以他未及言语解释,先是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在知悉了九娘过往与林杉的那段情史之后,莫叶本来以为石乙来这儿的目的,是要代替九娘来看望林杉的坟墓。尽管九娘已经失踪了,石乙身为她的干外甥,还是可以尽一尽自己想为此做点什么的晚辈义务。
却不料他只是拿出了一封信。
目光扫到信袋上的落款字样,莫叶禁不住眉头跳动了一下。
石乙只以手指捏住了信封一角,好让莫叶看清信封上全部的落款文字,而他看莫叶此时脸上的神情,已能判断出,不需要自己解释太多,她已经认出了这封信的来头。
“要看吗?”石乙捏着信封的手微晃,似乎是示意莫叶可以拿过去仔细再看一遍,包括信袋内信纸上书写的内容。
莫叶心中动了念头,但她又只是犹豫了片刻,然后就摇头说道:“不了,这并不是写给我的信。”
的确,这封信是三年前,林杉以自己的名誉担保,为石乙写的一封荐学信。因为石乙的出身太差,简直连贫家子弟都不如,他若想要入官学,林杉不是不能帮他办到,只是太过麻烦,所以石乙选了次于官学的草堂私授。
但以石乙的出身,他即便想入这样的求学之所,仍还需要有人担保。
信是林杉写给学庐的,因为具有联名担保作用,所以此信一直得到学庐保留。知道林杉遇害的事以后,石乙便早有打算,在他学成归来时,一定也把那封信带回来。
如今他做到了,但他却发现,莫叶对于这类事物的热心程度,似乎已不如他听说的那般了。
石乙迟疑了一下,然后他拈着那封信的手就往前递出,凑近了燃成一堆的纸钱火焰上。
莫叶虽然口头上说不必看,但心里还是有些想的,只是被她克制住了。可是当她陡然看见眼前这一幕,心里不禁吃了一惊,心里的那点克制力受到激烈冲击,动容脱口道:“你这是……”
石乙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停止手里的动作,同时平静说道:“不知道我应该如何祭奠林先生,如今我已学成,便把这封信‘捎’还给他,算是向他报声念想,以及道声谢吧!”
莫叶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看着那封染有师父笔迹的信,被纸钱燃出的火焰慢慢吞噬。
望着信袋完全烧透,灰烬却依稀还能保留出一封信的形状,石乙凝神片刻,然后合并双掌在鼻前,诵念道:“祈望各路神灵,领了路钱,至少帮我把这封信,以及我的意愿送予林先生的在天之灵。”
石乙没有在烧了信以后朝坟垛跪下磕头,只是蹲在没有立碑的坟垛前,轻轻说了这样一句话,这是因为莫叶并没有瞒着他,他知道林杉真正的墓地在皇家陵园的忠烈园区。
此时莫叶祭拜的,只是林杉生前非常珍视的一只小瓶子,在一应礼数上,也不必遵得那么严。
在石乙做完这些事以后,莫叶也已将篮子里最后一摞纸钱烧完了。两人还蹲在地上,目光都投向那燃得还剩一点火星子的冥纸堆。纸燃烧后的火灰用不了多久就会完全熄灭,但在此之前,如果不看紧一些,只要些许火星就可以乘风而去,点燃一座大山。
就在这时,似乎在很近的位置,忽然传来一串清脆的鸟鸣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