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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逸楼虽然是不少京商亦或朝中官员在谈买卖话知己时最长选择的所在,但在不确定德逸楼高层这间雅舍的隔音效果如何之前,凌厉绝不准备将那两个字吐露出声音,因为这两个字容易牵扯出的事端实在太可怕。
万一这两字被杂耳窃去,他们这几个入了这座都城的人,哪怕个人本领再强,在万余京都守备军卒的搜索阵型下,也会立即变成待缚的羔羊。
然而对于他的同门师叔与师兄弟们来说,他们之间的默契交流早就能支持他们解读这个无声的嘴形与手势。
屋内其余三人除了折剑脸色依然平静,另两个年轻人都是神情剧变。
德逸楼二层丙字三号房内,一种接近于固化状的安静气氛持续了良久,随后还是由凌厉的一句话揭破:“至于伏剑师叔为何易容去了那里,并且连孙谨都瞒了过去,显然是因为目标人物的在场。”
忽然感觉到胸臆间有一股滞气上升,抵得自己的呼吸有些不畅,凌厉略微顿声,沉沉喘了口气,再才接着说道:“那个大人物身边带着的侍从武功都不弱,伏剑师叔会连孙谨也瞒过,主要原因应该也在这里。不论是他自己被那几人察觉到什么,还是孙谨认出伏剑师叔后表露了什么,而被那几个人捕捉到,这对于你们这一趟来京都都是极危险的事情。”
“即便如你所言……”在好友的解释声中,乌启南先一刻回过神来,他立即留意到好友话中的一个关键破绽,立时问道:“你怎么能确定,那个人就是……”
话说到最后两个字,乌启南亦是只稍显夸张地挪动了一下嘴形,没有吐露出声音。
“你忘了?”凌厉看着乌启南,有些讶然于他的忘性,“三年前,我们在海边都见过。”
“只凭三年前那一眼……我……”乌启南眉头微微蹙紧了一下,在脑海里所有的脸孔印象中搜刮了一遍,确信三年前在海边他遥遥一眼看到的那个身着明黄袍服的人影的确模糊了,他才扯了扯嘴角说道:“必须承认,我没有你这般的记忆。”
乌启南的话音才落,就听一旁的孙谨接着也道:“我与启南一样,都记不太清楚了。但我觉得只凭远远一眼,就要将一个人的脸记住三年,未免对自己的要求苛刻了些。我与启南会记不住那个人,主要是因为我们并未想过将来真会有一天,要与那个只匆匆见过一面的人争锋相对。”
孙谨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即便身为一个职业杀手,除了任务目标之外,每天多多少少会与一些毫无瓜葛的人有目光相对的时候,并不是每一个这样的擦肩过客,都会成为自己手下的一缕亡魂。
而若是将每一个见过的人脸都劳刻心底,储备着这些记忆以待今后有机会收命,这样的生活岂非鬼魅才能过得下去?杀手虽然做着采摘人命的工作,但严肃说来,也都是食五谷杂粮成长起来的血肉之躯,总也有需要放松神经的时候。
孙谨与乌启南这两个年轻人,虽然没能记起三年前在海边隔着数百丈远距离匆匆看了几眼的那张脸,但由着凌厉的话所引,他们倒是记起了三年前的少年凌厉说过的话,两人眼中不禁都浮现出一丝凛冽之色。
凌厉的记忆力之强,是他那两个一起生活习艺了十余年的伙伴早就得见知晓了的,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一点。可他们此刻却对这熟悉的一点东西流露出极大的惊讶情绪,是因为他们琢磨着凌厉如此强记三年前匆匆一见的那道人影的潜存动机,细思于此,令人不禁后脊生凉。
不过,两个年轻人很快又想到,凌厉会老早就在心里埋下这个念头,恐怕主要还是托了伏剑的栽培。思及伏剑师叔、也是他们三个人的授艺师傅,这个人的心思之深沉复杂,联合今天这件事一起看,才教人觉得可怕。
这两个年轻人、也包括凌厉在内,本来并不想如此揣摩师傅的心思用意,但事至此时已经有些避不开了,他们已经在回忆三年前海边观游的片段,并且也已经记起了那天伏剑在海边说过的话。
三个情同手足兄弟的宗门年轻弟子在三年前被伏剑带去京都东临海岸时,那时候还未出道的三个少年近乎就以为那次真是去玩的,虽然那天他们的伏剑师傅看上去依然表情严肃语气冷硬,不太像是在带着他们玩的样子。
如今再回忆并琢磨一遍伏剑那天说过的话,使人仿佛觉得,伏剑在三年前就预见并开始筹备今天的事情。可转念细想,无论目标人物是强是弱,宗门的指令可不是伏剑一个人说了算的。对于每一单买卖,绝对都是经过宗门里那几个长老谨慎而缜密考量商讨过才决议下来的。
伏剑虽然是他们三人的师傅,但对于每一份由宗门发出的生意单子,他也只有遵从的资格,绝对无法做出修改的举措。
此次入京要完成的这单生意既然是经过宗门深思熟虑过后得出的决议,故而在此事中担当纽带作用的伏剑是在事先瞒了他们一些资料,但他们仍相信宗门的估算与判断,应该不会轻易让他们去做完成不了的事情。
可是凌厉这个时候不好好养伤,撑着病体跑来这里跟他们说这些做什么?他是匿迹跟踪而来,明显有着一种故意避开伏剑的意思,而在他的来意里,又隐约能看出一种想要阻止的意思,这是为何?
