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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炽只是颇为怀疑这人会在这个砍柴的最佳时间来这里吃饭的目的。
也许不仅是京都百姓,也包括那些积攒着心思想要谋害君主的人,全都看走了眼。如今王炽虽然过上了养尊处优的生活,但他的心志其实与以前着甲跨马野战干沙地时没怎么变过,一身硬本事亦是比较往昔,锻炼得更为精湛。
他最信任的两位挚友之一,如今个人武艺已达天岳之境,却一直没有离开京都自己的身边,他不可能不受到影响和助力。这种助力是从内到外的,所以他敢于、自信于将京都武力大权交于这个朋友之手,平时在御花园某处安静的院子里,他也没少与这位朋友对练过。
王炽的亲卫里头,属于高手那一拨几乎都受过厉盖的培养训练,这一批武卫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锻炼强大自身的武艺,即便天赋不如厉盖那样奇异近乎神武,也是贵在一个勤字,都是武道上的一批强人。
相比而言,王炽没有那么多时间用于练武,他因国家社稷大事而分神,这是最重要的事,他绕不开,但这也并不表示他在武艺之学上头就完全荒废了。
王炽身为一国主君,在武学道路上——或者说很多学派上——只要他想涉及,当然拥有最快最好的资源。所以,即便对战的经验和练习的时间受限,实际上他的武功造诣比身边的两位高手差不了多少。
有时他不出手,不是没有能力出手,而是已经有足够的人手为他代劳,所以他不必在每一件事上显现自身而已。但他并未因为有人帮忙而懈怠自身的锻炼,就如刚才那蓬头樵夫疾步出门而去,随侍于他身边的两个大内高手都已经有所察觉,而他虽然什么也没有表露,但他心里实是跟明镜一样,与身边侍卫同样的能感受到那蓬头樵夫落足时与寻常人的不同之处。
因而在看着那樵夫走了后,他更加的想要将室内这看样子也准备走的卖唱姑娘多留片刻,以待看个究竟。
“如果只有我一人听你的曲,你还愿意唱么?”就在厅堂中还剩两个食客,并且也正犹豫着是不是要走的时候,王炽忽然开口说道。
随着王炽此话一出,那两个食客正浮动着的心绪平静了些,他们也想看个究竟。而小店中柜台里表情空泛擦着碗的店家、屋角百无聊赖反复擦着空桌的两名伙计,也都是顿了顿手中的活儿,朝这边看来。
“可是……”卖唱姑娘仔细着眼神看向王炽,似乎是在估量他的家底身份,以及他此刻的心情如何。片刻后,她语气里犹豫的意味才渐渐淡去了些,“这位老爷刚才点的曲牌,小女子一个也不会。或许正如刚才几位看官说的,小女子只会唱几首粗陋的、悲苦的歌谣,即便如此,这位老爷也愿意听、愿意赏钱么?”
此女不凡,这会儿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把事情前后兜得很紧,卖唱求财分得清讲得明,语气里却又没有多少乞求讨要、卑弱自身的痕迹。
王炽目色一动,微微含笑说道:“我刚才其实已经说到了,绮丽词儿酥腻调调,听得多了也就是一个拍子,偶尔能听到一些京都水土养不出的声音,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最初我之所以会挑出京都四大名曲让你唱,其实也是为了先随众愿,但你既然唱不出,便只能随我愿。此刻旁人再不悦,也不占其理。”
卖唱姑娘眼中现出一丝亮色。
就在她准备说话时,忽然看见这家馄饨馆的店主走了过来。店家原本一直安静站在柜台内,拿着一块干抹布以同一姿势反复擦着盘子,就算刚才店内还在喧闹,他也没有多参与一句,连看都懒得看这边一眼。而此时店内食客几乎都走干净了,他反而搁下手中活计,自柜台内走了出来,在王炽身边坐下。
“站得久了,小人想借一桌边歇一歇,这位客官,您不会介意吧?”中等身材的中年店家直到在椅上坐稳,再才语气恭敬的说了这句话。与此同时,他还看了一眼王炽身边的两名家仆打扮的青年人,视线在他们垂在身侧稍微蜷起了一下的手指上掠过。
