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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源城坐落于大青川一条支流上,若有人站在离城十几里外的那座高峰上往下看,即可见这座城的所在,似乎处在一条开叉河道的夹三角地带。
从运输角度来讲,这座城不论是运入还是运出,似乎都只能走水路。可是根据密探得来的消息,在青川王修完了青都、也就是青川王都后,大兴土木修建的第二座城就是这横源城。青川王对这座城的用心之重,权因为这城里,储藏了一半以上的青川王掌控的铁矿。
世人大多只知道金银铜的珍贵,可对于一支作战军队而言,除了粮草之外,铁矿就是第二生命。在特殊的环境中,铁的贵重甚至超过了粮草,因为没有武器就等于失去了作战能力,只能待人收割小命。
是以在战乱年代,铁矿立即就变成了商界违禁品。即便是在和平年代,铁矿资源也仍旧受朝廷掌控,商人多半只能拿到成品的菜刀铁锅之类铁制品,而不允许自私开矿锻炼。这,就是为了防止民间私建兵工厂。
毕竟就拿全国最大的京都而言,居住百姓几十万,常驻守兵大约只有二、三万人。如果真有人存心作乱,混个几万的反兵在几十万百姓里头,还真是难以察觉。唯有控制铁器流通,才能有效的控制、或者说压制住歹人歹念。
与此同时,任何一代的君王,都会特意的安置一个地点,制造供应军械。就算是在和平年代无战事,军械也是会老化消耗掉一些的,需要回炉重塑,或者重新锻造。随着时间推移、技术革新,也还会不断有新的军械制造出来,借以提高军队的作战能力。
青川王就把军备处设置在横源城,这座城的地理位置,也的确是只适合防守。对外人而言,就算攻进去了,似乎除了一城池的轻易运不出来的铁矿外,再无别的用处。何况入冬之前,西川大地上已经零星打过几仗,青川王早已惊动,怕是老早就把这城里的铁矿给搬运出去了。
十几里外的那座高峰上,王哲趴在视野最开阔的一块峭石侧后方,单手举着一支长筒对在右眼前,眯起了左眼,以这个姿势向着下方的横源城探望,已经定格了动作一个时辰了。
城头守兵稀松,巡城的间隔时间也是拉得老长,散漫以极。看样子这城很可能已经空了,青川王不打算再多耗费兵力在这座没有战略价值的城池上。倘若事情真是如此,青川王作此决定,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可在数天前,王哲借莫叶的手截获的那封密信里,可不是这么写的。
趴在峭石后头这么盯着看了足有一个时辰,王哲的视线才从那道城楼上捕捉到了一次那个绿影。但只要有这一次,似乎也就足够说明某种假设的可能性了。
依旧保持着匍匐姿势,从峭石后头退了出去,回到了停驻在不远处林子里的一支百人骑兵中,王哲抬手招了一个人到跟前,轻声问道:“再问你一次,青川王的小女儿真的喜欢穿缕衣服?”
这个被王哲招到眼前的中年男子,只用一眼看上去,就不像是军旅中人。
此人双目微微浮肿,面皮粗糙如沾了一层沙砾,头发枯蓬,用一根破旧布带子随便扎着,鼻头微红,透露着长期醉于酒乡的光泽。这就是王哲派人从横源城中捉来的一个酒汉,实际上也是一名铁匠,不过,他虽然手艺差些,不幸的并未入选青川王挑拣组建的那支锻造军械的队伍,但那支队伍里倒是有不少他的同行酒友。
也是因此,他被王哲派出去的探子一眼就给盯上,揪到了山上。
嗜酒的铁匠看似目光漂浮,实则做了十多年这行当的他,脑子并没有外表看上去的那么钝,否则工作中稍有不慎就会残了自己的手脚。只是平日里没什么大事可做,养成散漫惯了的做派而已。
但事至眼前,嗜酒铁匠可是再不敢继续散漫下去了,早已打足十分精神,睁大眼睛。可是当他一对上面前那位军官投射来的目光,他顿时就又觉得膝头泛软,扑通一下就跪到了地上,头垂得前额都快抵到地上。