两个年轻人都在脑海里快速分析着这些前尘旧事与今天京都之行之间的关联,尝试着在任务计划还未启动之前,再检查一遍可能存在的漏洞。毕竟此次目标人物过于强大,也许失手之时就是他们覆没尘埃之期。
但他们到了这时候还不曾心生放弃的念头。宗门立派近百年,还从未做过失败计划,这种经验的累积与某项评估权威的垒立,皆是宗门弟子不会向上质疑的信任来源。
而看着两个同伴沉默不再言语,只是脸上表情有些起伏不定,此刻也已完全记起三年前海边之事详尽的凌厉隐约明白了些什么。三年前的他们也对他流露过这种神情,惊怖之中隐约有着一丝疏离意味,仿佛他们看到了一只怪物。
凌厉的眼底有一抹戚色掠过,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慢开口说道:“前几日,你们都还在外郡,所以不知道京内发生的事。事实上就连都城里的居民也还不知道,几天前那座环绕了一树树盛开杏花的漆黑围城内,有多少人被关在里头,在那一夜流干了血。”
听了他的这番叙说,孙谨与乌启南这两个年轻人脸上只流露出更为困惑的表情。倒是沉默了许久的折剑闻言忽然开口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前几天傅师姐来清风馆探望,我觉得她的情绪、她说的话,都变得奇怪了许多,所以……”凌厉犹豫了一下,“所以我看了她的单子,并依照单子上的时间地点指示,尾随她潜入了那座围城。”
待他说出这件事,屋内不止是孙谨、乌启南这两人目露惊容,就连折剑也禁不住蹙起眉头。
“你们且听我把后面的事情说完。”见两个同伴的神情明显是有话要说,凌厉却先人一步截了一句,然后接着上头的话徐徐又道:“那夜死在那座围城里的杀手,至少该有三百之众,而在这三百余条亡魂中,至少又有二十多人是遭到他…也就是你们这次任务目标人物的截杀。他不单是自己练就了一身很强的武功,那些属从于他的侍从,与我们比较起来也弱不了许多。”
凌厉的这几句概述说得并不算仔细,但能尖锐地抓住那夜数百人参与的截杀事件的几个关键点。
亲自跳进围杀漩涡中来的目标人物,在数百杀手前赴后继的刺杀步伐中来往,不但没有受伤,反而能击杀二十多名杀手的皇帝,将这数百条亡魂一丝未泄地关在那座城闱里的羽林军……这些不太能接合连贯的画面渐渐浮现于脑海中,却能令孙谨、乌启南二人明显感觉到那夜狼牙围城上空的空气里,透着一股多么浓烈的腥气。
“三年前所见的那一眼,印象本来有些浅淡了,但前几天的那个夜晚,我看着那个人俨然变成一个更强悍的人屠,所以我当然不会继续淡忘他的样子。”似乎是因为忆起那天晚上险中求生的紧张情绪,凌厉在话说到这里时,本来就有些不太平稳的呼吸节奏忽然变得急促了些,“我不知道,如果那个夜晚我没有跟去,傅师姐之后能不能回来。但事至如今,我想我这么做虽然违逆了宗门规定,但至少不会让我自己觉得遗憾心悲。”
孙谨与乌启南没有说话,但他们的眼神明显变得复杂起来。
但折剑听凌厉将那夜发生在狼牙围城内的事讲至这一步,他的神情看上去依然很平静,并且还慢慢开口问了一句:“如果那座城闱的防备准备真得做到滴水不漏,那么后来你与傅玉华是怎么离开那里的?”