王炽的两个侍从训练有素,当然不会贸然出手,只是当他们看见有生人接近到王炽身边一定距离时,防备之心会自然有所提升。
做街坊生意的店家虽然一眼看去大多都有着待人客气的好脾气,却未必就是好受人欺负,因为客源模式较为固定化,所以反而容易形成一种自然保护屏障,比较不容易被砸店。
这店主恭敬的话语里包含着独我存在的行为举止,王炽已然隐隐意识到一个问题,只含笑回应道:“这家店子整个都是店主的,你当然可以随便坐,无人有权干预。”
“这小店虽然是小人的,但小人是拿这店来招揽生意以谋生计,不在打烊之前,便必须遵循一些招揽生意的规矩。”中年店主自称小人,话里的意思却并不小,“小店生意本来就清冷,平时容许一位歌女驻场子卖唱,也是为了拉拢生意,而且那位姑娘的唱腔也的确让店里的这些老主顾们可以接受。但眼前这位姑娘……倘若客官一定要让她唱,唱的又是一些悲苦凄凉之音,恐怕于小店生意不利。”
意思很明了,连店主都出面赶人了。
王炽对于店主的态度表示理解,生意人都讲招财纳进最是大,可他此刻也并非只为听曲那么简单的目的,所以他虽然心知这么做有些强迫人意,却也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来自苦寒多挫之地的人,未必就只会凄苦调子。”王炽注视着旁坐的中年店家,脸上依旧带着微笑,心中想法丝毫没有显露于表,“其实我也只是想听一听乡音,还望店家行个方便。”
这话说完,不等中年店家回话,王炽已经与那卖唱姑娘攀谈起来,但换去了京话,讲的一口纯粹的川西口音。卖唱姑娘回话时用的同样也是川西口音,并且讲得如之前那片刻流露时一样的流利,京都人却是听不太清楚了。
阮洛对川西口音印象模糊,只隐约听明白了“民情”“地貌”“随意”几个破碎的词汇,脸上疑惑意味更甚。
简短几句交谈过后,王炽不再说话,那卖唱姑娘则看向中年店家,再开口时,语音已经恢复了京都腔调:“这位老爷只叫小女子唱一些川西的景貌,不知道店家老爷可否允许?”
对于歌女如请示一样的恭敬问询,中年店家没有立即说话,只是先以平静目光看向王炽,似有所虑。
乡愿在前,景貌在后,或许这位头一次光顾小店,看上去脸孔陌生得很的顾主真的只是恰逢同乡,想遂一个乡愿。京都距离川西,千里之遥,远在他乡的人想回去一趟,也还真是不容易。
虽然之前那歌女自己也说过,会某个地方的口音,未必就能确证此人的籍贯,但别人以礼在前,自己如果还要过于较真此事,恐怕就真是得罪人了。而再细看这个生客的着装气度,或许他还真是个自己不好得罪的人物。
今年的春季海运即将开启,京都照例又会进来一些外地商贾,同行之间,即便不能结交,也莫要轻易树敌。
沉吟片刻后,中年店家面容较之刚坐下时缓和了些,向着王炽微微一点头,然后转头看向那卖唱姑娘,徐徐说道:“反正你也不是常来,一次两次的,也没什么,你唱吧。”
“只取乡音。”王炽这时开口,语气比较像是叮嘱,口音也恢复了京话。
“好人老爷,您要求小女子唱刚才路过时随口而至的那几句,但那种唱法,是现编现唱的,有时顺口就编得出,有时却是随意硬凑的。如果待会儿我唱得不好,您可别怪罪。”见店家也已松了口,卖唱姑娘刚才还浮乱不定的情绪此时已经完全镇定下来,气色看着并不太健康的瘦窄脸颊上,也已有一丝笑容浮现。
看来她今天的生意来头是打定在王炽身上,连称呼也毫无前兆的变了。
“唱出那边真实的情况即可。你是自那里长大的,要做到这一点应该不难。”面对卖唱姑娘朝这边露出的微笑,王炽的面容反而较之初时平静了些许,“虽然你称我一声‘好人老爷’,可老爷我其实未必有那么好,若你唱的并非川西乡景,或者你刚才说到的籍贯川西,也是为了讨取怜悯心而顺势编就,‘好人老爷’这边可是没有赏的。”
王炽的话音刚落,在座众人中立即有一个人起哄道:“从川西来的姑娘,不如你别管他,直接叫我几声‘好人老爷’,叫得好,我也给你赏钱!”