“是、是是……”铁匠诚惶诚恐地回答。顿声了片刻后,他似乎是陡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回答有些过于简洁了,担忧于眼前这位军官可能不会相信,他脑子急转,连忙又补充说道:“那个……有件事小的若说出来,还请军爷不要笑弄小的。”
“噢?”王哲的眼底快速掠过一丝好奇神色,但语气只是很淡然地说道:“是否取笑于你,要看你说的是不是废话。”
跪趴在地上的铁匠听得这话,没来由的双肩一哆嗦。不知为何,眼前这位军官对他这种小人物表现得越有耐心,他心底里的惧怕感就扩散得越大。
隐隐约约的,他倒是有些想念那位王女的马鞭,往往抽出几鞭子解了怒气,那位王女就会放手了。哪像眼前这位军爷,喜怒不行于色,但却颇为缠人,不温不火拖了这么久,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在别人的目光看管下,每一时刻都过得紧张,还不如挨几鞭子、几拳头,尽快了事才好。
“你说吧。”军爷在等待了片刻后出声催促了。
说就说!身形微颤的铁匠暗自一咬牙,似乎跟自己的脾气较上了劲头,一边是忌惮,一边是搏一把求解脱的心态。
“事实上,小人跟踪过永宁公主!”铁匠说完这句话,就粗着声大喘一口气。
永宁,是青川王给自己小女儿的封号。青川王虽说做的是土皇帝,但一个国家该有的各种制度,他倒是在他的地盘上都做了详细的划分安排。这其中,就包含了他的儿女、以及亲戚的身份位置相对应的赐封。
永宁公主即是青川王最小的女儿薛听雪,今年才将满十二岁,于青川王来说,也算是老来的女,爱惜得不得了。
事实上青川王也就这么一个女儿,上头还有仨,却都是儿子。倒也因此,这个女儿最是得受青川王的欢喜。而提及薛听雪,虽然是妾生女,但仗着有两个一母同胞的哥哥护着,这位永宁公主不仅自小养成了骄横的脾气,也是有着骄狂的资本。
所以当跪伏在地上的嗜酒铁匠陡然间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时,在旁安静听着的一拨百来人的骑兵,饶是军纪严格,也都禁不住暗暗吸了口气:这铁匠外表看着怯懦,实则色胆不小啊!而且,还是喜欢幼的那种类型!
一个终日靠打铁为生,稍有闲暇就沽几两苦酒打发日子的嗜酒铁匠,去跟踪一个土皇帝家最得宠的小公主,其目的不言而喻!
还好这会儿铁匠正地埋着头,没有注意到四周那一圈骑兵原本肃穆的目光此刻都微微变了,也就免了这铁匠再心生尴尬。
不过,有一点倒是如了这铁匠的初愿,此时没有任何人起意笑弄他。反倒是大多数人都开始以一种偏于认真的态度,留意起这个平凡铁匠的某种胆量。还有少数人,则是有些佩服捉这人到山上来交差的那个探子,眼光确实不错啊。
眼睛虽未看见,耳朵却时刻注意着四周的动静。感觉到没有人取笑自己,铁匠这才整了整心绪,继续说道:“其实这事儿也不能全怪小人起了俗心,都是我那群哥们,天天在耳边噪,说那永宁公主如何如何的漂亮、娇贵。偏生我又没有入选青川王聘用名单,只能苦巴巴看着那群哥们领皇粮,打铁之余,还能看美人儿,好不快哉。于是,我就……咳……”
铁匠干咳一声,没有继续说完后面的那半句话。其实这会儿他就算不说,一旁众人这会儿也都明白,后面就是他刚才说过了的,跟踪之事。
身为南昭军西征左路军主帅,王哲这会儿倒有些意犹未尽,沉吟了片刻后,他平静开口说道:“你且说一说,那位永宁公主一般会在什么时候巡视横源城内的兵器锻造大营,你又是如何跟踪到的?这两件事,需你如实的说,不可有半句的夸张或捏造,否则后果如何,不用我多说,你也该知道。”
“是、是……小人领命。”跪在地上的铁匠身形一抖,咽了口唾沫,微颤着声开始一边仔细回忆、一边认真述说。
在听着铁匠埋头陈述的同时,王哲向不远处一个刚刚撑开一张画板的布衣男子使出一个手势。