一向给宗门年轻弟子以温和印象的他,此刻并不关心凌厉与他的师姐在那样凶险四处的围城里有没有受到重创,而是急于知悉他们成功逃离的办法,折剑这个时候说这句话,不仅语调平稳,话意中更是透露着一丝漠然。
凌厉觉着折剑是在隐隐责怪他违逆了宗门规定,说话的语气才会冷漠下来一些,所以对于折剑的这点异处,他并未多想什么,继续开口如实回答:“这也是我想告诉你们、并希望你们记住的事情。在他的身边,除了他那个结义的兄弟武功十分强大,几乎测不出深浅,其实他的身边,还有第二个高手,却是一个僧人。”
“僧人?”孙谨与乌启南失声重复了这两个字,同时他们的头脑也迅速转动起来,并且很快就想到了同一个方向,又齐声说道:“难道是南城竹林小庙里头的人?”
“我不知道。”凌厉摇了一下头,然后慢慢垂下目光,“那夜,我与傅师姐见前门是走不成了,那儿已经杀成一团,所以我们就准备以进为退,先藏匿进重重宫闱,等事态平息了些,趁那些军士杀了一夜也有些松懈了,再想办法混出去。于是我们就绕去了后宫东面,却没想到在那儿碰到了那个僧人。”
“或也正因为他是佛门中人,虽然看见了我和傅师姐,却没有追下杀手。但我看见了他向那些杀手使用的还击招式,很明显,我在他手下可能走不过十招。”
孙谨这时忽然说道:“那是因为你毒伤未愈,精神与体力都打了折扣,如果是在你的体力全盛时期,难道还连十招都抵不过?”
“这个‘十招难过’不是用我当时的身体状况作比的,那夜与他交手的一众黑衣杀手们,大多只需他一拳一掌的速度,便被击得或退或飞出去……”凌厉沉吟了一小会儿,慢慢抬起目光来,从眼前这两个一起生活了十余年的年轻人脸庞上扫过,“总之,如果这个僧人还在京都,那么即便他的那个结拜兄弟暂时离开此处,你们恐怕也难以得手。”
他话中提的这个“他”,就是南昭当今天子,王炽。
“他”的结拜兄弟,即是京都守备军大统领,一手节制管理着京都由内至外的军武力量。而在所有潜在对京都秩序造成不安定影响的人眼中,特别是那类设想直接刺杀君主从而更改天下主宰的人眼里,他更刺眼的一个身份,就是他在武道上获得的恐怖实力。
所以当朝皇帝但凡出席大型场合,还是会将这个已经担任繁重城卫工作的大统领像一个跟班小侍从一样的带在身边,二人距离不超三步。
这既是王炽对厉盖的信任,也是给任何宵小之辈以警醒。
曾经有人试过,远距离向王炽投射弩箭,却见那支流矢一般的利箭停在了离王炽胸口还有一根手指的距离,然后就像突然被十几把小刀一起簇拥而来削皮了一般,变成片片如枯叶似的木屑,洒落王炽的金鳞靴头。
这还算是刺杀王炽的数多次行动中比较成功的一例,却没能达成最终目地。
为了积攒这一次比较成功的行动所需要的经验,不知有多少刺杀者,被那位大统领训练出的部下从高楼顶、从曲折的巷道中、乃至从黑臭的阴沟里揪出,在混杂着铁锈腥味和屎尿臭味的刑房受尽拷问,最后耗尽体能致死。
而这唯一一次最接近目标人物的袭击结果,却几乎断绝了所有人在意外刺杀这一途径上怀抱的希望。
因而踏上这一道路的人里头,如今已经有大部分人选择另一条路径,这条路径似乎比意外刺杀一途更为直接快捷,但同时它也是一根独木桥,是那个贵冕者以其强大到令人禁不住质疑的自信心构筑成的独木桥,这个在有人走过时会不停震颤的桥梁是那个人设下的陷阱。
有些人偶尔也会想到,那座在静谧夜色中漆黑一片,同时又仿佛向着点点星光映衬的天际咧唇露出一排利齿的狼牙围城,那就是一个吞噬侵入者的立鼎。
在那个贵冕者的掌控下,只要他起了做的念头,那樽沉重的鼎就会变成顽童手中的篾盘,等那求食的雀儿落进了篾盘下的阴影里,顽童就会拉下手中那根长长的无影的线,线的一端系着一根支撑那篾盘“张嘴”的木棒。
用轻蔑的语调来描述王炽的这种行为,那似乎就有些贪玩孩子的影子,总之是没有什么当权者的行事章法的。而如果客观去讲,王炽这是拿自己做饵,并且他相信,自己这个饵永远不会被他故意放进来的那些人吞掉。
只有他的城会吞噬别的人,他相信他的朋友们、部下们。
他做这种事,已经不是一两次了,而尽管他这么做的动机和目的已经很清楚了,却还是有不少的人愿意朝那个独木桥上狂奔冲刺,因为最好的机会仿佛就在这最危险的途径前头。
王炽自信自己不会落入此类宵小之辈手中,故而在隔几年的某个日子就会故意站在某个地方作靶子状,可那些行刺者里头也有人坚定的认为,他这就是在找死。对于行刺者而言,成功只有一次,却要为这一次付出许多死亡。而对于王炽而言,他也只可能死一次。
只有在那一天,王炽才会将他身边最强的武力防卫撤开去三步之外,那个强人只要多退开一步,对于行刺者而言,便仿佛靠近了目标人物十步。
可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屡屡失败,这不得不叫他们当中有一些人已经心生退意与怯意。
世上真的有做不成的事吗?