这人的话来得急,说得也快,话至最后几个字时,明显拿捏着一种微妙的语调,使得那份没有说明白的意思,便自然而然暴露出来。
“叮…”正捏着瓷匙犹豫着要不要再吃一口馄饨的阮洛忽然搁下手,瓷匙柄戛然失去支力,撞在粗瓷碗边沿,竟也砸出清脆的声音,透射出来的却是一种不太美妙的情绪。
“阿平…”阮洛在搁碗垂手后道出的两个字,不是为了替那卖唱姑娘出头而去指教那出言不逊者,却只是叫住了自己身边一个有些按捺不住脾气的保镖,“拿一片出来。”
“啊?”名唤阿平的保镖愣了愣,片刻后总算回过神来,动作极慢显得不太情愿地展开了刚刚握成拳头的右手,伸进腰间皮质腰带里侧,拔出了一片黄灿灿的叶子,交到阮洛手中。
阮洛有外出行走需要的时候,除了一枚印章、一本可以随时“写”出银子来的空名银票册是由自己贴身携带,其它的东西大多都放在两名保镖身上,也包括这种“一两千文”的金叶子。
这些本来就是阮洛的东西,他要拿,临时负责保管的阿平只需要遵从取出即可。可即便是在平时谈生意的时候,阮洛也多是用银票本子调银子付款,金叶子会用到的地方仍是极少的。此时阿平隐约能够看得出,自家公子这是准备拿一片金叶子打赏这位卖唱姑娘,这可怎么使得?
收回手来时,阿平虽然仗着练武之身,手脚稳健,定力坚毅,所以并未因为惊讶而手颤,但他心里其实已经禁不住抖了一抖。
“这是以八成金、两成铜熔炼碾压制作的金叶子,叶柄印有‘云峡钱庄’的铭文,可以无须任何手续随时兑换成白银或铜串。”阮洛说到这里,话语微顿,将金叶子搁在桌上,向前推出一掌距离,再才接着又道:“我听不懂川西话,你且用京都口音唱一曲,这片叶子就当做曲资赠你。”
当金叶子被阮洛轻巧搁在桌上时,那随意在王炽身旁一角桌沿坐下的店主只是扫过一眼,即是神情呆了呆。阮洛没有介绍仔细,外人可能不知这片叶子的价值,可这家馄饨馆的店主做得虽然是小本生意,那也是混了十来年经验,可算是生意场上的熟手,怎会没有这个眼力。
一般来说,市面上大型货币里头,使用率最高的都是银锭,但有一些货品的购买,介于贵贱之间,用金锭付款会超过价值,需要多一次兑换手续,而若用银锭代为付款则又嫌笨重,于是金叶子这种特殊的货币应势而生。
除此之外,金叶子因其看相美观精致,兼具有相当于同等重量银锭的十来倍强悍购买力,却比银锭带着轻松,所以一般都是侯门士族公子千金们常用的币种。
但这种用起来爽快,又符合身份面子的币种,因为它的糅炼过程比较麻烦,所以在兑换时,需要交纳一定的折回费。只不过凡事总有特例,在京都受官方许可、由三家钱庄发行的金叶子里,具有“云峡钱庄”铭文印刻的金叶子是可以保值兑换的。
追究到底,还是因为“云峡钱庄”据说是皇家产业。
据于这种说法,虽然同在京都“居住”,近得仿佛邻居一般,可时至如今却也未见皇帝家有谁出面证实过。然而一直以来,经“云峡钱庄”过手的金银兑换,手续回扣都是最低,甚至在某些环境干扰下,可以做到特例免除——也许只有皇家特权可以做到如此吧。
金叶子的柄既短又窄,上头的一个“峡”字却故意错离开来,印成了“山、夹”二字,这种印刻手段,在当今世上已是属于顶尖高明的工艺,极难仿造。当馄饨馆店主将目光从那片金叶子柄上的两个拆字上挪开时,他顿时觉得,自己仿佛坐在针毡上,刚才还想赶人的底气已不知溃散去了何处。
这样一枚金叶子的价值,近乎可以抵得上这家馄饨馆两个月的纯利润。自己起早摸黑辛辛苦苦干两个月,除去食材火耗成本,月底再把伙计们的工钱一去,最后的所得,就这样轻巧被眼前这个面白衣轻的年轻人两根手指头拈出,打发了一个卖唱女?!