那文人模样的男子点头回应,然后他就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笔,伸指略拧了拧笔杆。也不知是缘自何种玄机,猪毛的笔头渐渐的自然湿润,已是吃饱了墨汁。他就捏着这支似乎不需要墨汁的毛笔,微微俯首,开始在洁白的画板上作画。
……
莫叶渐渐陷入自己的思绪迷沼中,脑海里各种头绪缠作一团。当她想寻路离开,却发现在她要迈步时,背后就会生出一股力道扯紧她;而当她想要后退时,却又发现背后哪里有人,只有一个漆黑大洞,欲将她的rou身魂体吞噬得一丝不剩。
她明明理解那些大道理,但她同时又不愿放弃自己坚持了三年的复仇决定。仿佛她如果真将此事放下,她会失去生活的意义,将灵魂自我解体。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一个声音闯入她的脑海,语调缓和而吐字异常清晰:
“复仇不一定要对方的rou体死亡,听说过‘活屠’么?也叫‘诛心’。”
看出了莫叶眼中迷茫沉郁情绪渐重,双瞳近乎失去了凝聚力,这便是心魔初生的现状。在莫叶这个处于性格裂变期的年龄,很容易受此极端而顽固的思想所困扰,将人格切割出缺口。所以厉盖及时出声,在声音里蕴含他博大沉厚的内劲,震开了莫叶脑海里密布纠缠的阴霾。
莫叶长出了一口气,刚刚回过神来时,她才感觉到胸腔已堵上一股滞气,如果不是厉盖的声音来得及时,她恐怕难逃心血逆冲之劫,轻则呕血,重则昏迷。
而她此时即便已逃过此劫,心头仍禁不住感到一阵窒息。
随后,她就听厉盖接着说道:“我三弟的事,只说我的心意,即是绝不会搁置的。对于此事,你的意念不可局限于此。你需要放开思路,这不是劝你宽心忘事,而是要你展开构划。”
莫叶点了点头。
刚才厉盖冲破她思绪迷沼的那句话,对她的精神冲击很大,待她收稳心神,一时也没有忘记那句话,并很快燃起较高兴趣,随即问道:“厉伯父,你刚才说的‘活屠’是什么意思?”
刚才厉盖略为心急于肃清莫叶混乱的神智,说话时择了重言,所以此时莫叶想让他解释那两个字,他反倒不太想细说了。
但他思考了片刻,还是决定了,就这两个字的意义,略带向莫叶提几句。
稍许斟酌后,厉盖指间一松,任那片柳叶滑落,然后扬手一指后庭里离他们所站位置不远的一棵柳树,平静说道:“让那棵柳树自己枯萎、朽倒,直至烂得一点痕迹不留,就是‘活屠’。”
莫叶凝了凝目光,看向那棵柳树,似乎是在寻找它身上有没有什么隐藏的虫洞。
厉盖随后又道:“手里没有斧头,只是用你的指甲,也可让一棵参天大树枯死,只要你有足够耐心,慢慢扒掉一圈足够宽的树皮,或者在树根下成功埋种一窝白蚁。”
莫叶闻言,眼中一亮,但很快又沉暗下去。厉盖所说,看似一点通透,但若仔细分析,他全然只是在对一棵树解释。屠树之法,寻常樵夫都懂,屠人之活屠法,却似与他此时说的这道理丝毫打通不了关系。
这后续的解释,远不如他刚才一语直来那样让她心灵撼动。
“别再想着‘杀’的事了。”厉盖扫了一眼莫叶眼中的沉暗,摇了摇头,“你知不知道,‘活屠’的本意是屠己?欲屠人先屠己,只有先灭了自己的躁念,才可以进行那些极需要耐心、细心和时间的步骤。”
“‘活屠’本来是你师父最擅长的心经,今天我告诉你这些,算是代传师念,但我还是最希望他给你铸下的意念底子,能让你心念通达,不再像刚才那样杀意翻腾。”厉盖说到这儿,忽然叹了口气,“三弟的事,也算是他自己一时疏失了。出事的前几天,我就曾劝他不要再住在老宅,尽快搬去新建府。看来还是他隐居的日子过久了,心念松弛了吧!”
莫叶闻言,心绪顿时浮动起来。尽管那件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他的一丝一缕过往,仍对她的精神牵动极大。
回想三年前,在临近出事之期的前几天,师父的确常常很难回来一趟,也许那时候他就已经移居到新建府了,只是不放心还在老宅的她,所以才会在两宅之间来回。
如果她不跟着来,他是不是就会避开那一劫?