换个背景、换个地点、换个人来做,就未必是做不成的。何况王炽也只是一个人,只有一条命,他拿自己作饵的事,迟早会被那些他诱捕的猎物逆袭终结掉。
眼下这个将背景地点置换的机会似乎就要到来了,而抓住这次机会的正是另一拨人,便是此刻正站在德逸楼二层丙字三号雅间里的这几个来自羽天宗的弟子们。他们即将从正在往这边来的另一个宗门师叔那儿知晓,王炽身边最强武者即将离京的消息。
但在此之前,他们却又先一步受到一个同门师弟的阻挠。
阻挠的理由,便是王炽的身边,实际上还有一个隐藏的高手,实力同样不可小觑。甚至只要他还在王炽的身边,那么即便厉盖离开京都,要行刺王炽,过程依然难如登天。很可能踏上这条路就是有去无回的结果,哪怕换了一拨来自羽天宗的刺客们。
就在屋内众人得知了那个武道高僧的存在后,一齐陷入一种心绪复杂的沉默中时,折剑背后的那扇门又被敲响。
听来者的脚步声,这一次应该真的是楼下跑堂的伙计上来了。
伏剑松开了抓在凌厉一边肩膀上的手,转身去开门。
肩膀上失去了抓握力,本该会觉得轻松些,可此时的凌厉却只是忽然感觉肩上一沉,仿佛有一副浇铸而成的百斤铁锁突然压下,他虽然站在原地一步未挪,身形却无端摇晃了一下。
眸色如冰雪剔透的乌启南眼明手快,一手探出,握在了凌厉右手小臂上,要扶他坐下。
凌厉则只是微微摇头,没有多挪动半步。
折剑站在只开了一半的房门口,与那德逸楼的跑堂伙计简略交谈。以这个开门的角度自外向里看,依然无法看清屋内具体有几人,以及折剑放在门后的手里是不是挟着什么东西,但他的神情给外人瞧来,只是比较慵懒的连站着都要扶着门不愿多用力气的样子。
“不好意思,打搅到客官了……”
“什么事?”
“楼下有个老者要上来,指明了客官的房号,说是您邀他上来的。”
“大约什么样子?”
“须发皆白了,一眼看去倒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小的怀疑他是个面相的术士,但古怪的是他身边还带着个女孩子。”
“噢……你带他上来吧,他正是我远道而来的朋友。”
这番话说完,跑堂伙计领命正要下去接人,折剑也将要把房门关上,他忽然又想起一事来,伸手在怀中掏了掏,同时叫住了那伙计,微微一笑说道:“你看他那模样,就应该能猜到我的这个朋友脾气上有些古怪,但他却不是个拙人,如果他等会儿不许你跟着,你也别与他置气。”
那跑堂伙计在二楼雅间区没少见着这种人,折剑的话他一听便领会过来。
接过折剑抛来的一粒碎银子,那跑堂伙计眉开眼笑地说道:“客官的挚友即是来我们楼里的客人,小的敬心服侍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给贵客添堵呢,您且放心吧!”