借以这个小变故的渲染,小店中年店主敛息再看这两个人,顿时只觉得他们的来头背景,恐怕比他们家底的殷实更为可怖。
馄饨馆店主脑内头绪正飞速运转,想撇个由头从桌边避开,无奈念头走了一圈,他已经意识到,刚才自己坐下时脾气派头虽然隐忍,但比较起现在自己的处境,实际却还是将脸面扯得大了些。现在自己如果撤得太猛,好像对自己的面子问题损耗极大,威严铩羽的结果,很可能就是今后这些老街坊主顾里头,会增出一群赊账的……
店主在犹豫,刚才那起哄的食客却无法犹豫,他此时已经默然起身,将食银放在储置酒水净盘的柜台上,微躬着身轻手轻脚地出去了。他刚才戏谑那卖唱姑娘,要她也喊自己一声“好人老爷”,此时却是不敢了,而且也陪坐不下去了。
这一声“好人老爷”竟然值一片金叶子,真是太可怕了!有钱人都是混蛋,爷我比不起,也不想干受眼气了。
店主借着拾掇柜台上铜钱的机会,也从桌边撤走,返回柜台内继续擦盘子去了。
王炽这边的桌上,又恢复了两个人对坐。
整个馄饨馆内也清静了,走得只剩一个食客。
这人是个与阮洛年纪相仿的男子,不过他虽然没走,看起来却比之前那个蓬头樵夫更为沉默。但是,这个年轻人的沉默并不类同于那个身家穷苦、身份卑微的砍柴人,而比较像是习惯了无视身边的一切,所以同样的,也容易被身边的一切所忽略。店内有没有他,与桌旁多没多一把椅子的影响力也差不了几分。
尽管那卖唱姑娘看起来不太能分辨阮洛拿出的那枚金叶子的兑银价值,但她至少能感觉到这金灿得发亮的一片叶子绝非凡品,她不由得也是怔住。
阮洛的视线在卖唱姑娘脸庞上停留片刻,而与他对坐的王炽却是将目光掠向站得离卖唱姑娘倒后两步的抚琴老者,金叶子一出手,馄饨馆内,几乎所有人都或明或隐的流露出讶异神情,唯独这看起来吃了不少苦的抚琴老者,却像是根本无动于衷,生活在急需银两接济却又不羡金银在前的古怪世界里。
难道如眼前所见,他或许真的是个瞎子?
如果他是个瞎子,那么就自然可以证明,他为卖唱姑娘抚琴的节奏为什么会显得那么破碎难凝了。
但……倘若这个老者真的是个瞎子,那便又能说明,他绝对是一个身怀超凡武艺的瞎子。
在一开始抚琴老者从脚步声中稍有流露出武道内修的痕迹时,王炽就一直没有松缓对此人的观察。抚琴老者在走进这家馄饨馆时,那卖唱姑娘并没有提示引路,可他却可以走得很稳,还知道站去他现在所在的一个不会影响顾客从任何角度进出店内外的位置。
这种举止,对于一个眼不能视的老者来说,可不是仅靠个人修养好便能做到的。
当王炽的目光从那个疑似瞎子的抚琴老者身上挪开时,被阮洛放出一片金叶子而惊诧到一时间忘了言语的卖唱姑娘也已经回过神来。然而在她眼中,不可思议、并也有些难以置信的神情依然存在,接下来她说的话也表达了她的这种态度。
“以京都口音唱川西的小乡曲,对于小女子而言,并不是太难的事,反观公子竟肯以如此贵重物品赠赏,小女子受之有愧,如此拙技小曲,也值不起这个价。即便小女子得了公子的恩惠,却因此存了愧意在心,恐怕今后也夜难安寐,还请公子收回。”
贫苦家女儿,脚走四方千里,受尽多少白眼菲讽的洗礼,至如今还能有这样不贪不嗔的清傲气,虽然可贵,但在现实面前强撑,未免也是对自己残酷了些。有着这样的性格,对于一个单薄女子而言,不知是福是祸?
有的人不贪,是因为摆在眼前的利益在他们的计算程式里太小了。若是利诱之物达到一定份量,贪与廉里头保持中立者,又有多少新人会栽入利益的漩涡?