应该可以的吧?既然是厉盖建议他去新建府,那里一定也有近似统领府这样密集分布的武卫。
心念掠过这些记忆碎片,莫叶渐渐低下头,不知不觉已咬紧下嘴唇,只觉得唾液似乎开始变得苦涩,仿佛因此哽塞了喉咙。
看见这个样子的她,厉盖沉默站在一旁,等待了片刻后才放轻声音说道:“你也不要责怪自己。其实我第一次看见你,是在城楼上,辨出他竟带着你来京,当时也是万难接受,但后来我还是选择相信他的决定。他不是莽撞的人,会这么做,必然思考出他认为可行的理由。他待事的视角,一直很敏锐,连傻子都能被他培养到那种程度。此事失误,不能怪在你头上。”
厉盖说着这话的同时,刚才拈过一片柳叶的手,似乎是很自然的搭在了莫叶肩膀上,同时轻言又道:“他极为重视你,也许你只要平安生活着,他即能……”
厉盖的话刚说到一个“能”字,竟陡然止声,他的脸色已变了。
莫叶脸上神情转变得比他还早一分,当他的手刚刚搭上她肩膀时,她脸上一应情绪,不论伤感、压抑、沉黯……瞬间全都归于一色,那是一种难以言表清楚的神情。
便如着魔!
紧接着,莫叶被厉盖搭手的那边肩膀反向一震,而她的另外一只手已如翘板一样,在厉盖按住她这边肩膀的时候,就自然抬动,缠了过来,直扣还搁在肩膀上那只手的腕处脉门!
厉盖一时还没弄明白,一直在安静聆听他说话,并且也是刚刚才向他投示了最大诚意的莫叶,为什么会突然冲他动手,而且来势运力不轻。
可即便事发突然,凭他习武多年的稳固经验,他练习的时间长度,几乎等同于他生命走到今时的时间,一身筋骨、以及细致到体表每一个毛孔,都得以锻炼,变得极为灵敏,汇同精神调配,无一丝凝滞。
当莫叶的手卡住他的手腕,大拇指几乎压闭了他腕中经络大穴时,他宽厚的手掌连同整个腕部,瞬时弯曲成钩。
那并非是他的手被莫叶力克重穴时起的反应,事实上,他那只平时握刀柄时如铁钳一样硬的巴掌,此时已变得如风中抖动的缎带那么柔软,而当这样的手覆在了握在他手腕上的那只稍显纤细的手上,几根手指又如生出风穴,紧紧吸附上去。
在这轻微的动作进行时,他所习练的干照经精深劲力已如风吹火涨,散开在全身经络间,骤然沉厚!
一息之间,即便他什么都不做,直接以内劲冲穴,哪怕莫叶全力一击,并直击在他防御力较为脆弱的胸前肋下几处大穴,也可丝毫无碍。
更何况区区手腕!
他刚才的手屈如勾,只是在事情突发时,一种本能的行为体现。
习武之人都明白,若遇到高手,自己的一边腕脉受其制约,影响的是半边身形变动,而这种制约力若从腕部延伸至上肩胛,整个上身几乎就等于难以动弹。腕心大穴,是习武之人对练时的大防之一,他虽然可以无视莫叶的进攻,但他在打根基时练出的行为惯性还在。
其实莫叶此时的行为,不但丝毫伤不到厉盖,并且这对她自己而言还是很危险的事。
如果厉盖此时按照他自己的习惯振力而出,受伤的绝对是莫叶,并且伤得最重的部位,正是她握住他的手。然而当厉盖弯曲如勾的手,指尖碰触到一抹细柔,他忽然回过神来!
眼前这个极为年轻的女子,不是易容改扮后来偷袭他的刺客,她的确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义弟最重视的女徒,义兄搁置在宫外,还未收回家中的最小的那个女儿。
周身经络中如熊熊火焰在燃烧、就快要“烧”到体表的干照经气运顿时如受到一阵更急的风刮过,将火焰连根切断,险险收了振发之势。如此强硬的切断经络中真元继力,几乎等于在自残,顷刻之间,厉盖的脸色呈现煞白一片,额头顿生冷汗,苍白的脸色里也渐渐泛出青色。
与此同时,他那屈起如勾的手,只是手指尖在莫叶手背上略微点过,也撤去了指内已经蕴起的劲力,反被她紧接着到来的下一招制住。
莫叶丝毫没有感受到厉盖指尖些许渗出的气运变化,这是因为那种变化太快,而且她若要真感受到,恐怕此时已经受其攻击,引致严重的经络内伤。