望着那德逸楼的伙计走远了几步,折剑才把门关上,待他转过身来时,嘴角勾着的一丝笑容也冷却了下来。
看见折剑的这种脸色,凌厉心下已经了然,但他没有立即对折剑说些什么,而是侧目对他的两个师兄说道:“伏剑师叔就快上来了,我必须长话短说。如果接下来他交给你们的任务,真的是指向那个人,你们极有可能做不得。”
孙谨终于想起一件事来,语速极快地说道:“我想起馄饨馆那个卖唱的祖孙俩了,你说的伏剑师叔刚才也在那里,就是他们吧?”
未等凌厉开口,一旁的乌启南已是朝他肩膀上揍了一拳,不知是笑是愁地道:“小孙,不过几天没见,你好像变笨了。”他刚才不在馄饨馆内,未见事情的过程,对孙谨的判断未免肤浅了些。
孙谨抬手抓住肩膀上的那个拳头甩开,丝毫没有与他玩闹的意思,但也没有就此事辩解什么。
他只是微微蹙起眉,将刚才还没说完的话继续说出口:“但令我疑惑的地方也正在此。如果那抚琴老者正是伏剑师叔,他为什么要在走入馄饨馆时流露了片刻的武功?他不是要避开王炽的注意么?”
此话一出,乌启南脸上的些许笑意便僵住了。
而对于刚才同样也在那家馄饨馆内的凌厉来说,他对于孙谨的这点疑惑,同样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一点我也想不透彻。”凌厉轻轻叹了口气,“我比你走得迟些,并且是得了他的一个暗示,我才肯离开那里的。刚刚离开那里的时候,我以为是他准备先一步出手了,所以才会急着来找你们,却没料到你们根本还不知道事情的详细。”
“师叔却又回来了,他带着武功薄弱的师妹,如果与多人交手,恐怕难免有所损失。”孙谨脸上的疑惑神色变得更深沉了,“但刚才听那德逸楼的伙计所说,我们不难想象他应该是又一次改扮了装容,气质闲定,不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打斗。”
“我不知道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了……”凌厉像是默默在心里做着某项决定,因而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就沉吟起来,隔了片刻,他终于开口说道:“几天前,我……”
不待他把这还有些犹豫着的话说完,门口就由远及近响起了那阵对别人而言普通、但对这间屋子里每个人都无比熟悉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在上了楼来后,就忽然变得快了许多,凌厉话至中途只是迟疑了一下,虚掩着的门便被上楼来的人打开了。
在房门打开的那一刻,伏剑的视线就如一把笔直的剑射了进来,并且他的目标显然正是凌厉。而令屋中所有人有目共睹的是,此时伏剑的目光充满了一种不善意的色彩。
伏剑刚刚走入室内,他的背后仿佛长了眼睛,在看见折剑将门关上的那一刻,他斥向凌厉的话语便沉着嗓音劈头盖脸地涌来,“干扰宗门任务,窃看同门弟子的单子,还在新任务前头削同门的士气,这三条违逆宗门规矩的罪行,足矣让你在水牢里待上整整一年。”
思及宗门那处专门关押违逆弟子的水牢,从那儿出来的人,没有谁身上不烂掉几块皮的,屋内的孙谨和乌启南当即准备替凌厉在师叔面前求情。
不过,他二人还没开口,就又听到伏剑冷冷说道:“只是看在你毒伤未愈,今天的事我可以暂时不向宗门回禀,我想你应该知道如何收束自己。”
屋内的三个年轻人一身武艺大多是靠伏剑教出来的,但孙谨与乌启南早就知道,伏剑为了栽培凌厉而花费的心思精力远超他二人。此时见他这般说了,虽然在语气上仍不肯缓和分毫,可这是他一贯的脾气,未必是他极怒时的样子,他大抵是不会真去惩罚凌厉什么了。
两个年轻人不再言语,皆是默默在心里松了口气,紧接着他们就见伏剑侧目看向折剑,难得地表露出一些和气口吻地说道:“折师弟,你把凌厉送回清风馆去吧。”
折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向凌厉走近,一只手握在他右手小臂上。
凌厉心里也很清楚,只要伏剑上来了,他再想说什么也都来不及了。不仅如此,如果他此时还要坚持什么,起的作用就只是给师傅徒增怒气。另外他其实也不太确定,刚才他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那个设想,是否只是自己多心了。略微犹豫后,他还是选择将那未说的话压下在心底中。