而眼前的情况,就以京都居民作例,一片金叶子的价值,可以供帝京一个三口小家户一年的租房与购买口粮的消耗,可以是脚下这家馄饨馆两个月的纯利收入。
一个寻常走街串巷唱曲女辛苦一年,也未必能挣这么多。关键是,若能一次性收获这么多财富,也许凭此置办个小家业,机会拿捏得好,日子一下就能走上稳定路轨,便再也不用做这样低贱的卖唱活计了。
这片漂亮的叶子,对于卖唱女而言,不仅是价值不菲,而且还极有可能成为帮助她获得一次翻身机会的有力筹码。
但她面对这片叶子,居然还能守住一份劳与得互趋平等的信念。
有一丝亮色自阮洛眼角滑过,面对卖唱姑娘的婉言推拒,他心里早有应对的话。不过,他会早有准备,倒不是因为他怜悯于此女子身世的孤冷漂泊,而是他有理由与王炽一同仔细听听川西那边的情况。
“我虽然久居京都锦盛之地,耳旁却时常听说川西边陲之苦难,不知其地究竟如何。”阮洛望着那姑娘,徐徐开口说道,“现在有这个际遇,能听一听姑娘从千里之外带来的声音,若不是虚情作调,在我看来,就值得此价。”
现在阮洛的意思已经与王炽走到一起了,那就是要这卖唱姑娘唱出真曲。至于曲风雅不雅,唱调妙不妙,反而变成了轻的东西。但最后还剩一个问题,令这卖唱姑娘在向阮洛报以感激地微笑后,微微侧过脸看向了王炽,欠身以礼,轻声相询:“不知……”
她照例又准备喊“好人老爷”了,王炽突然抬手,将她话意打住,又看了阮洛一眼,微笑说道:“如何不能,京话甚妙。”
“爷爷,”见王炽答应得干脆,阮洛抛金叶子抛得洒脱,这卖唱姑娘似乎也受了些影响,不再拘谨忸怩什么,向身后一偏头,招呼上了那抱着一把三弦胡琴的老者,“孙女今天要唱一曲‘山岗风’。”
川西山连山,川南则丽水多些,此山此水养此曲风,川西唱得最多的,自然是与山有关的律调。
也许是因为特别的环境所造就,传递在重峦叠嶂之间的歌声,便惯常不以柔润宛转为特点,而更考验和锻炼嗓音里对情感的那种最原始的浸透力。
搭配这样歌声的乐律,亦有此风味。
毛糙干枯如柴的琴梆子上,如果不是铮着三根光洁笔直的细弦,真的很难让人将其与能给人带来清朗感受的乐器联系到一起。而如果不是如此近距离听老人枯指滑过冷弦发出的第一声响,恐怕也很难有人会认为,这把“干柴”不但是乐器,还是三弦当中品质上乘的作品。
“山岗风”的伴奏在弦音上表现得依然有些稀稀落落,老人的手指只在歌声唱到一个音节转折时,会点拨两下,但却能让这有些干瘪的曲风变得丰满一些。
姑娘的嗓音依然清脆,“山岗风”的曲调也毫无悲戚之声,反而配着词来听,颇有种大山深处有人家,风惊树鸟影成群的自然风味。
当“山岗风”的第一段唱到“山岗风吹青川水,水映错青松”时,馄饨馆内最后留下来的那个年轻人似乎终于从自己沉浸的某件事情里走出,朝唱歌的姑娘看了一眼。
像是有些犹豫的,他慢慢站起身,直接将食银放在桌上,但并未给那姑娘赏钱,径直便走出去了。
歌女的声音并未因这年轻人的离开而稍有停滞,当歌声唱到“山岗风吹青苗伏,惊了几只兔”时,阮洛眉尾微动,他想起了三年前还在泊郡时,王哲常常找村里的老猎户一起去山里头打野味的记忆。
而当歌女唱至“山岗风吹粟米熟,盼谁来收储”这段时,面容一直很平静的王炽双眉微起峰角。
……
冬腊月,平西江;
水中月寒,星稀可数;
山岗风吹霜雪落,平添草木枯…
一曲“山岗风”唱毕,虽然歌中词儿既如这家馄饨馆店主要求的那样,不可悲戚;又如王炽要求的那样,要细说川西实景。唱歌的姑娘也依从了阮洛的特指,用了很标准的京都口音来唱,但歌声的最后一个字落在“枯”上,有些景象,即便不直接名言,此时似乎也已表现出很清晰的一面了。
何况这份意思,正好撞中王炽选听此曲的用意上,对于在川西待过几天的他来说,那歌女的歌声中,实是摆开了几把无形的刀锋,刺得他隐隐感觉到痛楚,也更令他坚定了近期即将启动的一件事。
山岗风曲结束了,王炽也陷入一种沉默之中。这歌曲是他要的,而现在他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倒使得那歌女也觉得场间气氛有些尴尬起来,既想问,又有些怯于开口。
“伯父?”店堂内安静了片刻,还得有劳阮洛提醒了一声。
王炽从那乘着歌声似乎飞去了千里之外的思绪中走出,回到坐落京都林立一片小户家宅间的馄饨馆中,微抬目光看向那唱歌姑娘也正投来的询问目光,点了点头道:“唱得好,值一叶金。”
获得了听客的称赞,唱歌姑娘的脸上也流露出一丝欣然。
阮洛觉着今天出来这一趟,中途串入这么个小插曲,事至现在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今天他放下手头上的事离开账房,本意只是陪王炽在民坊间走走看看罢了,倒不如王炽听完那首来自川西的民谣后会心生那么多的感慨,于是在王炽的话音落下时,他也微微侧头,朝侍立身边的阿平示意了一下。
阿平会了意,迈出一步,拿起搁在桌上的金叶子,交托至唱歌姑娘身前尺许地里,缓言说道:“姑娘可以收下了。”
就在唱歌姑娘小心翼翼接过那片金叶子时,已经站起身准备离开的王炽步下微滞,忽然问了句:“川西庄户种冬小麦的多么?”