不知者无畏,她此时也不知是因何缘故,丝毫没考虑刚才她自己也敬谓过他的“武神”之名,一心一意只知攻击,未知若不是对方故意退让,只需轻轻一甩,即可将她扔出统领府院外。
但厉盖没有这么做,并且已经撤了全身经络中的劲气,也止住了运作的意势,他整个人仿佛变成了莫叶常在杂货铺小院里练拳的草人——当然,只凭他的体格,也会比草人要结实点,而莫叶此时也没有动作呆板的练拳。
莫叶感受到手背传来强硬的指力,那是厉盖唯一对她使用的一招,此时已经撤力,但莫叶已经重视和反应过来,握紧他手腕的手顿时翻覆,直要将他的手腕对折而断。
可即便他不还击,莫叶要做到这一点,也是难于登天。
在拧着他的手快要与他的小臂背面像叠纸一样合碰一处时,莫叶感受到了阻力,而她自己手上的劲力也已后继不足。
所以,她没有再继续此举,但也没有松手,而是像甩面线一样,既然折不断,就稍微松力留出空间,然后钳着他的手凌空划出一个圆弧,最后他的手掌被她反向扣回肩头,这条膀子近乎要被她拧成一根麻花。
厉盖刚才散功太急,体内滞着一股气力无处可出,才激得他气血几欲逆转,好在莫叶功力尚浅,他可以不作抵抗也无碍,便只凝神疏导体内那股滞气,否则就只能直接出在莫叶身上了。
在莫叶得手一招以后,厉盖已经梳理好体内经络间残留的凌乱劲气,并丝丝缕缕全部收敛,他此时的身体状态,也更趋向于一个一丝武功也没有的人。
但现在的他已能拿出全部精神来“对付”莫叶,而凭他多年练武打磨出的体格,以及无比敏锐的肢体反应,即便丝毫不运转体内经络间那股强悍的气力,要“招呼”莫叶也是易如反掌。
虽然有一边胳膊连同肩膀已经被莫叶制住,他也没有去动另外一边的手,仍是以退为攻,先是双膝微绷,扎稳下盘,稍微给了她一些阻力,待觉她推来的那一掌也在增加劲力,他才突然肩膀偏了出去……
这便有如拔河时,有一方突然松开了绳子。
只不过,厉盖是在莫叶攒力向前推时,忽然让开了。
其实莫叶如何不知道留后招,只是厉盖的行动太快,她的意识才达到这一点,肢体动作还未来得及受头脑思维的控制,掌前的那股阻力瞬间就消失了。
这除了因为厉盖的肢体反应能力,比莫叶敏锐得可不止是一点点,还因为他练得与莫叶是同一种功法。并且无论从经验的深厚以及经卷的完整性上,他都比她高出得不止一截。他能清晰体会到,什么时刻是她劲力到了一个循环的顶点,将要换力的时候。
莫叶一掌拍空,当然不会像在拔河游戏中被阴了一手的孩童,直接摔个嘴啃泥。扎马步这种外练功法里的基本功,即便伍书不肯教,她轻易也能在遍布京都的武馆里窥学,厉盖巧妙的一闪身,最多让她趔趄半步。
然而厉盖连她趔趄的机会都未给。
寻常人闪躲一步,步径应该是直线,而他闪开的那一步,只在一步之间,即完成了一种弧度,并且速度极快,让他的视线已笼罩于莫叶的整个后背。
并在此时,他一直未动的那只手,终于以雷霆之速绕到了身前。
莫叶正欲稳住下盘,却发现自己整个人都与地面分离了。她像一棵刚准备冲地面生根的春草,顷刻间被人一把连根拔起,拎在空中,那人拎着她的手还抖了抖。
因为被人拎起的速度太快,莫叶仿佛还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跌了半步才归位。
她心里顿时一慌,看着自己的辫发垂落眼前,在空中晃荡,她也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真的被人拎了起来,如被旱地拔葱。只是那人还算给她留了点情面,没有真将她倒过来。
悬在空中的她视线的方向也微微侧转,然后她就看见了伍书的身影。
场间这一切事态的变化,都太快,也太怪异,莫叶到了此时才感觉到些许惧怕,又因为看见那个内心多少有些依赖的人,她顿时精神一弱,想要开口喊。
但就在这时,她听见另一个人沉厚的嗓音快了她一步,蕴着些努力的喝道:
“不是叫你别跟出来么?”