与折剑一起出去时,凌厉留神看了一眼伏剑带在身边的那个年轻姑娘。
此时不仅是伏剑那身辛酸苦难的破衣枯琴装束换却了,这被他带在身边的姑娘也已是崭然一身。她刚才在那馄饨馆作卖唱女的一身行装换成了一套素净的水色挑梅痕的衣衫,瘦窄的脸颊洗去装饰苍白的粉末,透出自然的淡淡健康红晕,衬着这身稍显素朴但隐现雅致的衣装,使她浑身都透着一股青春动人的气息。
这是他的同门师妹,但不是跟他在一个师傅手下学艺,所以自她入了宗门那天起计算,他也不过见了她两三次。这两三次的见面,中间时间差距跨度极大,而师妹进了宗门时又正值成长极快的年岁,所以他每次与她碰上,都会从心底里觉出一种很强的陌生感。
凌厉记得上一次他见到这个师妹,她还只是如一根竹竿般的身段,而今天再见,她已经出落得真正像一个姑娘了。
只是伏剑却把正值妙龄的她带来了京都。
如果不出自己所料,此次京都之行,当存在诸多危险,可这个师妹与师姐傅玉华一样,在宗门中主要学的不是武功,而是琴棋书画四雅之一,她实在不适合出现在京都刺杀行动的这场漩涡中。
如果当今皇帝准备给他的儿子选王妃,或许这个师妹可以取代了某家闺秀千金,得以混入皇宫。但宫中一直还未有这个消息传出,恐怕近三个月之内,是不会有这个机会的了。
那么伏剑带她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伏剑虽然惯常冷漠,不知怜惜为何物,但他也并不愚蠢,赔本的生意他是不会做的。
在凌厉用充满疑惑的目光盯着师妹时,他的这个极少见面的师妹也正用同样的目光看向他,区别在于他实际上是在质疑伏剑这么做的目的,而师妹是在辨识这个有些眼熟的人。
琢磨片刻,师妹终于想起这个与其他师兄弟都少见许多的师兄,小声唤了声:“你是凌师兄?”
凌厉回过神来,眸色一柔,轻轻点了点头,但他来不及多说什么,就被折剑带出门外。
最后望了一眼被一扇门关去外头的那个背影,师妹回过头来,望着屋内另两个师兄,忍不住说道:“凌师兄怎么了?脸色好差,我几乎没法认出他来。”
孙谨看着师妹秀巧的脸庞,原本被凌厉的话勾得有些压抑的心情稍稍开朗一些,而想起她就是刚才那个在馄饨馆无比卑降自己身份的卖唱女,他忽然有一个念头冒上心头,不禁笑道:“那你认不认得我是谁呀?”
“你不是孙师兄嘛。”师妹觉得师兄是在明知故问,因而她在回答后还撇了一下嘴,但她看着师兄脸上挂着的那丝笑意,她恍然明白了什么,猛地抬手伸出食指摇摇连点他数下,微嗔说道:“喔!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刚才那个调i我的臭樵夫啦,你可真是讨打。”
孙谨这一挑逗,师妹马上上趟了,屋内的氛围顿时轻松许多。
但就在这时,伏剑干咳了一声。
这可真比衙门里官老爷手中那块惊堂木拍桌的效果还厉害,孙谨连忙微微垂下目光,像身旁的乌启南那样保持缄默,师妹则是禁不住轻微抖了抖肩膀,咬着下嘴唇不敢再开口。
“凌厉是怎么来的这里,我大致是知道的,这个不怪孙谨。”伏剑淡淡地开口说道,“但他刚才在这里都说了什么,我听得很模糊,你们不许有半句隐瞒,全都说出来。”
听到这如同命令一样的话语,孙谨与乌启南皆是身形微耸,两人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由话比较多的孙谨来陈述。
而在一番长话说完后,孙谨并未因为没有向师傅隐瞒而泰然,心中的惶惶感更甚了,他不知道接下来伏剑的怒火会不会迁延烧到自己身上。
却不料伏剑在听完他的陈述后,只是情绪伶仃地冷笑了两声。
笑罢,他忽然开口说了句:“谁说我杀不了他。”
孙谨眉头微动,忍不住道:“师叔,慎言呐,京都此地人多耳杂……”
就是刚才凌厉在这里时,哪怕说了那么多的话,也是极少用到“杀”这个字,更是特意避开了皇帝的尊称或名讳。孙谨见伏剑似乎无所禁忌的样子,真怕他下一刻就直接道出皇帝的名字,再恰好被闲杂耳目听去。
不得不说,凌厉刚才在屋内说的那番话,还是起了一些作用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