“不多了……”唱歌姑娘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如果冬天里种了麦子,来年要被抢去两次的……”
“唉……”站在唱歌姑娘身后不远处的抚琴老人忽然发出一声长叹,将姑娘那一句话还未说完的最后两个字压了下去。这是老人在走进馄饨馆后,第一次开口发出声音,干涩嗓音吐露压抑的气息,一声不成语,却道尽千言。
王炽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出去了,阮洛相伴随行,两个大内侍卫紧随其后。
阿平走在最后,负责结账,也是按照阮洛的意思,多给了这店家一些碎银子,算是他家受叨扰的所得。
出了馄饨馆,王炽面上表情有些沉重,脚下步子则迈得极快。从一开始到达这家小店,至此刻餐毕离开,中途并没有外来者向他递过什么急帖,可看他这走路的架势,仿佛刚刚收到宫中起火待救的急件似的。
阮洛知道王炽此行已经在宫外耽搁了不少时间,是到了必须立即返回宫中的时候了,只是他准备着向王炽作别,可王炽好像仍也没有这个意思,脚步快得让跟随者感到一丝窒息。
出了那片宅密巷窄的住户区,走上一条视线较为开阔的直街,王炽的步子才稍微慢下来一些。
阮洛等的就是这一刻,正要敛袖拜别,却见王炽快他一步,忽然偏过脸来问了句:“洛儿,你也有一本空头票册吧?”
阮洛微怔,很快点了点头,同时他也已意识到,为王炽这一问,将要付出的价值,恐怕要是刚才那一片叶子的几番、甚至几十番。对于这个预见,一时间他又自觉讶异。
不过,他的资产本来就是为眼前之人准备多年的筹码,这是他心里早有定数的事情,可以做到为王炽随需随取。此刻的他只是有些不解,王炽突然有了要他掏大笔银子的意向,是准备用于做什么事。
然而他心里虽然疑惑,倒并没有立即将这不明之处于当街问出。
看样子王炽一时半会儿里不会让自己走了,自己所持有的一册空票,要用起来,也是旁人代劳不得的。至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一路看下去,自然可以知晓。
就见王炽在沉吟片刻后果然继续问道:“你能使用的空票,在京都一天内的取用极限是多少?”
阮洛留意到王炽话中的“极限”二字,目色微动,心神已经收束得谨慎起来。
由商界巨擎、梁国燕家最先开创的那种用于内部流通的空头银票,至今存在了大约有二十年了吧,所以作为同行,南昭商人里头也有借鉴使用的痕迹,但开了这个头的,还属曾在十多年前大受燕家大当家看重和栽培的阮洛。凡事走在最前面的人,要么大受打击,要么大获其利,阮洛属于后者。
不过,阮洛签出的空头银票,虽然在众京商中信用度极高,也就是可以仅凭一张白纸调动数额庞大的白银进行使用,但这样的信用度仍然是有极限的。
当然,王炽此刻会这么问,主要还是由于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可能很伤财,故而必须把准备事项做足。如果连阮洛的信用度都支撑不了此事造成的财务消耗,王炽便只能打道回宫,暂时放弃了。
“晚辈名下的商行一直是与云峡钱庄直通货款进出项,所以在兑现事项上可以拥有一些超例行为。”阮洛诚然回答,而他接下来的话中又隐约提及京都官方对城内硬通货的一些压制,“一般是在估算了商家在京的家产,以及在京经商年限后,由钱庄计算出信用度,划定调银份额。晚辈家宅的价值,在加上各商铺地契,合计起来,在云峡钱庄单日可以调用的最高值为白银五十万两。如果需要的是黄金,则只可调用三万两。”
---(未完待续)