视线也正朝向这边的伍书闻言微微一愣,迟疑了一瞬后,他没再向前迈步,也没有转身,而是以倒着走的姿势,回到了他刚迈出两步的统领府书房门框,但目光还一直还盯向这边。
看到这一幕,莫叶才知道,伍书虽然一直遵照他上司的命令,留在屋内,但他也一直没有放松过对这边的关注。
莫叶的心绪顿时浮动起来,但她很快又冷静下心神。
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行为,是多么莽撞无礼,也让她再一次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早在三年前她就认真思考过,并努力的在学会克制,然而今天面对陌生高手的“侵犯”,她还是暴露出了在她精神世界里存在的某种劣性。
而在今天,当她再一次意识到这种精神暴动的劣处时,被她无理冒犯的人明明已经完全掌控了她的一切,这会儿却又轻缓地将她放回了地面。
脚底挨着了踏实的地面,莫叶竟还有些不适应,微微趔趄了一下。这主要是因为致使她刚才情绪有些失控的那丝心神劣性已经退去了,精神恢复正常的她已经意识到许多问题,心情不免又忐忑起来,顿失刚才那种一往无前的锐气。
松开了莫叶以后,厉盖又自行退后了一步,给他与莫叶之间留了一截距离。
待完全掌控了局面,他其实也已明白过来,眼前这女孩刚才发狂了一样的原因是什么。
这三年来,他其实并未松移过对她近乎监视一样的观察。不过,他的这种监视观察并无恶意,只是他自己掌握不了别的照顾方式,才只能如此。
尽管眼前这位功高位重的前辈,在她无理冒犯之后,也并未朝她显露什么严厉神色,可莫叶在落稳脚跟时,仍有些惧怕与他对视。
这是她在心虚,为了她刚才犯的错误。
——尽管她在犯错之时,也已感觉到自己其实是有些不受控制的。
“没想到你已经有这么大的力气了。”厉盖扫了莫叶一眼,然后轻轻甩了甩刚才差点被莫叶拧成麻花的那条膀子,“一不留神,一条膀子差点连着肩膀被你揭了呢。”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自然是含着玩笑意味的。
真要是折了他的肩膀,这份功力绝非三年就可以练就,并且如果让他遇到如此大的阻力,他可不会像刚才那样,摆出束手待俘的架势,之后轻描淡写地化去莫叶全力一击。
如果是两位高手对上,即便结果还是厉盖取胜,过程也不可能是这么轻巧。
此时莫叶已经平顺心绪,恢复理智,自然知道厉盖的话里有逗她玩的意思,仿佛一个大人被一个才学会走路没多久的稚儿踢了一脚,大人感受到些微疼痛,却还反过来夸赞一句:“唷,涨力气了呵!”
莫叶当然不会受夸,但她心里也丝毫生不起被小瞧了的情绪,先是脸色一窘,旋即朝厉盖深深躬身:“厉伯父,对不起。”
厉盖没有再继续他那装模作样的吃痛动作,对于莫叶的道歉,微微一笑表示接纳和宽容。
事实上,他肢体内里的韧性,早已被锻炼得无比强悍。刚才莫叶给他带来的那点小挫折,若搁在寻常人身上,可能一条胳膊真要疼上几天,但对他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早在十多年前,当今皇帝还是一位戍边将军,他在将军帐中做侍卫时,就把体格锤炼得扎实如铸。近十年来因为再未参与战事,他虽然也未因此就松懈练功,但对体格锤炼的方向悄然变了,开始钻研韧体之功。
若他想那么做,他的身体柔韧程度,可以如猫尾、似水蛇。不说莫叶刚才想把他的手臂拧成麻花,就是将他的两只手束到背后打个结,待松开时也能立即恢复如常。
感觉到眼前这位前辈好像也没
怎么生气,莫叶心下稍微舒了口气,这才抬起眼眸看向他,就见他也正看过来,她还是禁不住目色瑟缩了一下。
厉盖看着她这个样子,却忽然叹了口气,缓言道:“你已经许久没有显露今天这个样子了,你今天是怎么了?”
莫叶闻言一怔,隐约感觉到了,眼前这位她今天才算正式见面的前辈,似乎对她的一切都掌握得很清楚,包括她那已经刻意隐藏了许久的暴劣心性。
不等她迟疑了一会儿后开口回答,她就听他又说道:“希望你不要太过意外,其实在你居住于京都的三年时间里,你的一举一动,都受我的掌握。”
莫叶注视着厉盖,双眸渐渐睁大。
或许是内心太过震惊,表面上她一个字也未吐露,但她的脸孔神情变化,已然吐露了她的心绪。
被人监视的滋味,可并不好受,而且一旦想到这种监视居然长达三年之久,心底的那丝寒凉,渐渐就有些止不住地延伸拉长。
其实厉盖本可以不必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他每天需要为那么多的事务耗费心力,若还要同时兼顾莫叶这边,除了派人监视,还能怎么做?即便不说他的方式,只说世间最亲密牢固的照顾方式,父母照顾孩子,从某一个角度来讲,其实也正是一种监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